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4年第09期
栏目:中篇撷英
乔纳家的门铃在晚上九点二十七分的时候突然欢唱起来。
之所以说如此确切的时间,是因为门铃乍鸣的第一刻,乔纳习惯性地抬起手腕看了时间。虽然现下早已全面进入了手机时代,但乔纳还是一直保留着戴手表的习惯。当然,成熟优雅又有生活规律的男士一般都是这样。他甩掉睡衣,抓起一件T恤套上,希望铃声就此止住。不早不晚的。谁这时候来找他?物业?
还是去开了门。然而,竟是——魏锦素。她微微地笑着站在门口。她不是空手,她右手提着一只篮子。一只常见的编织篮。
她穿着一袭长及脚踝的白袍。乔纳对女人的服饰素无研究,尽管如此,他还是确定她身上那东西应该叫袍子,而不是裙子。
他说,哦,魏教授……开口的同时,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喃喃的,有一丝恍惚,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感觉自己在对一幅油画说话。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提着一只普通的菜篮子叩开了你的门,但她分明不属于眼前,不属于你和她正在共同经历的现在时,她是某类油画里那些吹着洞箫和长笛的女子。
这是第几次了,她让他有这种感觉?
他努力恢复了声调,欢迎啊,请进!但魏锦素不动,她说,我就不进去打扰你了乔院长,我是来给你送点桑葚的。她递过篮子,你进去倒了桑葚,把篮子给我,我就在这儿等着。
什么桑葚?你买的,还是谁送你的?或者,是你们家乡的特产?乔纳接过篮子,一迭声地说道。感觉到自己的兴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过道灯有些昏暗,看不清篮子里的颜色。现实感慢慢回来,他说,好吧,谢谢魏教授!不过,还是请进来吧,站在门口等,你就成送外卖的了。
似乎是为了配合乔纳小小的幽默,魏锦素跟着他笑起来,又跟着他进了屋。
乔纳知道自己的家应该是说得过去的。虽然算不上十分整洁,但也是合乎情理的潦草,能忍受的凌乱,绝不会像一般单身汉的住所那么不堪。但此刻,借着魏锦素的眼睛一看,他十分地羞惭起来。茶几上的咖啡盘上一圈硬渍,看上去多日未洗的样子,而一盒龙井茶干脆就倒在纷乱的报纸和碟片间。要命的是,他竟然闻到了一股咖喱牛肉饭的味道。怎么会这样,他这两日都是在外用餐,叫快餐那已是三天前的事了。
他说,魏教授,请坐,请坐,你是喝点咖啡、茶,还是果汁?我这儿有鲜榨的柠檬汁。但他站着不动,想不起去拿杯子和水。魏锦素看他一眼,摆手道,乔院长,你别客气,你去把桑葚倒出来。停一下,她又说,你先吃点,不用洗的,纯天然。剩下的搁冰箱里,这桑葚可甜了。
桑葚一嘟噜一嘟噜从魏锦素的篮子里滚到了乔纳的菜筐里,它们熟得太透,汁液流溢的紫在灯光下是炫目交错的黑。乔纳以前从没发现过有这样让人爽心悦目的黑色。他顺手拿起几枚放进嘴里。一种陌生的甜,包裹着新鲜的翅羽般轻颤的悸动。
乔纳拿着篮子,从厨房出来,见魏锦素正站着打量沙发旁的盆景。你这幸福树长得真好,她说。乔纳一怔,这叫幸福树啊?魏锦素笑了,敢情你不知道它的名字?还养得这么油绿厚实的!乔纳说,还真不知道,这是几个老同学送的。去年搬这儿来时,他们电话里说要给我买什么花,我说养花咱可没那手气,就换成那种不娇气耐活的阔叶植物吧。嗨,那帮人呐,一进门就瞎闹腾,压根儿就没顾上交代他们抬来这树叫个什么名字。
魏锦素不再说什么,两人的目光交会在那株高大的幸福树上。幸福树静静地,散发着一种蓬勃又遥远的气息。乔纳说,魏教授,你坐会儿吧。魏锦素坐下,哦,这么多光碟,乔院长,你喜欢看电影?乔纳说,人家早就在网上看电影了,我还淘碟呢,过时了。魏锦素拿起茶几上一张碟,念,The double life of veronique,这个好看吗?乔纳说,文艺片,还行吧,要不你拿去看看?魏锦素放下碟片,又拿起另一张看了看,然后拎起篮子起身,说,我走了,乔院长。电影,就不看了,我是艺术上的门外汉,看也是个瞎看。乔纳说,瞧你说的,电影谁不会看,你搞的那些大学问,我们再活两辈子也整不明白呢。走到门口时,他又说,魏教授,真的非常感谢你给我送桑葚,我都有多少年没吃过这东西了。听这话,魏锦素转过头来,谢我什么呀,这桑葚本来就是咱们大家的。
这次,她微微地提高了音调,但她的声音还是和平日一样细软,好像怕把那些话说疼了似的:你不知道啊,咱们楼下花园里那么一大棵桑树,早两周前桑葚就熟了,我天天去吃呢。这几天熟透了,我想着今天下午又刚下了一点雨,肯定是越发地甜了,所以,刚刚又去树上摘了些。自己摘的,才觉得有意思,才来分一点给大家吃的。
怎么摘?挺容易啊,够着的就爬树上摘,高处够不着的,在树下铺一大保鲜膜,然后爬到树上去摇。不用费多大的劲,就轻轻摇一摇树枝,桑葚就噼里啪啦掉一地。
这么大桑树,结了满树的果,怎么就人来人往谁都不注意呢?人都去超市买,可自己院子里这么好的桑葚,为什么偏没人理?就我一个人吃,多可惜啊!
已经十二点四十了,乔纳从床上起来,推开了阳台门。楼下的花园在浓黑的夜色中迷茫茫一片,看不清远近高低的颜色和姿态。那棵桑树,它藏在这一片静谧中的哪个方向呢?其实,就是在白天,他也一样看不见,有一棵桑树立在那里。搬这里来一年多了,他几时注意过楼下的花草树木?几乎每一天,出去进来都是行色匆匆的。他从来不知道,咫尺之遥竟然有这样的风景:一个女人在草丛花径里,一颗一颗地拾起地上的桑葚,一颗一颗地放进嘴里。她吃得那么认真,好像除了桑葚,再不需要吃别的食物了似的。而桑葚是吃不完的,更多的桑葚从那棵高大葱茏的树上密密地落下来,像缤纷的紫色雨。
乔纳深深地扩了几下胸,夜露的气息沁人心脾。他望向远远的天幕,无数颗星星在那里明灭闪烁着。他有多久没有凝望过星空了?望星空这样的事,似乎从来不曾发生在他如今的生命中。但今夜,星空自己跳进了乔纳的眼睛里,让他猝不及防地捧住了满怀迷乱的陶醉。他想,天上到底有多少星星呢?但他很快又想到桑葚上。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桑葚?这话像什么,诗?他笑了。
魏锦素的叹息在心底浮起,这么大的桑树,这么好的桑葚,就我一个人吃,多可惜啊!乔纳一时无法抑制自己加入到她身边去的冲动,他想象着明天的花园里,他在轻轻摇那棵大树,是他,蹲在地上把散落的桑葚一颗颗放进嘴里,放进篮里——可是,哪怕只是单单想一想,他就觉出了那场景的滑稽和矫情,做作和不和谐。他望着黑漆漆的花园自嘲地笑了。
那是属于魏锦素的,那样的情景,那样的动作——那样的事。只有魏锦素去经历,一切,便都成了画。乔纳又一次想到油画。是的,魏锦素采桑葚不是一幅绝妙的油画吗?这画里没有一处错误的安排,每一抹线条,每一丛颜色,都是水乳交融,浑然天成,就像桑葚就要在这个季节熟成汹涌澎湃的紫,就像这世上必得有一个女子懂得那日光雨露的味道,那随着旧日子远逝了的果实们的味道。
可她竟然是能爬树的!乔纳想。她穿着那样的白袍子,留着那样的长发,但她却会爬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