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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80年的高考,我们张王庄大队有12人参加,无一人上榜。秋季开学去复读的只剩我们四人,最接近录取分数钱的是李生玉,差两分。那年降过一次录取分数线,却只降了1.5分,李生玉以0.5分之差落榜。0.5分,这是让人看到曙光的分数,胜利在招手啊!然而,正当我们头悬梁锥刺股朝五晚九地拼搏的时候,李生玉却突然不复读了。这太意外了,不要说我和张啸、李春生困惑不解,整个草鞋镇中学都一片茫然。李生玉家里没出什么大事,没遭遇过不去的沟坎,和所有的父亲一样,他的父亲对他读书也寄予着光宗耀祖改换门庭的厚望。紧接着他结婚了,而让我们更为震惊的是,老婆竟然是初中同桌——黄金叶。黄金叶当然是个外号(要说黄金叶做个名字是不错的,可惜它用作一种烟的名字),她的名字叫黄金枝。之所以说震惊,是因为正是李生玉,使得黄金枝连初中都没上完就回家了。

坏学生有两种,一种是常态化的,分分秒秒都在坏;一种是突发性的,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是闪一下,出其不意的坏。前者的坏大家习以为常,常存警惕之心,往往达不到坏的最佳效果。后者的坏则让人防不胜防,常常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李生玉属于后一种。比如:他走到你跟前突然放个大屁,然后踢你一脚,你妈的攒好了屁等爷哩;他偷了一个医用针管,偷偷把水射到人裤裆里;他会突然大吼一声“跪下”,同学真就“扑通”跪下了,倒不是他的吼声如虎吼豹啸,而是他在吼出“跪下”的同时,脚已踢在你腿弯处,你腿一软,就像马失前蹄,不能不跪下(不信你试试这一招,绝对会让一个人“臣服”)。黄金枝和李玉生是同桌,他们经常互相生事,黄金枝骂李生玉有一句很经典的话,“老方头拐子里装的净是坏水。”

初二第一学期的一天下午,上作文课,老师正讲李生玉的作文(李生玉作文写得好,老师经常当范文讲),就听一声屁响,那声音真是有些大,把好些学生从迷迷糊糊中惊醒(作文课都是连续两节,安排在下午,那是人最困倦的时辰,上课睡觉是常事)。李生玉站起来大叫一声:“报告老师,黄金枝放了好臭的一个大屁。”同学们嗷嗷大叫起来。黄金枝就像爪子被牛踩了一蹄子的猫,“吱哇”一声号叫,头也不回跑出了校园,再没有回到学校来。老家有话:男娃放屁马背上夸,女娃放屁门背后杀。这么丢人的事,黄金枝还怎么念下去呢?屁确实是黄金枝放的,因为她睡着了,没压住,把自己都惊醒了。我们都觉得李生玉这次是坏得过头了,尽管我们也都经常跟女生使坏,但还没有把一个同学欺负得不念书了。李生玉也很内疚自责,说,谁能想到她这么不经耍,她咋不哭闹抓我挠我,跟我赖呀,我们是同桌,只要她寻死觅活拼命赖我,谁都会认定屁是我故意放的,出她洋相,哪个女娃敢公开放屁,还放得那么惊天动地?他说得没错,男生放屁谁不赖别人呢?经常故意憋一个屁贴近你,争着大放出来互相抵赖。女娃也不是不放屁,不过她们是把屁压磨成塌屁悄无声息地放了,明事暗干,大家也都明白。我们都觉得黄金枝因个屁放弃念书太不值得了。

谁能想到,他们竟然成了两口子。

李生玉为啥不复读了,又咋娶了黄金枝,这中间一定有故事,我们多么热切希望知道真相。从学校回来我们就去他家,猪蹄蘸蒜,扎捆子,架土飞机,箍箍窑,老虎掏牙,我们经常整治人的酷刑都用上了,逼他老实交代,他守口如瓶。腊月初十,李生玉结婚了。我们去耍新房,出各种难题逼他交代恋爱过程(那时候我们已经知道恋爱这个词了)。李生玉把脖子抻得长长的说,打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们就打,脖子都打红肿了,他就是不交代。1981年,我们张王庄包产到户,正月十五一过,李生玉就背着木匠工具跟他爹一道出门挣钱了。他家有祖传的木匠手艺,周边村寨寺庙的木匠活都是他们家做的。我们还走在复读路上的那几年,寒暑假李生玉也回来,暑假收庄稼,寒假过年。我们继续拷问李生玉,我们说,娃都造出来了,还有啥不能说的?逼急了李玉生就看黄金枝,黄金枝就骂:“不说话怕你那东西长住了,那么不值钱借给女人养娃去,要说,等我死了!”李生玉就守口如瓶了。

1984年,老天爷终于开眼,复读四年的我终于金榜题名了,考上了大学;张啸也考上了中专,张啸依然在复读。毕业后我分配到了县一中,学校安排我带复读班。连续三年,我带的两个班学生语文平均成绩排进全省前20名,第四年带出一个全省语文状元,我被省三中挖进省城。因为三中正在实施改扩建工程,教师单身宿舍楼拆除了,学校给补贴让我租房。这时间李生玉已经在省城打拼七八年了,他说那点补助在小区里只能租一张床铺,但在城中村却可租到10平米的房子。他给我在锦绣找了一间屋。锦绣的名字让人充满希望,其实它是个杂乱无章的城中村。

胃的记忆是最可靠的,一种幽暗的气味、一个相关的字词,就会勾起你对食物的记忆,口水涟涟,因此,我经常去黄金枝家吃老家饭。二米饭、酒饭、狗拉羊皮、摸鱼儿、浆水面、生氽面、荞面粉坨、烫面饼、火烧……黄金枝做老家茶饭是很地道的,就是她腌的韭菜、泡的酸菜、油泼辣子,也是老家味儿。开始我一去,黄金枝就像在老家来客人一样,总要刻意做几样菜,我说,你别搞得这么隆重噻,搞得我都不好意思来了,你们咋吃我咋吃,就像在老家赶到饭口上了,添一双筷子的事。黄金枝说,也是,想到你那时间还没坏死,真恨不得把你剁了蒸包子。我说,黄金枝,你可别冤枉人,我那时可是乖学生,没有欺负过你,哪像方脑袋。黄金枝说,呸,看把你乖的,你是蔫坏,方脑袋都是你教坏的。李生玉说,这话说得直击要害,他偷看女生胳肢窝的毛都是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看。黄金枝说,呸,谁胳肢窝不长毛,有啥看的?我和李生玉嘎嘎嘎地笑,黄金枝拧着李生玉的耳朵说,你这么一笑就往外冒坏水。李生玉说,那我不说了。黄金枝说,说!李生玉说,胳肢窝长毛了,那下面肯定就长毛了,毛这东西……黄金枝脸红了说,呸,还说,不要脸,你们是一个鬼背着送下的。

那时候我依然会追问他们的原初,一追问李生玉就嘿嘿地笑,看得出他很想给我说说,黄金枝就会大喝一声,老方,你要说,等我死了!我终于分到了一套房,李生玉给我装修的,那是他不念书后我们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我说,你们到底是咋搞到一起的,娃都几个了,有啥抹不开的?说说么。黄金枝依旧大喝一声,老方,你要说,等我死了!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李生玉给我打电话说去看看老同学吧。我说,哪个老同学?他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多么残酷冷漠的人世啊!我猛然想起这天是黄金枝的忌日,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黄金枝离世已经一年了。

我们带了酒菜,坐在黄金枝的墓前,他摆好三个酒杯,斟好酒,给黄金枝奠了一杯,我们一人端一杯碰了,一饮而尽。

李生玉说:“还记得她常说的那句话吗?”

我说:“哪句话?”

他说:“你们只要追问我们之间以前的事,她就大喝一声,老方,要说,等我死了。”

我说:“那是堵你的一句话。”

“知道她为啥不让说吗?要说有啥呢?娃都整出几个了,就那么回事,可她为啥那么忌讳?”他点了支烟插在黄金枝坟前的香炉里。

我说:“我记得黄金枝不抽烟。”

“偶尔抽一两根,她抽烟的姿势可优雅了。”他续了一根烟,深深吸一口,悠悠吐出说:“她憋着一口气啊,一辈子都憋着这口气,就是想在你们跟前保持可怜的自尊。你和张啸考上了,消息传回来,她比我还痛苦。正收麦哩,她都不收了,跑回家炒了几个菜,还买了一瓶酒,给我敬酒说,把你的大学耽误了,真是罪大哩,你没上大学太亏了。我说我复读也不一定能考上,考试的事谁也说不清楚,考题的难易程度、发挥得正常与否、个人的精神状态,许多因素都会影响考试成绩,不是1+1就一定等于2。你说考试能说1+1就一定等于2?你第二年还差了二十几分,张啸比你分高,但最后的结果是你考上了大学,张啸才考了个中专。黄金枝坚信,只要我复读,定然能考上大学。她一个劲地给我敬酒,说,你喝,喝醉吧。”

他揪了一撮苁草放在嘴里嚼,许久说:“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一直和你们、主要是你较着劲的,我们要改变命运,即使没考大学,也能实现我们做个城里人的梦想。直到那年你分房后,我不这么想了,我们凭啥跟你们较劲呢?你才进省城几年,随随便便就有了一套房,消消停停就成了城里人。张啸做了当官的女婿,就更不用说了。我们呢?黑明昼夜干了多少年,才买了半套房,我们多么辛苦,揽个活没明没夜的。你知道吗?我们曾经创下一周完成130平米房子装修的纪录。可黄金枝不甘心么,她太好强了。”

他攥了一把沙土,看沙土从指缝间流落,说:“唉,人太好强了不好,她这病就是干油漆活得的。她油漆活干得上心出彩,除了跟我干,别的师傅也争着抢着请她,整日泡在油漆里,回到家油漆味熏得几个孩子都远着她。唉,那时候还哪管健康,也没健康概念,你想能不得病?那么好强的一个人,你看就在这么个土堆下埋着,任何人最终都一无所有,所有路的尽头都是荒冢一座。”

一股风吹过来,很有劲,扬沙起尘,我们拉起衣服包着头,躲过风头。他说:“1980年国庆节放假,我去看望大姑。你知道大姑嫁到了黄金枝他们大队,而且在一个庄子上。一进村庄,我看见山头上站着一个女子,穿着一件水红衫子,在风中一扬一扬的,在黄褐的山野特别诱人,真的特别诱人。尽管那天的天气不好,灰白云布满天幕,风带起浮尘,天地间很不清爽。”从他的目光中泛出的光芒能看出往昔的兴奋。

“我往山头上爬去。快爬到山顶了,我才认出是黄金枝。我暗暗叫声坏了,屁事件后我再没见过她,去大姑家我都是躲着她的。我想跑,真的,念书的时候你知道她很歪(凶)的,她会撕碎我的。可我又觉得跑了丢人,就硬着头皮爬上了山顶。她看了我一眼,目光投向远方。我说,不认识了?她说,烧成灰都认识你个老方。我说,那见了老同学也不打声招呼。她说,呸,还老同学哩,见都不想见你。话是这么说,但表情看不出恼怒,我心里坦然了一点,说,这么大的风,你蹲在山顶接风洗尘啊?她瞥了我一眼不说话。她脸上有一种悲伤,而且有流泪的痕迹。我说,你咋了,遇啥事了?她不回答,就那么看着远方。我说,远方的远方还是山么,有啥看的。她说,我乐意。我说,一定遇上事了,说说么,就是帮不上忙,说出来也轻松点。她忽然说,还不都是因为你?我说,因为我?咋跟我扯上了?她又不说话了。我说,因为一、一个屁?那也不能全怨我,谁不放屁,放了屁不都互相抵赖么,你咋不赖我?再说屁么正常的流通。她说,恶心,你来我们大队做啥?我说,看你呀。她哼了一声说,把你说得高尚的。我说,我不高尚,我卑鄙,真的,我真诚地给你道歉。她长叹了一口气。我说,遇啥事了,说说,说不定我真能帮上你。她咬咬嘴唇说,我爹逼我嫁人。我说,这能算啥事,按说你这年龄也早该嫁人了,咱们这里十五六就嫁人的多了,你十八九了吧,咋能说逼你?要说你爹对你够意思了。她说,你当他为了我,压着没嫁我就是想等我弟大了,用我的彩礼给我弟娶媳妇。我说,这就没办法了,你看咱们这方圆,丫头哪个不是走这条路?她说不喜欢那男的,年龄三十了不说,狐臭可重了,来一回家,家里几天都是那味道,熏得人连饭都不想吃。我说,狐臭城里能割,一割就没了。她说,可他、他盯着我看,色眯眯的。他、他还把我堵在羊圈里,我给了他一脚,呸,肯定不是个好东西。我说,他是干啥的?她说,南山窑挖煤的煤客子。我就明白,南山窑咱们叫大窑子,住着许多嫂子啥都不干,就是煤客子养活着哩,咱们有几个同学都在大窑子干那活,她肯定也知道。她说,再说我也不喜欢煤客子张狂,挣了点钱就摸不着天高地厚了,三匝新崭崭的十元票子连号码都没乱,往桌子上一蹾,那眼神张狂得就像他是多大的人物,拿那么新的钱做啥,不是辱没人么?谁不知道挣那钱是拿命挣的,当他有多大本事。我说,这好办么,不想嫁你寻死觅活呀,女的不都这样,还要人教呀。她说,我寻死觅活,我爹也寻死觅活,不吃不喝的。她落泪了。

“我想想说,你谈一个对象,公开关系,那煤客子不就退回去了?她说,这么不行的,有钱人都狂着哩,看上人了,就是定了亲的,照样撬散了结亲哩。我说,你得张扬一些,搞得轰轰烈烈,那些有钱人在乎这哩。她说,又冒坏水哩,轰轰烈烈的,那不把我名声也坏了?我说,又不是让你把生米做成熟饭,就是在人前表现得亲昵一些,大胆一些。再说现在也不是以前了,谈恋爱不算个啥事,有的好几个的谈呢,照样嫁个好对象,咋能说把名声坏了?她眯着眼睛看山,我说,你听我的,这样一定能把事搅黄了。她说,就是找人谈对象也来不及,他都回去请阴阳看日子了。我说,你就没相好的?她说,放屁,知道你就没安好心。我说,这不是想办法呢么。她说,队上就那么几个男娃,都蔫头耷脑的。我说,找个同学谈嘛,你上学那时跟谁好?她翻我一眼说,谁像你们那些不要脸的,不跟你说了。你是去看你大姑吧,快去!她起身要走,我说,你跟我谈呀,我就是上天派来解救你的苦难的,也是来赎罪的。她噗地一笑说,呸,跟你谈,黄鼠狼给鸡拜年,害我还没害够?我还怕没出狼窝又掉进虎穴哩。我说,这不是帮你么,真的,咱们又是同学,传到那煤客子耳朵里,他一想咱们在学校肯定就搞对象,绝对就不干了。她咬着嘴唇还在思考,我说,你听我的,一定能把事搅黄了。她盯着我,我说,今天就开始,我不说来看我大姑,就说来看你,同学么,人一听就往那方面想哩。她说,不把你学习耽误了?我说,耽误不了。她说,你不会是又害我吧?我说,我咋会害你。”

他又给黄金枝奠了一杯酒,说,“我把给大姑拿的蛋糕、罐头拆开吃,这就更像了,咱们先造个声势出来。她说,好,回家我家有,煤客子提来的,我给你补上。我们吃着,她咯咯咯地笑着说,咋就像编故事哩,你脑袋里坏水水子就是多,不坏的人想不出这些鬼点子来。要说你这脑子,明年考个大学没问题。我说,你往我跟前靠靠,亲昵点。她说,跟你还是远着点。我说,你怕我做啥,你落难了,我再使坏还是不是人?她说,我爹这阵肯定急得跺脚抠手的。我说,他能看得见我们?她说,盯我盯得紧当哩,就像影子跟着我。我说,你爹要是追上来棒打鸳鸯就好了。她说,呸,谁跟你是鸳鸯。我说,你咋这么爱认真呢,就是个比喻么,你说你一个屁都认真,要不认真这阵怕考上大学,对象怕也谈了好几个了。她说,呸,对象谈好几个了,我像你了?我说,你属骆驼的,老是呸呸呸地喷人。她说,我还想唾到你脸上哩,你害死人了,不是你害,我咋也念个高中毕业,我爹逼我我就跑了。我说,要不你唾我一脸吧。她说,高中谈恋爱的多不?我说,多,都是一对一对的,不是想着考大学,怕娃都生下了。她踢了我一脚说,放屁,胆子吃大了,女的就那么不值钱?我说,真的,好多同学从初中就谈上了,高中加上复读多少年了,都是大小伙大姑娘了,有的真都……那啥了。她盯着我说,你呢?我说,她们都嫌我坏,不跟我谈恋爱,唉,我很后悔自己把名声弄坏了,这不正往好学呢么。她说,放屁,学校里就是你们这些坏招女娃喜欢哩。我说,那你喜欢过哪个坏?她站起身说,赶紧去看你大姑吧,人有病就想亲人。我说,没啥病,头疼脑热都当病害,躺在炕上哼哼叽叽等亲戚去看,老说我家嫌贫爱富,不待见她这个穷亲戚,我爹让我来是堵她的嘴哩。我几次拉她的手,她掐我说,规矩点!

“一直坐到暮色从山根升起湮没了村庄,我们才往回走。去她家的路上,我说,你爹不会揍我吧?她说,他敢,我也不是好惹的,惹火了我啥事都做得出来,他巴结讨好我哩。进到院里,她提出蛋糕、饼干和挂面。我说不用,我身上装着钱,去小卖部买。她对我使眼色,我就提了。她送我出来,我说,咋没见你爹?她咯咯一笑说,在墙背后盯着哩,你没看墙背后冒烟。我说,明天一早我来叫你。她叹息一声说,我们庄子上人舌头长着哩,估计已经有闲话了,你回吧。我说,咋能回?声势要往大造哩。到了大姑家,大姑问,你们啥时好上的?我说,你看到了?大姑说,两个人在梁顶上走了一下午,庄子上长眼睛的谁没看见?我知道我大姑这人嘴疯,正好借她口传话,就说上初中就谈上了。大姑说,几年了我咋没发现,你来也没见找过她。我说,哪能让你看见了,你看见了还不早把我们的事坏了。大姑啧啧啧地说,把你们的事坏了,你懂事可够早的,看给你爹争气的,你说你要不谈恋爱,一门心思学习,还用得着复读,多少个0.5分都挣下了。赶紧断了,一门心思学习。我说我喜欢她哩。大姑说,你长个猪脑袋,明年考上大学你就是城里人了,公家人了,把穷根拔了。找个她,再把根扎在土里,考上大学,多洋气的姑娘都有,挑着拣着娶哩。我说,明年我不一定考上。大姑说,就差0.5分,一年三百多天,一天才摊多点,咋能考不上,都说你一定考上哩。那话咋说,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说,姑,我真喜欢她哩。大姑说,喜欢值几个钱?你姑夫你爹你爷死活看不上眼,我喜欢哩,硬拗成了,现在呢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喜欢就是一时的事。大姑给我做了半晚上的政治思想工作。

“第二天云淡风轻,天气好不爽朗,我去找她,几乎认不出她来。看得出她是刻意打扮了的,嘴唇红艳艳的,眉毛黑黝黝的,肯定用红纸抿了嘴唇,用火柴画了眉毛,头发湿漉漉披在肩上,阳光下一片晶莹。衣服也合身,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屁股是屁股的,白衫红裤,白色运动鞋。昨日风吹土扬,她灰头土脸的,没啥感觉,这一打扮,明媚的阳光照得云白水亮的,说脱胎换骨一点不过分。我恍惚了,这是那个老拿圆规扎我的一脸黄毛的丫头么?她说,看你那个呆样。我说,你是那片黄金叶吗?她捣我一拳抿嘴笑着说,你坏死了。我说,你这弄得跟仙女一样,我配不上你了,待我收拾一番。我装着往手掌里唾唾沫抿头发,她脸红了说,打扮打扮装样子呢么,你是男的么,粗粗拉拉的没人说啥。她把头往我胸前挨挨悄声说,这衣服都是那煤客子买的。她爹掮着锹盯着我,眼里全是愤怒,我有些怯。她说,别怕,他不敢动你。他爹说,金枝,你咋就这么不懂事?她说,我老同学大老远来看我,我就不能跟他说说话?他爹说,有啥话不能在家里说?她说,不能,得去梁上说。

“上了北梁坡。我说你穿这么好,咋坐?她掏出塑料袋递给我一个,我说学校里谈恋爱也是这样,不过都是男的铺好女的坐。她踢了我一脚,我说真的,男的都贱兮兮的,撅着屁股铺好,女的才坐哩。她说,你的意思是我贱了。说着又踢我一脚。我说,你昨天是属骆驼的,喷人;今天属驴的,踢人。我铺好塑料袋,说,请坐。她咯咯咯地笑了说,请坐,肉麻死人了。她爹赶着羊尾随着我们,我说,亲昵点,咱们靠在一起。她说,才不上你的当呢,在学校上的当少了?偷偷把凳子挪掉,害我老坐到地上,还往板凳上放圈钉。我往她身边挤挤,她画了一条线,说不能越线。我说,你当大地是课桌,在学校要不是你老画线,老拿圆规扎我,说不定咱们早都谈对象了,你放了屁我会勇敢地站起来说屁是我放的。她捏着拳头砸我说,也不怕人家害羞,左一个屁右一个屁的。我抓住她的手一把把她扯到怀里,她挣扎着说,不行,这么名声就坏了。我说,这有啥,谈恋爱都这样。她说,我爹来了。我一掉头,她就挣脱了。”

李生玉眯着眼睛看着山野,黄的白的野菊花开满山坡,在风中浪花一样如云翻卷。他说:“也是这个季节,秋花开得正艳,草叶草杆霜煞后都红了,我们在山梁上走,她手里捏着一把野花,十八九正是一个女子最出彩的年龄啊!我爱上她了,我说,我们真的谈恋爱吧。她说,想占我便宜?我说,真的,我发誓,对毛主席发誓。她说,毛主席早逝世了。又说,明年考上大学,一封信把我吹了,受你那害。我说,就是考上大学,我也娶你。她撇撇嘴说,鬼才相信。她的担心不无道理,那两年咱们那里方圆考上学的都把以前定下的亲退了。

“我们沿着山梁走,他爹在山头上盯着我们,就像一只盯着鸡的狐狸。山上有备战备荒时挖下的战壕,她跳下战壕说,下来,急急我爹。我跳下战壕时故意一跌,就把她搂在怀里,她挣扎但没挣脱。我盯着她眼睛看,她把头低下去,我脸贴她的脸,她把脸挪开,说,真的不行,你规矩些。我用嘴硬把她的嘴堵上了,她紧闭着嘴,后来放弃了抵抗。吻了许久,她推开我说,没完没了了。她脸若桃花,目光躲着我说,你以前坏到啥程度了,没想到还是让你占了便宜,我爹咋不见了,不盯紧点?她很聪明,会给自己遮羞。我说谈恋爱都是这样的。我就坏煤客子的名声,说那些家伙拿命换来钱就往女人身上砸,南窑住着许多女子啥都不干,全仗煤客子养活哩。当然这也不是假话。我说,你爹要追着我们大张旗鼓地骂就好了。她说,他才不会大张旗鼓地骂,他还怕丢人哩。

“他爹没有追着我们骂,却在我大姑跟前又骂又闹的。大姑骂我说,你咋就这么不懂事?人家亲事都定了,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别坏了人家亲事。我说我们真的谈恋爱哩。我大姑火了,说,你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偏走这独木桥。我说,嗯,就是,我要娶她哩。我大姑不让我在了,让我回家。我说,你啥亲戚,有赶亲戚回家的?怕把你家吃穷了,难怪没亲戚来看你。我姑就不能再说啥了。下午上了山顶,我说,咱们还去战壕吧。她一撇嘴说,还想占我便宜?你回吧,不敢把念书误了。我说,你不想轰轰烈烈谈一场恋爱吗?她不说话,我说,我一定要把事搅黄了。她说,黄没黄也得等长舌头把话传过去,你下周再来吧,那时就有结果了。她把我送出村口,一直送到沟沿上。在一棵树下,我搂住她吻她,她没挣扎。”

我笑着说:“她也不想挣扎吧。”

他捣我一拳嘿嘿地笑着说:“她当然也想好好谈回恋爱,你说谁不想好好谈回恋爱?”

我们又碰了杯酒,他给黄金枝奠了一杯,说:“第二周一到野蒿梁我就看见她了,她在等我。我说有啥消息?她哭了,说那煤客子送日子来了,下月初二娶人,闲话他也听到了,把话说出来了,还吼我。我说,妈的,有钱就了不起,事还得往大里弄。她啜泣说,咋往大里弄?我看是搅不黄了,你回吧,我认命了,再闹下去,我嫁过去肯定受气,我看他也不是好脾气。我说,那就更不能嫁了,一辈子几十年光阴哩,眼看是个火炕往里跳?她不说话,只是哭。天黑了,她娘扯着脖子叫魂一样叫她,她要回,我说让她多叫一阵。我搂着吻她,她说,我总觉得你不是真心跟我好,是想占我便宜。我生气了,说,你咋老说这话?她说,你给人就这印象么,还不让人说?

“大姑说你死了心吧,你娶不起她,人家拿来3000块彩礼呢,新崭崭的票子,连号码都没乱,你爹怕连300块都拿不出来。我说,有钱就了不起?大姑啧啧啧地说,看把你口气大的,考上大学再说这话也不迟哩。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去叫她,她说你回吧。我扯着她就走。上了北梁坡,我们钻进战壕,我搂住她,她往开推我说,我爹今儿肯定会发火哩,在院里追得鸡飞狗跳。我说,就是让他发火哩。我使劲箍她,她静静地待在我怀里,身子贴着身子,我脑子打了个闪就乱了,把持不住了,我把她按倒了,她叫起来,连抠带抓的,我疯了,哪管得了那么多……”

“等等,”我说,“那时候你们就打野战,前卫,讲细一点,色情一点。”

他说:“小心她给你个春气,捏你一下,疼你一周。”

我说:“她现在跳出来我也不怕。”

他说:“你给奠一杯酒。”

我给黄金枝奠了一杯酒,也点了一根烟插在香炉里。

他说:“老汉跳进战壕,狂甩着鞭子抽,哪能打得开,不要说鞭子,刀也砍不开了,老汉羞得自己跑开了。她狠狠咬了我一口,起身也跑了。就像做了个梦,清醒过来,我在山梁上坐了许久,事做下了不能一走了之呀,我去了她家。老汉给气坏了,嗷嗷大叫,像疯了一样,指头粗的柳木鞭杆都打断了几根,还是黄金枝从里屋扑出来说,你把他打死了我咋活?老汉长叹一声对我说,叫你爹来。回家又挨了我爹一顿揍,吼我说,你把丢先人当喝凉水呀,多少辈子没出过你这么个现世宝,我没脸去。我爹还是去了,老汉说,三千彩礼一分不少,立马上齐,不然就报案,金枝的堂叔在公社里干事哩。我爹赔着笑脸说,就是把家刮了也只能凑千把块。我说,那两千我认了。老汉说,你认了,你一个学生娃拿啥认?我说,我不念书了,出去挣去。于是就都沉默了,许久,我爹说,不念书咋行?老师都说能考上哩。我爹这么说着,盯着老汉看,老汉长叹一声说,书不能耽误了,我也不能落那个骂名,但事不能这么就了了,欠条你得给我打下。我爹说,欠条我打。老汉说,不是你打,是他打。我就打,老汉说,你得打,糟蹋了我女儿,时间地点写明白了。黄金枝从里屋撂出一句话来说,有这么打欠条的,你让我脸往哪里搁?老汉呸了一口说,你还有脸,丢祖败姓的个东西,有你说话的地方?老汉又说,这么打了你明年考上大学要把金枝退了,我就拿着这欠条告你去。最后说定年底择日定亲,老汉说,事是丢人的事,不能传出去,扣的扣了,盖的盖了。”

我说:“那你咋不复读了?”

他说:“她怀孕了。”

我说:“一次就怀上了?”

他说:“那当然,我厉害吧。”

我说:“一次就怀上了,咋像是电影电视里的情节,哄人吧?”

他嘿嘿一笑说:“那事就一张纸,戮破了就也守不住,干柴烈火么。”

我说:“还是打野战?”

他捣我一拳说:“麦垛里,战壕哩,塌窑里,窨子洞,嘿嘿,像偷情一样,那真是一段好时光啊。”

他说:“她不敢给家里人说,去学校找我,整个人都发抖,我说我的种子咋就那么厉害,这就扎根了。她一把就抓烂了我的脸。我带她去刮宫,那时候严格得很,要结婚证明,哪像现在。我给我娘说,我娘说刮宫最伤身体,以后多数都怀不上。她哇哇地哭,我心里泼烦,就干脆结婚了。一结婚,她爹就催逼两千块钱,在生产队哪里去挣钱?只能跟我爹去城里揽活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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