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沈利发也住在宾馆里。记者在办丧事时说要写一写他父亲,他当时并没往心里去,只是乡长去了,他想压一压乡长,就把这事在酒桌上说定了。说完就忘到了脑后。沈利发和他父亲一直感情很冷漠,有五年多时间,他没和父亲说吐话,看见了就绕着走。直到父亲临去世,别人才拉着他到县医院和父亲见了一面。父亲看了二眼,就一歪脑袋死了。沈利发对父亲的恨随着那一眼凝视化解开。当他意识到父亲已经去世时,不禁号啕大哭,带着一份歉疚把他父亲的丧事办得十分隆重。
六年多以前,父亲已经是县里首屈一指的富户。他在县城里花巨款盖了一幢三层小楼,下决心要和老婆离婚,搬到小楼里住。小楼里住着一个比他小二十八岁的姑娘,名叫周慧,那年芳龄刚刚二十六岁,长得清秀不俗。已经往六十岁迈进的父亲,在生命的黄昏里燃烧出最后的爱情,这件事成了全县的一大新闻。母亲成了众人同情的对象,人们纷纷到家里来安慰她,鼓励她,痛骂沈福祥忘恩负义,喜新厌旧。在人们的议论和安慰声中,沈利发萎缩起自己,他不像母亲,母亲在离婚事件的高潮中反而亢奋起来,她像一个战斗的勇士,在许多人的支持下舞动起自己。母亲一生都是个默默无闻的角色,生活突然把她推到了前台,她便尽心尽意地表演起她的痛苦。而沈利发却显得空前地孤单,空前地无力,他尽量呆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躲避着人们的注意。
可别人并不放过他:“看看你那个丧了良心的爹,他欺负你娘。你骂他去,骂那个婊子去,当着你爹骂她,啐她一脸唾沫,看你爹敢说什么。”
他像一个可怜的小兽,在绝路上不得不露出尖利的牙齿保护自己。他怀里揣着一把菜刀,到小楼里找父亲和那个女人。那是个风雨大作的夜晚,他趁着雨夜来到小楼,小楼的楼梯黑漆漆的,他跌跌撞撞地爬到二楼,推开一扇有亮光的门,看见父亲正和一个容貌姣好的女人坐着说话。他本来想骂,可他站在那里浑身哆嗦,骂不出来,一行软弱的眼泪反而流了下来。直到现在,他想到自己当时流下的眼泪都不能原谅自己。那女的知趣地退了出去,父亲让他坐下,故作镇静地给他倒了一杆水,问他干什么来了。
他嘴唇动了半天,才清楚地说:“你流氓!”
父亲的眼睛里跳了一下火,又熄灭了。他不能跟这个孩子生气。
沈利发又说:“你欺负我娘,我不答应!”
父亲闷着头抽了一阵烟,好半天才说:
“你还小,大人的事你不懂。”
他说:“人家都说你是陈世美,你打听打听你的名声,臭不可闻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娘?”
父亲说:“我和你娘的事你别管,你好好学习,长大了爹再跟你说。”
他说:“我长大了。我要让你知道知道,我也长大了!”他从怀里掏出菜刀,说:“爹,我求求你,回家吧!你要是回了家,还是我的爹,你要是不回去,别怨我不认你这个爹。”
他父亲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说:“好小子,你娘让你干什么来了l你有本事杀了你爹,我心里也干净了。”
他说:“我不杀你。我要死在你跟前,让你后悔一辈子。”
他父亲从沙发上跳起来,喊:“小发子,别胡闹,你听爹说!”
可惜已经晚了,沈利发朝自己头上猛吹一刀,鲜血喷了出来,他父亲扑过去抱住他,好容易才把菜刀夺下来,沈利发哭着骂道;
“滚你娘的。我没你这个爹。”
父亲流着泪把他送到了医院,幸好刀口不深,缝了七针,在脑袋上留了一道长长的记号。
这一下把父亲吓坏了,他像自己挨了一刀,躺在床上好几天起不来。他再也不敢存有离婚的念头,在别人说合下,他答应不再离婚,条件是也不回家,自己和那女人住在小楼里,又把相当于那个小楼造价的一笔钱给了他们母子。
记者和沈利发讲他父亲如何不平凡时,沈利发想到的都是父亲坐在小楼里的样子,想到的都是他给他们母子带来的羞辱和难堪。改革家也罢,农民企业家也罢,给他带来了什么?也许不过是一条伤疤而已。
父亲去世时,留下了几百万元的财产,可这些财产的归属至今不明不白,明确属于他的,仅仅是头上的那条伤疤。
那个晚上,沈利发差不多一夜未眠。记者就在离他不远的房间里躺着,是来采访他父亲的,而他却对父亲的相貌,怎么也回忆不起来。那个死去的人有时是那么强烈地啃啮着他,有时又淡得像一缕云雾,被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处可寻。他努力地回想着,头脑里仍然空空洞洞。倒是小楼里的那个女人反而越来越清晰起来。
明天。他要去小楼里见那个女人,即使没有他深思熟虑了的那个复仇计划,这样的见面也有戏剧性,他一遍遍地设想着和她见面时的情景,仍然感到没有把握。
和父亲冲突的结果。是使他过早地成熟。从医院出院后,他常常孤零零地一个人想心思,谁也不知道他头脑里转悠些什么念头。母亲有时喊他,他就笑一笑,问他琢磨什么。他也不说。
人们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这个孩子。有的还凑到跟前,看一看他脑袋上的那道伤疤,问他:“还疼吗?”
他不说话,瞪着眼睛看着对方。
别人就只好走开,一边走一边感慨着。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一转眼他已经十八岁。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已经懂得和女孩子交往,而沈利发却喜欢独自呆在一个地方,漠然地看着那些恋爱的人们,露出阴森的笑容。
母亲怕这个孩子再出什么毛病,就张罗着给他说亲。大门一开,家里说亲的人前脚跟后脚。沈利发一概不感兴趣。
父母的事使他对婚姻关系看得极淡漠,也不相信什么父子之情,电视里的那些恩爱故事,一点也不能打动他,他什么也不信,只相信母亲的爱。
他说:“娘,我谁也不娶,我就守着娘过一辈子。”
“傻话。娘能跟你一辈子吗?娘还想看见你有个儿子呢!”
“要儿子干什么,让他拿着菜刀找我吗?”
他母亲一下子愣了。过一会儿就扔下饭碗躺到炕上哭起来。
听着母亲的抽泣,他又怜惜起母亲,不由地服了软。他答应母亲:“我给你找一个还不行吗?”
母亲这才坐起来。
又见了几个女孩子,他都没有相中,不是嫌这就是嫌那。母亲觉得他是故意软磨硬抗。就说:
“一天天挑来挑去,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
他脱口而出;“什么样的?就是小楼里那样的。”
连他自己也被这话吓住了,一时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就低着头不说话了。他母亲摸着他的脑袋,看着他,生怕这个孩子是出了什么毛病。他摇摇头,躲开了母亲。
到了晚上,他突然觉得头疼。自从出院后,他常常突然头疼,有时疼得身上冒汗,脸色煞白,好像到了末日似的。去医院检查,查不出原因来,吃药也不管事。倒是用毛巾敷一敷,有时就过去了。这次母亲也给他敷上毛巾,却怎么也过不去,看着他疼得在炕上打滚儿,母亲再也不敢跟他提娶亲的事了。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楼里的那个女人,自从父亲死后,他一直琢磨着那座小楼,却一直没有轻易进去过。第一次上楼的记忆还深刻地印在他的脑子里,还有他流下的那行屈辱的眼泪,这使他变得谨慎起来。
早晨起来,他找到了县城里的陈旺。这是个三十多岁的成年汉子,忠厚,能干,和沈利发相交甚好。自从和父亲吵翻以后,沈利发就决心要在事业上超过父亲,他用父亲给他们母子的那笔钱做过好多次生意,可惜生不逢时,再像父亲那样吹糖人般地一发再发,已经不可能了。经济秩序正在渐渐理顺,个人的暴发机会就显得很少。
那时和他合伙做生意的,就是陈旺。他们一直合作得很好,谁也信得过谁。他把他叫到里屋说:
“我想在县城里开个商店,想听听你的意见。”
“行呵!别人不行,你开还不行吗?”的确,无论从哪个方面他都具备条件,可陈旺还是问:“资金从哪儿来?”
“让我爹留下的企业,一家出二万,先凑八万还不够?”
“地点呢?地点最要紧,最好在县城中心,你打算租房还是盖房?”
“不租,也不盖。就用那个小楼。”
陈旺明白了,他真正的意思不是要开商店,而是针对着楼里的人。
“她同意吗?”
“我还没跟她说呢!”
“恐怕不容易说通吧!”
“爱通不通,不通也得干。”
陈旺琢磨了半天,觉得县城里的人大都同情沈利发母子,支持那个女人的很少,有许多人甚至早就盼着把那女人赶走。他说:
“楼上住人,楼下开商店也不错,要不然挺大的楼闲着也可惜。”
“你跟我一块儿干吧,还像以前那样,行不行?”
“行!”
陈旺这人就有这个优点,心里明白也不把事情说破。他考虑来考虑去,商店的事陈旺是最好的人选。他对陈旺说:
“你先琢磨琢磨,拿个总的方案。我跑一跑工商局和税务局。”
陈旺在家里通盘筹划时,他骑着自行车去了工商局的刘局长家,在刘局长家吃了一顿饭,下午又找到县法院,把县法院民事庭的庭长请到了宾馆餐厅里。他要问明白,如果小楼里的周慧不同意,一旦打起官司来,他会是什么结果。
周慧和他父亲没有正式婚姻关系,但却是别人都知道的事实婚姻,有没有继承他父亲财产的权利呢?
民事庭庭长告诉他说:“关键是看你父亲有没有正式遗嘱。估计这种情况,你父亲肯定事先有安排,如果他留下遗嘱,就不好办了!只要没有书面遗嘱,法院怎么判也可以。”
沈利发开商店的事,很快就在县城里传开了,传得这么快,连沈利发自己也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他刚出门就碰上好几个熟人:
“听说你要开商店?是要占那个小楼吧,早该占,那么好的地方,闲着太可惜了。”
“别人都这么说。不过,占哪儿还没定下来,再商量吧!”他故意含含糊糊地说。
他自己也明白,人们对他开商店这么关心,不是因为商店本身,而是因为新店占的地方是小楼。
父亲住院时,一直是楼里的女人陪着他,沈利发和他母亲一次没去过。后来医生说让准备后事,别人才通知他们母子。母亲让他去,他说什么也不去,母亲说:
“不管怎么说,他是你爹,有多大的仇临死也该解了。”
他头上的伤疤还隐隐作痛,忿忿地说:
“我没这个爹!”
他母亲说:“胡说,哪有连爹也不认的。再说,还得听听他临死说什么,不能都便宜了那个婊子。”
就这么着,他勉强跟着母亲去了县医院。据说,父亲一直在病床上盼着他,直到看见了他,才把眼睛合上。人们都说他有千言万语,没跟儿子说出来就死了。这一死,使数百万元的财产变得不明不白,其中最让沈利发心中作痛的,就是那座小楼。
他是沈福祥的独生子,在小楼的楼下开个商店按说合情合理,谁也说不出闲话,可一旦商店开起来,楼上的人还能否住下去,就成了问号。他自己的想法,也是要收回那座小楼。
从父亲一去世,他就在琢磨这件事。现在,他再不会像小时候那么莽撞,更不能直接赶走她。开商店是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另外,开商店还可以从几个企业筹集资金,也是一箭双雕。
正打算去小楼里找周慧,偏偏面粉加工厂的副厂长刘有义来找他。面粉加工厂也是他父亲留下的企业,经营得不错,可惜就是内部不团结。他父亲活着时,尚能坐在一起商量问题,他父亲一死,三个厂长谁也不服谁的气。这也是沈利发预料中的,他不动声色听着刘有义的话,没有表态。
他明白,他越是不表态,别人就越是要找他。他什么也不需要,就需要别人来找,都来找他解决问题,就好办了。
打发走了刘有义,又有本村的几个年轻后生来找他,说北京一个大企业要来本县招劳工,给了一百个名额,由县劳人局负责择优录取。县劳人局还没张榜,一百个名额就占满了,都是劳人局的关系户,咱们村一个也没有。言外之意,是想让沈利发管管。沈利发想起他爹活着时,常给村里人办事,就说:“明天,我去劳人局问问他们。”
然后领着他们到饭馆里吃了一顿。吃饭时,村里的后生们说:“发子哥,这回就看你的了。一个名额也不给咱村,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人家元坊子村,听说一下子就去了六个。欺负咱们村没人呐!”
“他们村不就出了个局长?有啥了不起,福祥大爷活着时,他那个局长算球,让他尿几回他尿几回!”
沈利发说:“你们吃了饭先回,等我问回消息来,给你们个信儿。”
几个人吃完饭,都张罗着要付钱。沈利发一摆手说:“算了,我付吧。”
“那怎么好意思,我们是来找你办事来了,还让你请客。”
“乡里乡亲的,不说这个。”沈利发说。
几个人这才千恩万谢地走了。沈利发一看表,已经到了下午二点。
回到宾馆,一躺下就睡着了。一觉睡到五点,身上还疲乏。睁开眼,陈旺已经坐在屋里了。陈旺告诉他说,货源的事已经跟县供销社贸易公司的采购员说好,托他们一边给公家办货,一边从京、津等地给咱们进货,就是报酬的事还没有跟他们说定。
沈利发说:“按比例给他们提成,提的比例比别处高点儿。”
“行。”
“另外,先预付他们一笔钱,相当于他们一个月的工资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