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鸭绿江》2013年第11期
栏目:短篇小说
肖建国,1970年生于汉江之滨,现落户于东江之畔。工作之余写小说,近年来先后在《天津文学》《长江文艺》《章回小说》等省级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和小小说一百余篇。有短篇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有中篇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剧本。
爹当兵回来那年,我刚满六周岁。
那一天,我们家里像过年一样热闹。
一大早,母亲就把我从床上拽了起来。那是早春,天刚麻麻亮,除了讨厌的公鸡喔喔喔叫个不停外,连太阳公公都还没有露脸呢,我自然舍不得离开温暖的被窝。我像一条光溜溜的鱼,在床上左躲右闪母亲伸过来的手。母亲说,别闹了,快起来,今天你爹要回来。
哦?我一愣。我以为是三爷爷家的五爹要回来。五爹在公社学校里给学生煮饭,每到星期天,他都要走十多里山路,回到这个生他养他的小山村,帮家里挑水、打柴,干些杂活。更多的时候,是带着我们这一帮他的侄儿、侄女去河沟里钓鱼摸虾。谁要是不听话,他就会把谁高高地抛起来,吓得我们哇哇大叫,既紧张又刺激地看他轻舒双臂接住那个吓得快要尿裤子的倒霉鬼。
母亲读出了我脸上的兴奋,点了一下我的鼻子说,不是那个爹。
我问是哪个爹?
母亲的脸唰地红了,在罩有玻璃的煤油灯下像一朵盛开的指甲花。母亲说,是你亲亲的爹。
说实话,在我小脑袋瓜子里,我真的记不起我亲亲的爹是个什么样子。原因是我爹在我一岁的时候就去当兵了,就像现在很多年轻人出门打工一样,四年多的时间就回来那么一两次,我怎么记得住啊。
我能记住的只有我大爹萧富、二爹萧河、三爹萧山和五爹萧平。在我们这个村庄里萧姓是小户,只有三家,就是我爷爷、二爷爷和三爷爷家。这三个爷爷不是亲兄弟,但同一姓氏,按照老祖宗的说法,五百年前都是一家。所以,后辈们都按年龄大小称兄道弟,以示亲密团结。
我爹排老四。我爹我大爹是我爷爷的种。二爹三爹则是二爷爷家的崽。五爹是随三奶奶改嫁过来的,以前本姓刘。据说,三奶奶嫁给我三爷爷没多久,三爷爷就病死了,留下十多亩冈田薄地全部给了三奶奶母子俩。为了报恩,刘平就改成了萧平。
我记事的时候,三个爷爷和我奶奶全都过世了。二奶奶身体比较健康,用我大妈的话说,整天像一只下了蛋的鸡,咯咯答答跑这儿跑那儿。二奶奶话多。三奶奶因瘸了一条腿,基本上不出门。每到周末,我五爹都风雨无阻地往回跑。星期天是我三奶奶最幸福的日子。
那天,我对我爹回不回来并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很多人聚集到我们家院子里。
我们家坐北向南,一溜四间土坯房,房顶苫的全是茅草,只有屋脊上压了一层黑不溜秋的小瓦,东边两间住着我大爹一家,西边两间住着我和母亲。
我大爹大妈也一早就起了床,担水,煮饭,打扫庭院。家里生机勃勃。随着天光渐亮,陆续有人端着饭碗进来——二奶奶、齐老太、生产队长李麻子,还有跟着一起凑热闹的鸡和狗。只要有人走进院门,我母亲就赶紧递过一条小板凳,大伙都谦让着,或蹲或立,或倚着树干,就是不肯落座。嘴里嘘嘘溜溜地喝着能照出人影子的小米粥,个个脸上都是乐呵呵的。
他们说,四娜子要回来了,这村里又多了一个壮实的劳力。四娜子是我爹的小名,我爹大号叫萧贵,这小名太难听,可偏偏村里的人都喜欢叫。
我大爹说,他在部队就是排长了,这次回来直接到公社里上班,不回村里呢。大伙听我大爹这么一说,都羡慕得直咂嘴。二奶奶说,那可好,下次我去赶集,就有地方吃饭了。大伙也随声附和。我大爹皱了皱眉头,显然是有点不高兴。他看了一眼正在低头喝粥的李麻子,问,生产队的猪屎粪送了没有?
此时我的大爹正担任着我们这个名叫夹河大队的支部书记,别看我大爹不识字,但做起农活来是一把好手,使牛、犁耙、翻田、撒种,庄稼活十八般武艺,他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再加上他是贫农,那年头,论成分,贫农最光荣。他很快就受到了公社头头的关注。
还有,我大爹是个孝子。他十四岁时就死了爹,为了养活老弱多病的瞎妈和一个刚刚两岁的弟弟(我爹),他拿过打狗棍,四处讨过饭,凭借一双未成年的手,硬是保住了三条性命。解放后,大爹很快入了党,并当上了大队的支部书记。
我大爹说,要抓紧时间把猪屎粪运到门冲田里,等到开犁,就埋下去做底肥,这样育出的秧苗才壮实。
李麻子说,还要不要去县城接四掌柜的?
四掌柜是对我爹的尊称。在乡下,人们习惯把男人叫掌柜的,有些地方也叫当家的。我大爹说,不用了,公社里有胶轱辘车,又是马拉的,比你的破牛车快得多。听说老四今天先到公社,然后才回来。大家吃完饭都回去干活吧,一年之计在于春。
我大爹对他最后一句话相当满意,院里的男人女人也仿佛受到了感染,连喝粥都加快了速度。
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我们家的院子里只剩下一些妇女和孩子。妇女们手里拿着用碎布垫成的鞋底,边干着针线活,边和母亲说笑。母亲的脸越发红,似乎腾腾地冒着热气。我也莫名其妙地激动,像只小松鼠跳来跳去的,打狗,撵鸡,还觉得不过瘾。忽然看到池塘边的柳树发了芽,便缠着母亲给我做一支柳笛。母亲纠缠不过,丢下针线,拿了镰刀,从柳树上割下一根倒垂的枝条,除去嫩汪汪的柳叶,双手一用力,便把柳枝的皮和骨拧搓开来。然后抽出光光的柳条,柳皮就成了一个圆滑饱满的柳管。母亲截取中间最好的一段,给在场的孩子每人做了一支柳笛。我们捏扁管口,含在嘴里,轻轻一吹,嘟——柳笛的声音就四下传播开去。
母亲对我们说,只能做一支,弄坏了,就不能再做啦。
我不依。母亲说,做一支柳笛就会死掉一条柳枝,妈妈不忍心呢。母亲一说到死这个字,我就特别怕,便不再强求。
嘟——嘟嘟——
我吹了一个上午,还没见爹回来。
我大爹也很焦急,时不时站在门口,手搭凉棚,向南边土路上望。那条土路弯弯曲曲,是村里唯一一条连接外面的通道。大妈笑他,皇帝不急太监急。我大爹骂,臭娘们儿,只会放臭屁。母亲听了,羞得出了一头细细的汗。
下午,一串云板的呱嗒声从门外响过,我跑出去一看,原来是瞎八爷从村外回来了。瞎八爷以竹竿为马,能走遍方圆几十里的村庄,这让我幼小的内心充满了好奇。我也曾试着蒙起双眼,拿根竹棍探路,结果连院子的大门都没走出去,就跌了一个跟头。瞎八爷会算命,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很尊敬他。
母亲喊,八爷,歇歇脚吧。
瞎八爷止住步,问,四娜子回来了?
母亲说,还没有呢。
瞎八爷把竹马交到左手,用右手的大拇指甲挨个儿把指头掐了掐,忽地叹了一口长气,自言自语说:春来羔羊命不行,远望近观起风云,雄心难免灰心笑,兄弟姐妹靠不成,一旦春草枯去了,里里外外不是人。
八爷说完,又重复了一遍。
我那自幼读过诗书的母亲一下子便把八爷的歌诀记在了心上。
母亲问,八爷,你在给谁算命啊?
瞎八爷说,自个儿胡咧咧,千万莫信这些东西。
停了一会儿,瞎八爷又说,人一辈子,相随心转,心宽则相善,心窄则相奸,好人好报自古皆然。说完,敲着他的竹马,笃笃地远去了。
母亲望着远去的瞎八爷,默默发了一会儿待。
天擦黑,我的眼皮就沉甸甸地往下坠。母亲说,不要睡,等一会儿你爹就要回来了。可我哪控制得了自己,一骨碌爬上床,连鞋子都没脱,扯过被角盖住肚子,就进入了梦乡。也不知睡了多久,在朦朦胧胧中,忽然被一阵欢声笑语惊醒。我想,可能是我爹回来了。我忙翻身跳下床,揉了揉眼睛,跑出门。只见小院里站着一个高个子男人,穿着绿色军装,正在跟一帮人亲热地说笑。他的身影在高高挂起来的煤油灯的照映下,显得威武雄壮。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他身上背了一个绿色的军用水壶,像河里的甲鱼一样贴在他的腰际。我想,这个水壶要是我的该多好。
母亲看我起来,把我拉到她的身边,指着男人说,叫爹。我怯怯地叫了一声。可能声音太小,爹竟然没听到。
母亲让我再叫,我扯开噪子,喊出的却是:五爹。
五爹萧平正津津有味地听大家说话,忽然听到我的喊声,忙笑呵呵地跑过来,把我高高地举起抛到了爹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