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问你爸爸,他还欠我的四千块能不能先拿一点回来?再过几天我要出院了,你好好跟他说说。我真的没有钱……付给医院都不够,不是要逼他。”
“嗯。”她只有答应。
母亲关照她等下再筛一次酒,端着脸盆去阳台了。
烟气洇进来。
林林透过阳台门上嵌着的玻璃,看见一蓬蓬烟盘旋着,从熏得发黑的破面盆里飞起来,飞远。
这只描金的红牡丹花面盆是母亲结婚时的陪嫁,现在成了化纸钱的器物。
祖宗们酒喝了,饭吃了,钱拿了,就好走了。
母亲蹲在阳台角落里,偶尔耸起一点稀白的头顶。她嫌染头发麻烦,买了只假发套,又常常忘记戴,引得邻居惊叹:“宁宁,头发怎么白成这样了?大生不像话,你也犯不着气成这样。”母亲听了常常爽脆一笑,“不关大生的事。我像我妈……我妈四十几岁头发就全白了……”
大生,是林林的父亲。林大生。
母亲还是又染发了。隔一段时间,从头顶先白出来,是一朵花苍白的芯子。母亲自己并不觉得。父亲搬走前跟她抱怨:“你妈这个人呀,是最没有诗情画意的。你看她搓肉圆子,滴溜滚圆不掺一点淀粉的大实心货。”
那时,她和母亲都没有听懂父亲话里的意思,她叫母亲肉圆子搓小一点,母亲搓出来还是很大。父亲挟起一个放在碗里叹了口气,林林只当没看见,拼命往嘴里扒饭。对母亲,父亲早没有喜欢了。
阳台门“吱呀”一声开了,母亲端着面盆进来,嘴里吁着气,一只手扑哧扑哧拍着衣服上的灰星,抱怨:“你要有男朋友就好了,我们也好放几串鞭炮。”抱怨虽抱怨,面上又是安详的,她总算完成这件大事了,在自己差点也要归入这些人当中时,她一点不乱地完成了。
林林和母亲一起把桌子拖好。母亲叫她吃饭,她回答食堂做包子,路上已经吃了。
她怕稍一犹豫,母亲会盛上饭,夹上两大块肉,硬叫她吃下去。
请过的菜,她始终觉得难以下咽,是她心理作用,还是这菜被香烛熏烤得确实没有了味道?
出了弄堂,她又回身看了看,母亲的后背空荡荡的,屁股也空荡荡的。不是一下瘦了十几斤,母亲也不会疑心自己生了癌,恨不得她立刻把男朋友带回来,好把她的手郑重地交到那个男人的手心里,让他一心一意地代她照顾好她。
愈是这样,林林找男朋友的事愈是成了一件遥远的事。她真怕男朋友来了,见到母亲这个样子。
谁担得了谁的一世?
在建材市场卖抽水马桶的男人,贴了母亲几年的生活费、药费,摸一次钱心痛一次,他再也受不了母亲没完没了的病了。
讨钱一直是她的任务,她不去讨,就得母亲去讨——先是讨生活费,再是讨离婚时父亲欠的那笔分手费。
钱是父亲提出来给母亲的,算是一次性补偿。他自己提出来,又拿不出钱,付了一半,另一半成了欠账。
这两年母亲住一趟医院,她往父亲那儿要一趟钱。她和父亲都练出了一副无赖相,从前父亲只要在电话里露出点不好办的话音,她说声,“那好吧,爸爸,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就挂了电话。现在,她不拿回一点钱就不走,蜡烛一样戳在父亲的办公室里,赖到父亲叹气,开抽屉,数钱,无奈道:“喏,拿去。我只有这一点,你也看见了,回去见到你妈不要瞎讲。”
林林拿到钱,每次都讲:“谢谢爸爸,爸爸我回去了。”嘴巴却情不自禁一撇,这薄薄的几张钱放到皮夹里去了也还是瘪的,明明是一整块肉,硬被父亲切成了肉丝,塞到嘴里嚼都不嚼就没了。
有一次她问菲菲:“你说他真的没有钱,还是钱被那女人捏了去了?”
菲菲说:“我看是真的没有。稍微有点钱也不会住到这么一个地方的吧?”
菲菲和她,还有小姨——菲菲的妈妈,一道到父亲的厂里去过。
那天也是太气人了。
她放假在家里闷了几天,上午去会同学了,回来母亲告诉她她刚走,把玻璃窗砸碎了,还站在楼下骂了两个钟头。小姨过来,劝母亲一会了。
她?就是被家里的亲戚骂作“X”那个女人?
她愣了愣,怀疑母亲先说了不对头的话,又觉得她这样怀疑是在偏袒那个女人。
母亲坐在沙发上,像是被沙发的黑皮面吸走了,只突露出一个小小的头——她又忘了戴假发套,睡裤底下露出两只黄蜡蜡的脚杆,平静地说:“大概为了我到你爸爸那儿去了。”
自从父亲搬出去,母亲还没有去找过父亲,她一直有着奇怪的自尊心。她到底耐不住了?要去找他了?
“我跟他说,‘你在外面也住了这么些日子了,我跟林林都等着你回家。’”
“他怎么说的?”
“他叫我回家。”
“你就回来了?”
“我摔碎了他吃茶的杯子。”
母亲平静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林林呆了一呆,问:“她就寻上门来了?”说到“她”,头不由往右偏了偏。仿佛那个女人此刻就在她们身后藏着。
林林从母亲和小姨的神色里看出自己应该找一找父亲。至少名正言顺骂那女人一顿,骂得她抬不起头做人。
一股浩荡不平的气冲得她站起来,红头涨耳道:“我去找她!我现在就去找她!”
小姨担心她一个人去吃亏,硬把菲菲喊过来。看着她们下了楼,追出来道:“算了,我跟你们一起去,看看什么女人把他迷成这样!”
父亲的电珠厂那一阵刚刚开业。在兰姨的唆使下,他从单位辞了职,专做汽车电珠生意。她带头闯进去时,他坐在会客的沙发上,老板桌后面坐着一个女人,白生生的一张瘦长脸。
就是“她”。“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