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林会的老大单永善是单志林本家大伯。单永善八岁的时候,在大连铁路做勘察工作的父亲举家迁到山东,参加德国人修建的胶济铁路。父亲在一次事故中丧生,母亲被一名德国工程师领到青岛,住在德式洋楼里。单永善那年十二岁。他吃不惯德国人的奶酪和半生不熟的牛肉,母亲单独给他做家乡的高粱米干饭黄花鱼,或是玉米棒子粥干萝卜炖黄豆吃,那个德国人经常乌啦哇啦地训斥母亲。更让单永善反感和厌恶的是,那个德国佬满脸络腮胡子,一双猫头鹰似的眼睛发着绿莹莹的光。单永善跟德国佬的目光一相遇,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单永善不愿意回那个洋楼,也不愿到德国人在俾斯麦大街开办的胶澳总督府学校,看那些小猫头鹰的眼睛,学那些鸟语。单永善开始逃学,最后发展到夜不归宿,在码头、车站和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混在一起。母亲找到他,哭成了泪人。母亲要送他到修车行学徒,他不去,要学武术。母亲无奈,就把他送到大港火车站附近的五间房拳馆。拳馆的创始人钟瑞臣,捏巴捏巴单永善的骨架,答应收下。母亲给了钟瑞臣二百马克,让他照顾她的儿子。
单永善可能就是天生练功习武的人,基本功练得扎实,套路一遍就能熟记于心。钟瑞臣喜爱如掌上明珠,最后把始终不外传的蹬萍渡水轻功也传授给了单永善。八年的工夫集成大功,单永善二十岁那年,日本人打走德国人占领了青岛。母亲要单永善跟着她走。单永善不走。母亲只好给他一千银元和三根金条,告诉他父辈老家在辽南岳城火山村,回到老家娶房媳妇,安家置业,把单家的香火传下去。母亲含泪和德国大胡子乘“怡和”号轮船走了,从此母子俩远隔万水千山再没有相见。
单永善人生二十年,可以说没有乖孩子似的听几次母亲的话,尤其父亲去世后,母亲跟了猫眼睛的外国人,他就从心里厌恶母亲,处处跟母亲别劲儿,母亲说东,他偏往西。而母亲临别时的话,他听了,决意要回父亲的老家。师傅钟瑞臣感叹,羽翼丰满的鸟儿总是要飞走的。师傅做媒,把他师兄的女儿许配给单永善。单永善和这个膀大腰圆的山东姑娘拜了天地,拜别了师傅,领着媳妇就离开胶东半岛,回到了辽东半岛。单永善没有眷恋童年生活记忆很深的大连,从旅顺下船,直接来到他从没来过的父亲老家岳城的火山村。
火山村的单家不是大户人家,院浅墙矮,人丁不旺,几辈人都是朴实的庄稼人。单家门出了一个把书念到大学门的人,又在大城市做事,这个人就是单永善的父亲。单永善回老家安顿,弄得单家人一阵疼惜和怜悯。这孩子命苦,父亲英年早逝,母亲改嫁(单永善没有说母亲跟德国人走了),村里人向这个孤儿伸出温暖之手,送粮送菜送柴。单志林的父亲腾出一间房,让这个本家哥哥两口子居住。单永善没有白吃白用乡亲们的东西,挨家送钱。这时乡亲们才似乎明白了,敢情回来这位单家的后人,不是个在外面混不下去的穷鬼,而是衣锦还乡啊!
单永善带给老家火山村的惊喜,不只是置房置地、拴上一挂马车。更让十里八村另眼看待单家的是,单永善把单家前辈曾经创办的庄林会恢复起来。这个曾经威震乡里的庄林会没有任何主张和目的,就是组织村里一些爱好习武的年轻人,晚饭余暇时间,或是上冬挂锄的季节,聚在村西的娘娘庙前习武练拳。庄林会的创始人是单永善爷爷辈的人,年轻的时候在复州城盐场做晒盐工,跟个山东汉子学了几套拳法,其中能拉开架势、行拳踱步、套路娴熟有点锋芒的就数七星螳螂拳了。单拳主就以七星螳螂拳为庄林会的当家拳。练拳习武的人越来越多,邻村的年轻人也奔到火山村来。人多了,练拳的吼声随着微微秋风,飘到十里八村和远处的县城。火山村的人远近出了响名,附近的山贼海霸王也畏惧三分。后来单拳主离世,火山村的庄林会没有人能顶起大梁。一代人的荒疏,庄林会已经淡出火山村人的记忆。单永善购置的三间青瓦房,把院脖抻长了十丈,拔掉院里的几棵苹果树和海棠树,竖起一面黑绸白字旗,上面绣三个大字:庄林会。旌旗猎猎,威风骤起,火山村的名字又在附近响起。
单志林拜单永善为师父那年,也正是单永善进五间房拳馆拜师学艺的年龄。他也像当年师傅捏巴他的筋骨一样,把单志林的筋骨捏巴得嘎嘣嘎嘣响。拜师的第一天,师傅就把两个铁砂袋子绑在单志林的小腿肚子上,这一绑就是五年。勾搂掛劈,仰附拧旋,刚柔相济,勇猛快速。所有要领的一招一式,单志林做得虎虎生风,有模有样。单永善坐在石鼓上,石桌上放着一壶温热的黄酒,半笸箩花生,扔嘴里几粒花生豆,呷口老酒,眯缝着笑眼看单志林打拳。单志林哪个招式欠火候,单永善喉咙里滚出嘿的一声,单志林就知道哪步不到位,立刻重来。单志林是单永善的得意门生,深更半夜,给单志林开小灶,把轻功传授给单志林。单永善给单志林解下小腿肚子上的沙袋,单志林顿时感觉身轻如羽毛,蹿房越脊,脚踏浮萍,健步如飞。
单永善喜看自己的爱徒日渐长大,抑制不住的喜悦从眉梢和嘴角一个劲地往外飞。单永善和山东的胖老婆没有生子,他看出单志林是棵好苗子,不仅武功出类拔萃,人品也好。单永善和老伴一商量,要认单志林为义子,老了有个依靠,置办的家产也有个继承。单志林的父母不缺儿子,单志林排行老三,身下还有一个弟弟。单志林家有一亩半沙包地,父亲跑海,母亲侍弄沙包地,两个哥哥都在城里学手艺。单志林成天长在单永善的大院里。单志林的父母巴不得三儿子落到单永善家,替他们把儿子养大娶上媳妇。
单志林十七八岁就开始帮助义父单永善打理家务了。单永善在城里开了一家当铺,掌柜的是山东人,叫马云棠,个子挺高,清瘦,眼睛贼亮,看谁都像锥子似的扎在脸上。他和单永善在一起拜师学武功,比单永善年长几岁。为了家里生活,马云棠到码头当过搬运工。马云棠在本家哥哥引导下秘密加入共产党组织,接受党组织安排,在码头上组织工人活动。马云棠被组织派到辽南开展工作,真实身份是辽南的地下党盖平支部负责人。马云棠来到辽南找到单永善,单永善一番款待,问马云棠是路过此地,还是打算在这儿谋生。马云棠说不路过,要谋生。单永善问需要多少金圆券。马云棠摆手说,我给你干。就这样单永善按照马云棠的话办,在岳城开个当铺。两年过去,生意逐渐兴隆起来。可是不管当铺如何需要人手,单永善却始终不让义子单志林进城帮助打理当铺的生意。
单永善不让单志林接触马云棠,是因为单永善已经知道了马云棠的秘密身份了。马云棠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是要发展单永善进到党的秘密组织。单永善嚼的花生豆嘎巴嘎巴响,喝下几口老酒。他知道这是掉脑袋的事儿,早年在青岛和师傅习武的时候,就听说码头上有这样的人,专门领着穷哥们儿闹事,有的抓起来被打死,挂在塔吊上面暴尸。这样不怕死的人站在他面前,他感觉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他问道,这和水泊梁山宋江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聚天下豪杰,替天行道跟官府作对嘛!马云棠摇摇头,这是有本质区别的。共产党是替百姓行道,为的是让人民当家做主。单永善明白了,就像他的庄林会,他聚集的人是习武练功,健骨强筋,而马云棠聚集的人是要玩命的,他们叫作革命。单永善觉得这也是个义气事儿,把锡皮酒壶里的酒喝光,酒壶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我单永善是个重义气的人,何况是为了老百姓干好事,没有什么可说的。可你马云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儿。马云棠直视单永善的眼睛,只要你参加党组织,什么事都可以答应你。单永善说,我不加入你们的组织,但我可以听你老马的,跟你干事。庄林会的弟兄们我吭一声,都可以跟你老马干,就是单志林不能跟你做任何事情,也不能跟他说这些事儿。马云棠笑着点头,你老单是把传宗接代的希望,寄托在这小子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