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文学》2017年第07期
栏目:小说
第二天晌午,枪声像一群饥饿的蝗虫从山脚下飞奔而来。
杜鹃蜷伏在洞口冰冷的岩石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野藤和灌木,向山坡下张望着。因为寒冷和饥饿,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大鸟临走前硬生生用土把火种掩埋了,溶洞里因此坠落在一片幽暗和寒冷之中。
腊月里的一场雪,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七天。大青山下那些村庄仿佛被人们遗落的几堆破衣服,在雪原中燃烧着,浓烈的焦糊味弥散开来。
大批身穿褐黄色野战服的鬼子离开村子,越过公路,向大青山集结。不知什么时候,鬼子已经在公路两侧布置了警戒线,一个身穿黄呢大衣的军官骑着高头洋马,在士兵们的簇拥下,来到集结完毕的队伍前面。这次报复性扫荡鬼子大约出动了一个大队,加上和平军,总共有一千五六百人,形势的严峻远远超出了杜鹃和大鸟的预料。
鬼子们呈搜索队形,开始向山坡上挺进。他们平端着步枪,小心翼翼地用刺刀拨开树丛和茅草,一副随时都将投入战斗的戒备状态,刺刀在雪地上折射出锋利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那些和平军则三五成群,用铁镐洋锹在让他们生疑的坡地上刨开积雪,卖力地挖掘着。镐头碰上石块时,迸出了火星,发出尖锐的响声。看得出来,士兵们的搜寻带着明显的目标,他们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久受饥饿煎熬的蝗虫面对庄稼时的贪婪和凶狠。
在江南老百姓的眼里,鬼子们仿佛一年四季都处于饥饿状态,那是一种从头到脚的沁入骨髓的饥饿。鬼子进村首先是抢粮食抓鸡,鸡脖子拧过两圈,咯嗒一声就断了,垂成一截滴血的花绳子了。然后他们砸烂门板,点上火把鸡烤熟。吃得肚圆腹胀之后,把尿撒进农户们被抢劫一空的米缸里,或者掀开被窝拉上一堆热气腾腾的臭屎。接着,鬼子们就会去解决身上另外一种饥饿,他们开始满村子搜寻女人,然后不分俊丑老少,扑翻在地上就干起来。
山脚下陡然响起一阵欢呼声,几个和平军挖出了一只木箱子。大群的鬼子围了过来,和平军从箱子里掏出一些绷带和几只白铁皮盘子。杜鹃虽然看不清这些和平军的面孔,但想象他们的脸上一定绽放着讨好的谄笑,鬼子们却并不买账,一枪托就把白铁皮盘子砸在雪地上。显然这不是他们煞费苦心要搜寻的东西,但杜鹃心里还是像被猫爪子抓了一把,疼得咧嘴咝了一声。这些来不及转移就地掩埋的医疗器械虽然并不贵重,但对缺医少药的新四军后方医院来说,毕竟算是一份家当。好在那些少得可怜而显得万分珍贵的手术器材和西药放在行军药箱里了,这还是她从第三战区国军部队里带来的,平时一直随身携带,碰都不让别人碰一下的。
对杜鹃来说,还有一段遭遇同样是不愿让别人碰触的。但那段记忆却噩梦一般纠缠着她,大雪掩盖了残缺的肢体,耻辱和仇恨却像一根草尖冒出来。
为了掠夺江南丰富资源支持旷日持久的太平洋战争,一年前,日军以三个师团的兵力发动了冬季攻势,向江南纵深地区挺进。战斗突如其来,国军第三战区所部事先并未得到任何情报,仓促接战即全线向西溃退。混乱之中,杜鹃所在的师部医院被日军截住了。
那是一个大雪初霁的午后。紧急撤离的师部医院秩序混乱,这支由伤病员、医护人员和警卫士兵组成的队伍撤到一个山岙里时,已经筋疲力尽,再也走不动了。于是院部决定就地休息,埋锅造饭。谁也没有想到师部医院已经脱离了仓促后撤的战斗部队,被远远甩在了后面,更没有想到一支日军部队已尾随而至。医院里平时雇用的勤杂工早已沿途逃散,杜鹃只得叫上几个轻伤员去山坡上拣柴火。阳光照耀下的雪野,既有江南山川的秀气,又显出一派难得的空旷和壮丽。杜鹃抱着一捧枯树枝,站在山坡上眺望四野,一时有点出神。
杜鹃第一个发现沿公路疾速挺进的日军部队,可她的大声呼喊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鬼子们眨眼工夫就把毫无戒备的师部医院团团包围。他们歼灭了警卫士兵后,随即把枪口对准了手无寸铁的伤员。当师部医院一百多名伤员全部倒在血泊里之后,鬼子们开始在雪地上追逐女医生和女护士,然后剥光了她们的衣服。那些衣服在鬼子的手里仿佛纸糊一般脆弱,几乎听不到被撕裂的声音……那场屠杀和凌辱在杜鹃的眼里,几乎变成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鬼子并没有放过山坡上的幸存者,约有一个小队的鬼子追上山来。轻伤员们并没有选择自己逃命,为了让美丽娇小的女医生有更多的时间进入山上那片树林,逃脱鬼子的祸害,他们在山坡上来回奔跑,挥舞着手中的树枝与鬼子搏斗。但他们的壮烈赴死并没有阻止住鬼子,惊魂未定的杜鹃几次跌倒在雪地里,终于在树林外被鬼子追上。杜鹃倒在雪地上,费力地往前爬,行军药箱从身上一次次滑下来。战地医院规定医生在行军途中必须随身携带行军药箱,虽然很多医生对此不以为然,杜鹃却是一直这样做,养成了习惯。这次仓促撤离前,杜鹃就往药箱里塞满了药品和那把心爱的手术刀,手术刀是她在德国学医时导师送的。
十几个鬼子端着刺刀从三面围上来,杜鹃打开药箱,掏出手术刀。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在阳光下寒光闪闪,杜鹃的手指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自己的颈动脉。
杜鹃是幸运的,当手术刀冰冷的锋刃碰触到皮肉的刹那间,远处突然炸雷般一声吼叫,接着几颗手榴弹像一群黑乎乎的飞鸟从天而降。当她挣扎着坐起来,十几个鬼子已经血肉模糊地倒在她的周围。硝烟散去,一个高大的身影仿佛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呼呼地从树林里飞奔而来。杜鹃奇怪那些手榴弹会来自百米之外的那个男人,这需要何等的臂力啊!
三天之后,杜鹃跟随那个大鸟一样的男人来到一支新四军部队,这支部队便是后来名动江南的新四军第十六旅,其时刚刚从苏北开赴江南,奉命尾随向西推进的日军,在江南建立敌后根据地。这就形成了一个奇特的现象,三战区国军刚刚丢失的土地,日军还没站稳脚跟,转手就被新四军占领了。不久之后,以十六旅为骨干部队的新四军苏浙皖边区成立,杜鹃成了边区医院一名外科医生。
山坡上又出现了新情况,那个骑高头洋马的鬼子军官走上山来。现在能够看清楚了,那个军官竟然是一个大佐,由一个大佐亲自坐镇指挥,可见鬼子对这次搜山行动的重视。大佐来到一棵松树下面,举起了望远镜,几个士兵端着步枪在他的四周警戒。可以看出,面对莽莽苍苍的大青山,他们的内心是恐惧和戒备的,并不像表面那么强大。大佐的瞭望漫无目标,但往大青山主峰青砚岭上仰望的时候,望远镜镜片反射出来的光亮,还是让杜鹃心里一阵怦怦乱跳,不觉双手紧紧攥住溶洞前那丛粗壮的野藤,屏住了呼吸。
巨大的溶洞隐藏在青砚岭莽莽山林和皑皑白雪之中,从溶洞到鬼子搜寻的山坡中间隔着两道低矮的山梁,还有几个谷地,但直线距离应该不会超过二三公里。
“难道鬼子发现了我们……”杜鹃嗫嗫地说。
“不会的,杜医生你放心吧。”身后一个稚气的声音轻轻答道。
不必回头看,杜鹃就知道那是细伢子。细伢子个子长得小,年纪也小,过了这个年才满十六岁。七天前的那场战斗,炮弹片炸断了他的肠子,虽然那些肠子被杜鹃细心地接上了,但手术后匆忙转移和药物的缺乏,到底还是让伤口感染了。留守的八个重伤员,伤口都在不同程度的感染,有些已经开始溃烂,溶洞里弥漫着伤口腐烂的气味,这让杜鹃忧心如焚,却又一筹莫展。
细伢匍匐着爬到杜鹃身后,递过来两小块昨天吃剩的冬笋,轻声说:“杜医生,你进去吃点东西吧,我来守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