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西荞将砍回来的五根楠竹,齐整整地平放在西厢房的走廊上,捎信叫邻村的篾匠来打凉床。这五根楠竹还是他在春天巡山时就发现了的,一直盼着它长大成材,好打个漂亮的凉床,泡一壶热茶,躺在上面数天上的星星。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只因自己的山林只长松树,不长竹子。用松树与梅宝田换,梅宝田说,我要松树干吗,做老屋?做老屋也得用杉树;用钱买,梅宝田就将价要得天高。一句话,不让他如愿。
篾匠未到,梅宝田却怒气冲冲地上了门。一句话没说,拖起竹子就走。刘西荞还没反应过来,梅宝田已将竹子拖下屋坪去了。
“你拖我竹子干吗?”刘西荞从屋里冲出来,跳下屋坪,踩住竹子的另一头。
“我拖你竹子?”梅宝田扭转身,一双浑浊的眼睛放着怒光,“拖你竹子,你要脸吧,你家松树能长出竹子来?你神吧你。”梅宝田一边说,一边用力扯,险些将刘西荞扯翻倒地。刘西荞稳住身子,气就上来,“梅宝田,你再扯我就要你躺在这儿起不来,信不?你自己去你家竹林看看,有谁砍了你的竹子?”
以一条傍山小路为山林界线,路上面是刘西荞的松林,路下面是梅宝田家的竹林。松林是长不出竹子的,这谁都知道。可事情偏偏就出了意外,刘西荞家的松林就长出了五根硕大的楠竹来。
“吔,有个儿子在城里当官了不得了,仗势呀,你来呀,看谁放倒谁!”梅宝田不示弱,“喔,竹子长在你家地界就是你的,那我现在站在你家屋门前,我也属你们家财产了?真的有味!”
梅宝田的话句句咬肉,气得刘西荞真的要动手了。
毛豆站在自家的屋坪前,看见自己的公公与西荞叔越吵越凶,就要动起手来,赶紧拖着女儿走过来劝架。“爹,你也是,不就几根竹子么,自己地里多得很,就让给西荞叔吧。”毛豆一边拖公公的手,一边劝说。毛豆不说还好,一说,梅宝田的火就更大了。“你胳膊肘往哪里拐,有你这样的儿媳妇吗?开口西荞叔闭口西荞叔,他是你什么人?”
西荞叔西荞叔西荞叔……毛豆被公公的话激怒,一连喊了十几口才停下来。
“西荞叔,怎么啦?我就喊了,他就比你懂理;看你,心眼小得丝线都穿不过去,乡里乡亲,砍几根竹子有什么大不了的,死得了人?”一旁的豆豆,见妈妈也大吵起来,吓得呜呜地哭。刘西荞见豆豆被吓得大哭起来,松了踩在竹子上的脚,走过来准备哄豆豆。
“不准碰我孙女!”梅宝田大吼。刘西荞伸出的手骤然僵住。
这句话已不是在咬肉,而是在咬心。
豆豆不是刘西荞的孙女,他的孙子在城里,也许是因很少带而不怎么黏心。每次到儿子家,都是儿子逼着孙子喊爷爷,孙子才怯生生地喊上一声。自己的孙子不亲却去亲别人的孙女,刘西荞心里像塞了个板粟球,蜇着痛。
孙子生活在城里,自然感情上有些生疏,不像豆豆天天黏着屁股,爷爷前爷爷后喊得刘西荞骨头发酥。毛豆也是个会黏人的主,她叫女儿把自己的爷爷喊公,管刘西荞喊爷爷。毛豆这么教女儿,梅宝田没有理由生气,也取了刘西荞的心。梅宝田开始也同意这种叫法,只是后来发现孙女喊刘西荞喊得那么黏乎,比自己还亲,加上儿媳妇平时对自己的态度,才反对孙女再喊刘西荞爷爷的。可是,这小孩子一旦喊顺口,改过来就有些难了。
半坡村两百多口人,一部分外出打工,一部分迁去城里。短短十年时间,村里人口骤减,真正留守下来的已不能逾半百。本来就已经是很散落的村子,还被一条鸡冠岭隔成两部分,更是显得冷落与沉寂。鸡冠岭西面的山坳原来有四户人家,一家随军南下,小孩也被接去广州读书,门上落着一把锁,已很久没有人打开过;一家迁去县城,房子都拆了,屋场上长着厚厚的草。只有两户人家屋里,到了生火做饭的时候,可以看见有青烟从铁灰色瓦棱上升起来。其中一户住鸡冠岭西坡,户主梅宝田;一户住对面坡沿,户主刘西荞。两家之间隔一条小溪,挑水洗衣都在这条细细的溪里。
如果以鸡冠岭为界,将半坡村分为东村和西村两部分,那么毛豆便是西村唯一的女人。半坡村没有几个年轻人在家,毛豆没有出去打工是因为她的左腿比右腿短一寸,没有工厂要她。用毛豆自己的话说,别说左腿再长一寸,就是将右腿锯掉一截,也不会嫁到梅家来。就算是嫁到梅家,此时也早去广州打工了。
结婚不到三个月,毛豆的丈夫就去了广州打工。女儿今年三岁,总共见过父亲三次,而且这三次都还集中在女儿一周岁前。因为丈夫那时还没有一个固定的工作,打些零工,有散闲的时间。后来托乡邻帮忙,才进得一家上规模的鞋厂。有了稳定的事做,时间却没了,每每到年关过节都要接单赶货,回不了家。丈夫非常珍惜这份工作,生怕因回家误了工期被老板除名。他也深知毛豆心里瞧不起自己,想努力多挣些钱,讨毛豆的欢心。
梅宝田的老伴死得早,毛豆没有见过婆婆。人说没有婆婆的媳妇好做,这也是有代价的,得干两个女人的活。谁知这梅宝田比婆婆还要婆婆,婆婆干的活他一样不干,可婆婆要说的话要管的事,他一件不含糊,而且邋遢,这是毛豆最恼心的事。毛豆是个爱整洁,对生活充满热情与幻想的女人。也就是说,除去短掉的那一寸腿骨,别的女人想拥有的、该得到的她都想得到,甚至一些别人没有的,她也想得到。毛豆与公公梅宝田关系处得很不融洽,其中一条主要原因是公公老是跟踪她,生怕她偷了别的男人,让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当乌龟。
半坡村的山地全是松林和杉树林,只有梅宝田家有一小片葱茏的楠竹。这叫村里人着实有些眼馋。这也是梅宝田在半坡村说话的资本,谁家不打个凉床或织个箩筐什么的,都得找他讨买或者用东西置换。对于梅宝田,只有两件东西值得他守护,一是这片葱茏的竹林,再就是他的儿媳妇毛豆。他也很清楚村里人的心思,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打这两件东西的主意。包括刘西荞。
毛豆是那种喜欢将心里的想法写在脸上,而且敢于付出行动的女人。她开始将公公的衣服从泡好的木盆里拧出来,丢到一边,不给他洗。梅宝田生性邋遢,毛豆不给他洗,他就一套衣裤天天穿,实在熬不住才脱下,提到屋下面的溪水里喂口水吃。这些事情为难不了梅宝田,儿媳妇不肯洗,他自己来。让他恼火的是,后来自己的孙女毛豆也不让他抱了。公公不能抱孙女,这可是个大问题,已不仅仅是面子上的事了。梅宝田喜欢豆豆喜欢到了骨髓里。这与刘西荞喜欢豆豆,是有本质上区别的。
毛豆出工的时候,常将豆豆放在刘西荞家里。收工回来,有时也不急着去接。她知道西荞叔会给女儿喂饭喝水。自己吃过晚饭洗了手脸,收拾停当才来西荞叔家接女儿。到了西荞叔家,她也并不急着接女儿回去,而是坐在彩色电视机前看电视。有时节目好看,特别是有比较精彩的电视连续剧,她常常是看到深夜才回家。这让梅宝田心里像吞了一只癞蛤蟆,出气吸气一瘪一鼓。气也没办法,人家毛豆就是存心气你,寻找离开这个家的理由。梅宝田也只好忍气吞声,小心翼翼地守着儿媳妇,盼着她将孙女带大,等儿子赚了钱回来,保全这个家。自己哪天入土为安,也好跟梅家祖宗有个交代。
有一次,毛豆回来得很晚,抱着女儿在门外喊门。梅宝田故意装着没听见,还打起了鼾声。毛豆一边捶门,一边喊,梅宝田就是不起来。毛豆知道公公根本没睡着。儿媳妇没回家,他是不会入睡的,不论什么时候。每次在毛豆还没回来前,梅宝田的心七上八下的,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不时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屋坪对着刘西荞家张望,却不敢去叫。因为不久前他去叫过一次,反被儿媳妇呛了一鼻子灰,出气不得。
“有本事你也买台彩色的电视,保证我们俩娘母在屋里看。电视上说啦,孩子小,要多看一些有颜色的东西,能够激发女儿的想象力。再说,家里的那台能算电视机吗,像个正在下雪的窗户,光是雪花点,看着眼睛都眩。把我眼睛看坏不打紧,豆豆可是你的孙女。我看你是没什么财产留给她,想送副眼镜是不?”
梅宝田人穷气短,只好不再做声。他将对儿媳妇的积怨全都转嫁给了刘西荞,只想找个机会发泄一下。
机会还真的让他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