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砰地一声响,她本能地喊出一句:“慢走噢,早些回来。”
这天是她最后一次跟家人告别。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撞到墙壁上,又软软地弹回来,像蚊子翅膀惊起的簌簌微尘。
每天早上,她都要这样道别三次。先是重孙子修远,他在政府大院里上班。据说那里管理严格,一般人提前十分钟进门,年轻人则要提前二十分钟,给年纪大职位大的人泡好茶水。再是孙子世雄,他要去汽修厂,他在那里修了大半辈子汽车。最后一个是孙子媳妇玉容,她在商场做保洁,回到家里再接着做,连她自己都说,她就是个洗洗涮涮的命。
她住在这个家最小最黑的房间里——原本是贮藏室,离大门只有两三步远,所以才有每天清晨的三次告别。但她的告别从来没有回应,因为当那砰地一声响起时,关门的人已在门外,听不见屋里的声音。
从这以后,整整一天她将再也没有机会开口说话,他们要么不在家,在家也有忙不完的事,走来走去的脚步,震得她的小床像波浪中的小筏子,终于消停下来时,电视就响起来了,那时不光是她,全家人都没有声音,只有电视里的人在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听不懂的事情。
她的房间很小,没有窗户,正好她也不需要灯光,因为她已接近全盲,她端坐在黑暗中,一副总在侧耳聆听的表情,要不就是薄薄地躺在床上,仿佛已经死去,接近僵硬。
墙壁离她很近,伸直胳膊,便可用指关节笃笃笃敲出响来。这间大门旁边靠近客厅的贮藏室,原本摆不下一张床,但她原本不高的个子一年年在缩小,早就睡不满一张床,所以世雄给她量身定做了一张小床,刚好塞进贮藏室里,旁边留下一臂宽的距离,巧夺天工地做了张折叠餐桌,平时钉在墙上,到了吃饭时间,撑起一条腿,棋盘大小的餐桌就支起来了,也不用椅子,人从床上坐起来,一侧身,放下两腿,正好够着饭桌。
她的称呼在这个家里经历了几次演变,开始是婆婆,儿子儿媳跟着孙子叫她婆婆,后来有了重孙子,她就变成了太婆婆,全家大小都跟着重孙子叫她太婆婆,再后来,好像就是从她住进这间黑屋子开始的,再没人叫她太婆婆了,大约是嫌三个字太罗嗦,就直接叫成了老太。“老太几时洗的澡,该给她打盆水进去了。”“老太的被褥是不是该换了,门口好像有点味。”关于她的这类对话,很久才有一次。
最近,关于她的对话多了起来。
“老太近来吃得少了,一天就一碗稀饭。”
“坐着不动的人,能吃多少?老乌龟一百年不吃,还能垫床脚呢。”
“我昨晚梦到她了,直眉瞪眼地看着我,也不说话,我猜是快到日子了。”
“也该轮着她了。一代又一代,送走了多少后人。”
一来一往的对话里隐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他们从不忌讳当她的面谈到她的死,就像谈论晚饭吃什么,或是明天会不会降温。她自己也不忌讳,她这一生的全部任务,老早老早就完成了,唯一还未了结的,就是个死。
她眼睛不行了,耳朵却灵得很,隔着几间屋,只要有老太两个字,她的耳朵就蛇似的,嗖嗖嗖,蜿蜒而至。
当她还住在那间朝东的小卧室时,她的耳朵好像还没这么好,那时她还能半摸索着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比如削土豆皮、剥豆子、剥板栗、捏肉丸子,比如缠毛线团、叠衣服,她甚至还准备学学织毛衣。但有一天,她听到有人在哭。
“都是她妨的,自己的老伴,儿子儿媳,孙子,现在又妨到重孙子头上来了。都说家里有这种老乌龟不是什么好事,专门抢后人的阳寿,她活一天,我们就多一分危险。”
“小声点,别被她听见,有什么办法呢?还能叫她不活了?”
她的耳朵就在那时嗡地一声,然后就出奇的灵敏,仿佛堵塞多时的小窗被突然掏空。
“姓苗的风水先生说了,可以把她藏进隐蔽些的屋子,不让人看见,按他的说法,只要看不到,就等于不存在。我看贮藏室就很好,给她做个移门,外面刷上白漆,没事就关起来,不仔细看肯定看不出来。正好把她的卧室腾给修远,修远这么大人了,总睡在厅里怎么行?”
“说的!那么小个地方,连张床都摆不下,怎么住人?”
“想想办法嘛,反正她个头小,不占地方。”
没过几天,就听得稀里哗啦一阵乱响,贮藏室给腾出来了。世雄过来牵她:“老太,委屈一下,给你换个房间,修远大了,不能再睡厅里了。”她躺上那个定制的小床,枕头抵着墙,脚也抵着墙,竟然连声称好:“回老家的床,据说也是两头抵的。”回老家的床,就是棺材。世雄嘿嘿笑:“老太难怪你能长寿,你天生就是个快活人。这方面我们都不如你。”
说话间,世雄一步跨到外面,随手带上移门。移门做得很轻巧,门框可能做过处理,关门的时候竟没有声音。世雄在外面说:“你们看,门一关严,真的看不出来。”
“住一阵是要搬动一下。屋里好像突然敞亮多了。”是玉容的声音。
“不是屋里敞亮了,是你心里敞亮了。”这是修远的声音。这孩子打小就这样,说话像点穴,句句都在点子上。
她在自己的新床上躺了一会,就开始叫修远,叫了好几声,修远才站在门口应了一声。
“修远,你有文化,你帮我算算,我到底有多大年纪了。”
修远嘴里念念有词算了一阵,说:“不算大,才一百一十三岁。”
她跟着念了一遍:“是有点不像话,活得太长了。”
“不长啊老太,听说老柳树精要活三百年呢,跟他比,你还差得远。”
她咧嘴笑了,“等我成了精,天天变着戏法给你们吐金元宝。”
“拜托,不吐痰就行了。”
等家人全都走光了,她自己跟自己变了脸,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睛出毛病的那年,她高兴过一阵,以为那一天终于快到了,谁知眼睛的毛病一点都不妨事,她照样吃得睡得,这让她不禁想起一句老话:瞎三十,聋三十。意思是,眼瞎者,添寿三十,耳聋者,添寿三十,又聋又瞎者,可以添寿整整一个甲子。看自己这趋势,第一个三十是添定了,等这一轮添过了,说不定耳朵也要出毛病,那她就得再添三十年。老天爷啊,你还有完没完哪。
这天玉容回来得格外早,站在门外有气无力地说:“老太你今天晚上得忍一忍,他们都不在家,我胆囊炎又发了,实在不能做晚饭了。”她在屋里哦了一声:“你吃点药,早点睡,我一顿不吃无所谓。”
其实她早就饿了,因为这天中午吃的是稀饭。玉容说过这话后,她马上感到肚子里一阵空虚,不到半夜,就感到胃里饿得发烧。玉容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女人,中午世雄和修远都在单位吃,玉容在家就瞎对付,不是下面条,就是熬稀饭,要不就用头天的剩饭煮点汤饭。
一天只吃一顿饭,这样的饮食她坚持了很长时间了,到底有多长,她也不清楚,她早就没有时间概念了。以前,她最怕的事情就是挨饿,小时候饿了会哭,大了就喜欢到处找东西吃,山上的野果,地里的青菜,甚至跑到猪圈里揪一截枯掉的红薯藤子来嚼。现在的她却喜欢让自己饿着,把自己饿得怏兮兮的,看着有点像生病,在她这个年纪,生病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情,百病不生(她不觉得耳聋是病,谁都不觉得老人耳聋是病。),倒有点说不过去。一天一顿扁担饭(午饭),正好让她处于怏兮兮有气无力的病态。当然,这是她的秘密,万一他们想起来问她,为什么吃这么少,她的回答是,不想吃,不饿,吃不下。
胃里的空虚和烧灼让她无法入睡,也让她阵阵狂喜,觉得自己终于病倒了。长这么大,除了饿,她还从没得过别的病。她慢慢回想年轻时见过的那些活活饿死的人,有人会浮肿,身上一按一个坑,走路踉踉跄跄,一旦倒地,就再也起不来。也有人不肿,一味地瘦下去,干下去,最后就跟大旱中的秸杆一样,枯死了。看来,饿不仅是一种病,有时还可以是很凶很凶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