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一个下午,父亲给我打来电话。
“平啊,跟你说件事,我要结婚了。”
我当时正端着一杯茶,手一抖,茶水洒了我一身。想象一下吧,安装心脏支架不到一年、公费医疗卡必须跟门钥匙串在一起以便随时启用的老头,居然说他要结婚了。我一边想象他兴奋得皱纹满脸乱跳的表情,一边尽量平淡地问他对方是什么人。
“簸箕湾的人,现在跟儿子住在宜都。人很善良,很会做菜。我这个年纪,只图这些,别的都不管了。”
这个“别的都不管”,明显隐藏着诸多不如意,比如对方既然来自簸箕湾,肯定是个农妇,说不定还是文盲,说不定还很穷,说不定……与此同时,我眼前闪过一双老谋深算的女人的眼睛,肯定不会太老,太老就不必营谋,也不会营谋了。我只是不明白,一个退休多年并且大半积蓄都扔进了医院的中学老师有什么值得营谋的?难道图我这个继女将来依法给她养老?那可不一定。
“你们怎么认得的?”我不相信他这种情况身边还活跃着媒人。
“我返聘那几年,跟她儿子在一个教研组,她儿子见我一个人,时不时叫他妈过来帮我烧烧饭,就这么认识了。我们不准备办婚礼,就拿个证,一家人一起吃个饭。下个月20号,你们回来吗?”
原来儿子才是营谋者。来不及考虑回不回去的问题,我打断他:“证已经拿了吗?其实,现在很多老年人结婚,都不拿证,住在一起互相照顾就行了。”
“那不行,名正言顺,以后才好相处。”
谁跟谁相处?难道那女人要拖着一大群儿孙进驻我们家?过年过节我要跟这些陌生人互相串门?我猜肯定已经有人揭开了我床上的防尘床罩,铺上了陌生的床单,墙上母亲的遗像肯定也藏到了某个角落。好吧,不管怎么说,他有这个权利,如果我大喊大叫,惹出他心脏支架内的血栓怎么办?
放下电话,立即打给姐姐。姐姐一上来就“嗤”地一声冷笑:“荒唐吧?!他就没干过一件好事。”看来父亲第一个报喜电话并不是打给我的。
没过几天,父亲又打来电话:“证已经拿到手了,没想到现在拿证又快又便宜,连办证带照相,只要11块钱,半个小时不到就全办好了。”他兴致勃勃地讲着办证经过,我清了下嗓子,骑在他的声音上说:“如果我71岁,我绝不……我不是反对你,所以我特意等你拿了证才说。”
“我知道……你们不同……我太寂寞了。”他的声音马上打蔫儿了。
好吧,他又赢了。尽管他每天早上都去滨江公园打太极,上午在广场上用笤帚蘸水教人写字,下午去宜红茶馆喝茶,喝完茶又被老头老太叫去打麻将,尽管他把时间填得满满的,但谁又有权否定别人的寂寞呢?
那个月20号,我没有回去,并非抽不出时间,而是我实在想不出我该挂出什么样的表情去参加他的婚礼,因为我正在办离婚。我运气真不好,竟无意中撞见了丈夫跟另一个女人的秘密,这事没什么可说的,我的原则就是这样,你在外面有点事无所谓,但你不要让我知道,一旦知道了,绝无回转余地,否则只怕会闹出人命来。我当然不想出人命,从孩子出世那一刻起,我比谁都想活到一百岁。烦人的是他不想离婚,他居然说他错了。他真蠢,我宁可看到他在两个女人间难以抉择,也不要看到他不由分说就宣布自己错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在父亲结婚当天,找了个地方独自为他喝了两杯,我想我还不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他到这个程度还有热气腾腾的爱情送上门来,我呢,还不到40,刚刚挥别了十多年的跌跌撞撞,自以为终于找到了可以栖息一生的树枝,坐下来繁衍生息……这打击足以令我后半生再也站不起来,就算勉强站起来也是个内伤严重的残障人士了。
我把自己喝到微醺,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已经打了一小笔钱到他卡上,算是我的贺礼。
“哎呀,没必要给我打钱,你留着自己花呀,你用钱的地方比我多得多。”父亲语调雄浑,一听就是喝过酒的。
受到父亲的感染,我借着酒劲说:“贺礼还是要送的,不过我有话要说,搞好避孕,我不想再有弟妹了。”
父亲在那边嘿嘿直笑:“那是那是,听你的。”
“咦?你不能这么说吧!你应该说,那怎么可能呢?绝对不可能嘛!你应该这样说,我才高兴。”
父亲一个劲地笑,笑完了长叹一口气:“平啊,这个心脏支架把我装清醒了,我的人生,早就结束了,现在的人生,其实是那个心脏支架的人生,既然是这么个破人,就让我随便怎么处理了吧,反正也没人稀罕它了。”
这时他才告诉我,姐姐也没回去,因为她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
“这是应该的,工作为重。对你们来说,我已经没用了,是负担是垃圾了,我这么做,就是自动排污,给你们减轻心理负担。我只有一个愿望,等我死了,把我和你母亲的骨灰放在一起。”
一番冲动的对话过后,我们说到了那边的细节,既然来自簸箕湾的女人是跟做老师的儿子住在一起的,儿子一家三口当然要参加婚礼。当天,那女人一家四口,加上父亲一共五个人在饭店里吃了顿饭,然后各回各家。我擦擦眼泪,擤了把鼻涕说:“我怎么感觉你被他们绑架了呢?”
父亲就笑:“怎么是绑架呢?他们都已经叫我爸爸、叫我爷爷了。”
我叫起来:“不行,你是小本的姥爷。”
小本是我儿子。
“说起小本,你告诉小本他爸爸了吗?他怎么看?”
停了片刻,我决定告诉他真相。
父亲在那边半晌没吱声,等我要挂了,他才说:“平啊,你听我说,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不配娶我的女儿,老天爷这是在帮你淘汰他。”
大约是父亲再婚后第二个月,我收到他寄的一个包裹,里面是几包咸菜,包装严实而漂亮,经过长途跋涉仍然样貌不改。内容也不错,居然有我最喜欢的鲊辣椒,这可是宜都人世世代代吃不厌的好东西,一年做一次,做法都一样,但做出来的东西却是一家一个味。当即尝了尝,味道相当不错,只是辣得让人跳脚,一口下去,鼻头冒汗,浑身发热,不得不像狗似的伸出舌头来。偏偏越是辣,越是丢不开,胃口开得比饿口还大。好不容易止住辣了,一个大不敬的念头冒了出来:似乎比当年母亲做的还要好吃呢。
不管怎么说,得打个电话回去致谢。我在电话里冲父亲嚷嚷:“她的鲊辣椒是用什么鬼辣椒做的?她想把人辣死吗?辣也就罢了,还那么香,又香又辣,存心不让人活了!你告诉她,我已经两天没吃别的菜,光吃她那个鬼鲊辣椒了。”我听见父亲在那边嘿嘿直笑。
的确有点夸张。我这样想,既然父亲已经落到了她手里,不如哄哄她,至少对父亲有利。
父亲的第二次婚姻只持续了一年多。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不行了时,我还以为是他的婚姻出了问题,不等细问,他又说:“早知如此,就不装那个支架了,那么贵,本都回不过来。”
父亲是在医院里给我打电话的,支架里也出了血栓。没想到这么快。
他倒看得开:“我今年七十三,大关口,该去了。”
我把小本暂时托付给他爸爸,一个人往回赶,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医院。一个五十多岁模样忠厚的女人站在医院门口冲我笑:“我是你后妈。”她的嘴唇生得不错,略厚、饱满,笑起来时,依然有曲线和轮廓。在我的经验里,长着这种嘴唇的女人,年轻的时候是最具青春美又最浑然不知的。
我奇怪她怎么知道是我,她说她看过照片。
“你比照片上好看。”她说着,一双眼睛在我脸上来回扫。
她很知趣,我一进病房,她就闪了出去,把时间留给我和父亲。
“这回真的完了,昨天来了一个小孩,都不敢靠近我,孩子的直觉最准了。”
“放心吧,你能挺过来的,关口又不止一个,还有八十四呢。”
父亲惨然一笑。
“你的第二任妻子怎么样?不是说她做饭好吃吗?我要是你,就快点好起来,然后一天吃它五顿八顿,不然太亏了。”
父亲做出一个苦苦的笑脸,怏怏地摇头:“躺在这里才知道,她是她,我是我。”
病成哲学家了。看父亲气息微弱的样子,不想让他说太多话,低下头去帮他按一按、捏一捏,虽然不一定有用。
后妈来替我的时候,我去医院旁边的一个旅馆里订了个房间。果然不出我所料,后妈的孙子住在我们家,因为那里离他学校近,幸亏我没有冒冒失失直接杀到家里去。本想去医院食堂买张饭卡,被她拦住了,说无论如何我的一日三餐应该由她全权负责。我接受了,我把这看作是她对我不能住在家里的补偿。
晚上,我躺在旅馆里给姐姐打电话,向她汇报父亲的病况。姐姐在银行工作,比我更难请假,除非是奔丧。我向姐姐倾诉回家也不得入门的痛苦:“在家里,一个人无所事事是慵懒,在旅馆,就成了凄凉,丧家犬一样可怜无助。都是因为她,把我从主人变成了客人,变成借宿都成问题的亲戚,我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她完全把他霸占了,她离他那么近,喂他吃喂他喝,说着他们的家务事,都是跟我不相干的事情。说真的,八年了,我第一次感到母亲彻底死了,不存在了。”
姐姐哈哈大笑,笑完了她说:“我有同学在那个医院,我刚打过电话,她说最多还能拖三五天。反正他有老婆伺候,你没事别总待在医院里,也别待在旅馆里,出去找个店,洗洗头洗洗脚,东逛西逛,一天很快就打发了。”
姐姐永远都是这副没心没肺的腔调,所以我暂时没告诉她我离婚的事,我能猜到她的反应:不一定是坏事,至少你多了一次修改机会,好文章都是修改出来的,人生也一样。
受了姐姐的暗示,第二天,我真的在小城街上闲逛起来,洗头、逛店、泡茶馆、洗脚、按摩、重温各种街头小吃。有一次,我逛到自家楼下来了,数到第四层的阳台,上面晾出来的衣服一派陌生,我口袋里有钥匙,但我相信他们肯定换过锁了。望了一阵,黯然离开。这个地方,曾经是我的一切,现在却连临时驿站都算不上了。
一直逛到晚上七八点,才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父亲床边报个到。
她还在医院里,在父亲床边走来走去地收拾,不像是在照顾病人,倒像是在收拾厨房,洗涤过后,一切各就各位、妥妥帖帖。父亲睡着了,脸上全无人色。
“你回去休息,我来。”
她拉着我往外走:“没事的,刚刚挂完一天水,累了,可以睡个长觉了。”
老实说,被她拉着手,我有点别扭,又不好意思径直甩脱她。
到了收费处,我借口看父亲的账单,才名正言顺地要回自己的手。
这以后,我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的双手,不给她任何靠近的机会。
“我们娘儿俩走走吧,顺便说说话。”她的手是没伸过来了,但我感觉她的舌头比手伸得更远。
按说,我的不自在,她多少也会有一些的,毕竟我们是两个自古以来就尴尬无比的角色,何况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她到底是哪里跟我不一样呢?
“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之前应该先跟你们见一面的。你父亲这个人性急,事情定下来后天天往我家跑,我又不是一个人住……他说不要紧,说我的儿子儿媳都是知情懂理的人。”
我一笑:“你们觉得好就好。”
“跟以前一样,这里还是你们的家,以后没事多回来看看,你爸爸很想你们呢,知道你们都很忙,这个年纪了,能多陪他一天就多陪他一天。”
我在心里哼了一声:“明知他已经没以后了,还在这里耍外交辞令。”
她掂了一下挎在胳膊上的环保篮,那里面装着父亲替换下来要带回去洗的东西,还有吃过饭的碗碟。我想帮她,她拒绝了:“我这辈子,除了小时候倚仗过娘,长大后没一个人帮过我一指头。”
我没接她的话茬,我对她的人生不感兴趣,等父亲走了,这个小地方,我多半不会再回来了,我不想带走这里一丝一毫,当然也包括她的故事。
但她不依不饶地继续找话题。
“孩子爸爸的事我听说了,没事的,你还这么年轻,多的是机会。以后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我听得火星一冒,愤愤地甩出一句:“不是每个女人离了男人就没法活的!”
那天我特别叮嘱过父亲,不要让老家那边的人知道我离了婚,反正他们也没见过我丈夫,我不想未来某一天,他们指着我的孩子说,那是她前夫的孩子。没想到他答应得好好的,转身就告诉她了。
第二天中午,我在一家手工编织毛衣店里接到后妈的电话,说父亲不行了。我一边往回跑一边给姐姐打了电话。
赶到病床边时,父亲正在做最后挣扎,来不及跟我说句话,吐了口气就走了。
这之后,我们忙成了一锅粥,葬礼、白宴、各种联络和打点,昔日的同学全都被我从各个角落挖了出来,当然还有后妈一家人,她儿子带来了一大帮朋友,大家一拥而上,虽然嘈嘈杂杂,倒也有条不紊,父亲很快就被弄进了火葬场。
我第一次见到后妈的儿子,也就是父亲返聘期间的同事,毅然为自己母亲做媒的男子。他比一般男人都单薄,走起路来轻悄悄的,嗓音沉静细弱,宛如女人,却有一身与之不相称的毛发,头发浓黑如漆,微卷,胡子尽管刮得彻底,半截脸还是青杠杠的,一眼望去,只有鼻子额头和眼眶周围是净皮净肉。因为年纪比我小,后妈让他叫我姐。他伸出手,自我介绍叫牛勇。我不禁浑身一震,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啊,又软又凉,如同握了一截冷血动物。
再看他的儿子,却是直发,且身形壮实,阳气十足。显然,他阴冷的气质在遗传上没有占上风,一切都让位给了他明亮健康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