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1158100000002

第2章 留住美好

捡西瓜子是有窍门的,断不是用什么方法都管用的。譬如,你用手指去捡的话,恐怕折腾半天也弄不了几粒,特别是那些刚刚落地的新鲜西瓜子,滑溜得像“捏不牢个枇杷核”似的,任凭你生得怎样一双可人的巧手,也休想占到半点便宜,而云媚的方法则是超级地好使的,她教我们用手掌心去“拍”,这样西瓜子就乖乖地粘在了手掌心上。

我的小学

(一)

有谁小学上过四个学校的吗?我就上过,这事得归功于我伟大的母亲。由于她的特别母爱,使得我有机会将当时西城学区的小学上了个遍,因而,我今日才拥有四倍于他人的小学同学,这是何等幸运的事。

我就读的第一个小学名叫“抗大”,学校规模小,设施简陋。我所在的小一(3)班教室,为仓库所改建,光线阴暗,唯一的照明工具,是讲台前一盏瓦数低下的白炽灯,凭借它方能看清张三李四。我的位置在第四大组的“塌拉排”(瓯语,最后一排)——第八排,在这里,我接受了人生第一次别开生面的始业教育。

始业教育的内容有三部分:一是听忆苦思甜报告,二是看《白毛女》展览,三是体验糠饼和苦菜。

报告在“抗大”简陋的礼堂举行,报告者是一位满脸沧桑的老农民。他时而悲愤控诉,时而泣不成声,同学们受这气氛鼓噪,或跟其高喊口号,或偷偷呜咽抹泪。我站在后排靠墙的位置,不能听清全部,也盲目地跟着附和。

下午,新生们在班主任的带领下,去市展览馆参观《白毛女》展览,展览非字非画,而是以栩栩如生的蜡人形象再现《白毛女》的故事。我颇为得意,以为同学中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白毛女》。我与父母一起观摩过“蓬头散发”(瓯语,头发披散)、全身“挂零落”(瓯语,衣衫褴褛)、踮着脚尖走路的芭蕾舞剧《白毛女》;听过广播里弹唱的“温州鼓词”《白毛女》;无数次在路边的小书摊,翻阅过“人(niè)儿书”(瓯语,连环画)的《白毛女》。闭着眼睛,我都能将其中的人物——喜儿、杨白劳、大春、黄世仁、穆仁智、王大婶、地主婆等,说得头头是道。

但是,讲解员一开口我便惛了。她说《白毛女》描述的是“旧社会如何把人变成鬼,新社会又如何将鬼变成人”这么一个事实。可是,根据我平日的道听途说,“鬼”分明是人死后才变的啊?“白毛女”并不曾死,怎么能“人变鬼,鬼变人”地变来变去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回家问母亲,母亲说这个“鬼”不是那个“鬼”,跟死不死的没关系,跟社会制度有关系。我听得更糊涂了,母亲见我一脸的茫然,说这事太复杂,让我先把问题搁着,等将来长大了,读的书多了就自然明白了。

第二天要体验糠饼和苦菜,老师要每个同学自带碗筷,同学们都很兴奋。我呢,虽然听说过糠饼和苦菜是旧社会穷苦人用来充饥的东东,但想当然地将其与糕饼菜蔬联系在一起,所以一回家就让母亲为我准备“大匋”(瓯语,一种特大号粗瓷海碗),想到时在老师面前好好表现。

母亲说:“你带小碗去吧。”

“为什么呢?”我奇怪地问。

“苦菜和糠饼,你以为是什么美味佳肴?告诉你,那是连猪都嫌粗糙的饲料,带‘大匋’去,你能‘吃光’(瓯语,吃完)吗?”

“可老师说表现好的小朋友奖励红花呢。”

“红花?这次你还是让给别人吧。你给我听好了,明天带小碗去,你可以慢慢吃细细品,不够,可以‘再兜’(瓯语,再盛)。但是,你给我记住了,无论糠饼苦菜如何涩口,怎么粗糙,你都得想办法给我咽下去,不能剩了,更不能倒了,知道吗?”母亲严肃地说。

我虽然不明白母亲一反常态的表达,但还是遵照母亲的意思,挑了个绿色的“酱油碟儿”带去学校。轮到给我分餐时,糠饼和苦菜却意外地见了锅底,我心中万分紧张,尽管有母亲的事前的“训示”,但我还是不想失去这难得的品尝的机会,还好那分餐老师很有本事,她拿铜勺在“镬臀”(瓯语,锅底)噔噔噔刮了一会儿,居然刮出了不少苦菜,我喜出望外,赶紧拿碟儿接了,又给了我半个糠饼,我迫不及待地就大咬了一口,霎时,那“涩口”(瓯语,使舌头感到麻木、难受的味道),那粗糙,那欲咽不能的无奈,令我至今记忆犹新。

(二)

母亲出于对我视力的担忧,在我上学(抗大小学)的第三天,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将我转到“烈士路”就读。

烈士路小学,位于城西翠微山麓。这翠微山有两道风景很特别:一是山上的烈士墓,埋葬着为建立新中国而捐躯的温籍烈士英魂,隔三岔五,来自各行业的人们,浩浩荡荡上山向这些烈士敬献花圈;二是为响应毛主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山上的“岩炮”每天不绝于耳。开炮时间多在上午九点,这时,学校会响起长而刺耳的铃声,于是所有师生都跑向教室,与此同时高音喇叭也开始嚷嚷:“请老师和同学们各就各位,各就各位,马上要开炮了,马上要开炮了,请大家马上做好准备,请大家马上做好准备……预备,掩耳、张嘴、下蹲、躲(钻到课桌下面躲避)。”有趣是有趣,折腾多了也就不稀奇了。

在“烈士路”,我接受了一年的小学教育。我所在的班级共有六十八位同学,班主任姓程,六十多岁,是位受人尊敬爱戴的老太婆(后来累死在讲台上)。她五官平平,身材中等,戴一副方框的玳瑁样眼镜,留齐整的“夹丝白”短发,短发分别用两枚黑色的发夹别在耳后,显出少有的干练与清爽。虽然我初来乍到,却意外地被程老师封为“卫生文体委员”。

在“烈士路”最令我难忘的是入“红小兵”(少先队员)。当时一个班一个学期只准入一名,推选的对象是期中考试成绩“前三”的同学。先由同学提名,再由全班同学举手表决,以最高票数依次胜出两人,然后作德、智、体、美、劳等各方面考察,到期末加上“大考”成绩的百分比,最后胜出一人。

在班上,我是颇得各科老师欢心的人物。据说,除了令人刮目的“欧版”颜值外,聪明灵动、思维敏捷、发言踊跃是主因,好多时候,我理所当然地成为老师们喜欢互动的对象。到了期中考试,我的成绩又位列“三甲”,与正班长齐名,并列全班第一。

“竞选”如期进行,我凭借平时的人气,提名不是问题,票数也遥遥领先,于是便感觉良好地做起了白日梦。我想我只要在考验期内保持现状,期末再考个好成绩,那么这六十八人中的第一人(红小兵)就非我莫属了。然后,在全校师生瞩目下,走上主席台光荣地接受校长亲授的“红小兵”章,再别着它神气地招摇过市……

当然,考察是令人备受煎熬的,真心地使人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把本性藏起,把本我收起。任何的行动,任何的言语都谨慎得不能再谨慎了,生怕一不小心违反什么规定,而失去竞争的资格。好不容易熬到了“开宝”,爆出的却是令我做梦都想不到的结果:我落选了。我不敢相信,也不知原因何在。后来,听说是上课发言不举手的缘故。我就更想不通了,我坐在“塌拉排”(瓯语,最后一排)就算发言不举手又碍着谁呢?凭什么就一棍子打死?程老师见我“花打蔫恁”(瓯语,精神萎靡),就私下对我说:“第一批没评上,还有第二批嘛,只要你把毛病改了,第二批程老师一定优先考虑。”老师的话当然是王道,难不成我这个“馒头还想大过蒸笼[4]”不成?为了能加入我向往已久的“红小兵”,我怎么能不听老师的话呢?

但是,要做到发言举手,并不容易。首先,我坐在第八排,举手明显不在老师们目光的扫描范围内。大多数的时候,这些人类灵魂工程师们的扫描极限,多在中间几大组的四五排或五六排,常常是习惯在这样的范围稍作停留,然后便吝啬地将目光收回。多少次,我以为自己马上要被“恩遇”了,结果却总是自作多情;多少次,我冲动地想站起来,如往昔那般高声地叫喊出我心中的答案;多少次,我想将手举过头顶,或干脆站起来,将举手的身躯往前作尽量的倾斜,但一想到程老师的嘱咐,我怎么能把她的话当“耳边风”呢?

毛病,总算是按照程老师的要求彻底改掉了,我如愿地加入了梦寐以求的“红小兵”。但我发现,我在改掉这些所谓毛病的同时,对发言也彻底失去了兴趣。于是,在公共场合,比起表现自己,我更喜欢看别人“耍宝”,而且,这种行为便由此贯穿我的人生。

我不知道,我是该感谢程老师让我如愿以偿呢,还是该见怪她违背孩子天性的教育方式?有时我甚至想,假如我当初接受的是西方的教育,那么如今的我又会有怎样的不同呢?

(三)

母亲因为担心“烈士路”的安全隐患(岩炮的威胁),将上完一年级的我转学到了西郊小学。

西郊小学位于西郊闻名的“新殿河”畔。据说,学校以前是座殿宇。有关学校的种种传说,在坊间广泛流传,学校礼堂的主席台下,卧藏着好几尊偌大的“神像”。

我的班主任是年轻漂亮的陈少华老师,她是位仙女式的人物,相貌姣好,“细达薄肉”(瓯语,肌肤细嫩光滑)。而她最令我膜拜的形象,是穿着那件貌似“的确良”(那时最时兴)布料的黄衬衫,下配一条质地飘逸的浅色斜裙,宛如琼瑶笔下的“含烟”,我爱极了她的气质,更喜欢她上的语文课。

某天,陈老师没来上课,好事的同学一打听,说陈老师“洞房花烛”去了,同学们无精打采了几天,便自发地要去探望“仙女”。其实去探视“仙女”是假,想私下偷窥“仙女”的“真命天子”是真,看他是否配得上俺们的“仙女”——陈老师。

陈老师的“新人间”(瓯语,洞房间)就设在她原来住的校内宿舍,大家“熟门熟路”(瓯语,道路非常熟悉)直奔主题,一看,除了那玻璃小窗上新贴的两张纸刻的红双喜外,还真没什么特别的。室内的摆设都是“老花头”(瓯语,旧东西),一张大床,一个柜子,一张靠窗的旧书桌,若干凳子等,都是平日见过的。陈老师却一脸的幸福,笑得一朵花似的,一反往日为人师表的形象,不拿我们当“细儿”(瓯语,小孩子),也不拿我们当学生,客气地让座,客气地上茶,客气地分喜糖给我们。我们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着,陈老师似看穿了我们的心思笑着说:“是找新郎吗?他去烧‘煤球炉’(瓯语,煤炉)了,一会儿就来。”我们一边惊奇陈老师的读心术,一边使劲地点头。

少时,进来了一位身材高挑,五官平平,发如雄狮(蓬开的头发像拉祜族少女的头饰一般),身着一件白色圆领T恤,看上去貌似有三十多岁的老气青年。陈老师笑着说:“这就是新郎。”新郎向我们微微地点头致意。我心中顿觉惋惜不已,以无知童子之心认为,陈老师太屈尊下嫁了。现在想来未免可笑。

后来,听说陈老师得了跟林黛玉一样的病——肺痨(肺结核),经常请假。于是班级的成绩和风气,从段里的“前茅”迅速地滑到了“后茅”,渐渐地三(3)班被老师们公认为全校第一号的“吵生班”(瓯语,指爱吵闹的孩子)。而各科老师的频频调换,又为班上各路“英雄”提供了良机,令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有这么三位同学。

第一位是我的同桌——单永强同学,他是位很有绘画天赋的调皮男生。除了画画,他仿佛对任何功课都不感兴趣。几乎是每天,上课的时候,他为了避开老师的视线,将课本翻到中央竖立在课桌的前方,然后一边做贼似的观察着老师的动静,一边躲在课本后面偷偷地画画。有时“退班”(瓯语,下课)的铃声响了,他也不收摊,常常一气呵成地完成他的“作品”。

他最喜欢画的人物,是“穆桂英”或“梁红玉”之类服饰复杂的古代民族女英雄。以“人儿书”(瓯语,连环画)中的人物为模板,用铅笔,有时也用圆珠笔飞速勾勒,三下两下便将一位头戴“双翎子”、背插“四枚旗”、全身盔甲的穆桂英呈现在大家面前。同学们赞叹不已,争先恐后地向他要画,他有时将画随意送人,有时也跟人交易,或要几张白纸,或替他做值日什么的。

我记得我从不曾得过他的古装人物画,尽管我很喜欢他画的古装画,但终究没有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思来想去,多半是由于“三八线[5]”的问题,或考试的时候我未能尽心帮助他的缘故,他大概是记着这些个恨吧。实际上在“三八线”的问题上,他不曾吃过什么亏。他每次用粉笔划“三八线”时,总是故意地将线画过我这边半寸或一寸的位置,末了还得意地对我说:“不要过来啊,过来是小狗。”我懒得理他,尤其在上课的时候,可他却不然,如果不画画,他无法打发这无趣的上课时间,所以纠缠这些也不失为他的乐趣。但是,我有屡试屡验的“杀手锏”,每次不耐烦的时候就淡淡地对他说:“记住啦,考试的时候不要用到我。”这时,他会立马改变态度,向我讨起好来。有一次,他还画了一棵白菜着上色送给我,那白菜画得可真像,白玉般的茎干,翡翠样的菜叶,我至今记忆犹新。又有一次,不记得为什么事闹矛盾,他干脆照着我的侧脸用铅笔勾画起来。不一会儿,一个五官清秀的小女孩,梳着一条乌黑油亮的“七股”留腰辫,戴着一朵西瓜红的硬纱大头花,端坐在书桌前,呈认真听课状,还是惟妙惟肖。

若干年后,我偶然想起他当年的画技和天资,猜想,他——单永强该是一位出色的画家了吧。

第二位是班长——陈培南同学,他是我见过的性情最温和、最“哭死卒”(瓯语,爱哭的孩子)的男生。他的位置在我的前一排——“貌着”(瓯语,仿佛)是第五排,由于长得白白胖胖,名字里又带有“南”字,同学们就依谐音给他起了个“喃喃”(瓯语,称小猪为喃喃儿)的绰号。平时,同学们很少叫他培南或陈培南,大多数的时候直呼其“喃喃”,他也不计较,照样嘻嘻哈哈应着。

他常穿一件米黄色“的卡”或“卡其”类材料的上衣,忘了是中山装还是夹克装的式样,干干净净的,给人的感觉很清爽。他成绩好,办事积极认真,但经常被那些调皮的同学欺负弄哭,大多数的时候是缘于作业本的收交。他是班长,所有作业本,均先由四大组的组长收齐后交给他,再由他交给有关老师。组长们收作业一般都很顺利,到了他那里,便有那些调皮的使出各种手段进行捣乱。有一次不知为何,几个男生将他的“簿儿”(瓯语,作业本)像抛绣球似的抛来扔去,他忙于来回奔波就是抢不到手,直至“簿儿”被抛得掉页,他放声大哭起来,他们才满意地作罢。

第三位是学习委员——严刚彦同学,也令我记忆特别深刻。他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聪明灵动、又有点小坏,学习成绩很优异,但捣蛋的手段也很高明。大多数的时候,班上那些恶作剧的“排阵”(瓯语,谋划)都少不了他,他常常充当“拉屁军师”(瓯语,出馊主意的人)或“破蒲扇”(瓯语,煽风点火)的角色,每当那些恶作剧实施时,他便退居“二线”,或“坐山观虎斗”,或“暗中指点”。成功时,他躲在一旁坏笑,失败了,他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有时,他也加入欺负陈培南行列,有时,又跟陈培南出入成双,形如“铁杆”。但是,所有的“阴谋和阳谋”,无论是否捅到老师那里,他这个始作俑者仿佛很少受到老师的责备。我不知道是他金蝉脱壳的本事太好,还是他成绩的光芒足以掩盖他的淘气。然而,冷眼旁观的我,却因此将他的名字牢牢记刻在心中,以至于几十年后,当我们因工作关系偶遇时,他一报出大名我便马上想起,几十年前,那个成绩拔尖又颇为“腹黑”的小男孩。

往事如烟,如不是他的提起,走在路上,我如何会认得他就是当年那个既聪明又淘气的严刚彦同学呢?

(四)

四年级下学期,我被母亲转到和平小学就读。这次,我真的不想离开,可母亲说这一下雨就“水漫金山”的新殿河,让她很不安心。

想想也是,特别是台风季节,好几次新殿河的水都满到了校门口。这时,我是爽到骨子里去了。停课当然是我喜欢的,不停课也没关系,因为我可以穿着雨鞋,十分过瘾地踩着过岸的河水去上学。这时,母亲总是叮咛再叮咛,让我无论如何要沿着安全的一侧行走。我是个旱鸭子,也颇知配合,知道不是“上凳上桌”(瓯语,得寸进尺)的时候。有会水性“好高”的同学,为显示自个的能耐,故意走在被水淹没的河沿而不慎颠入河中成“落汤鸡”的。当母亲屡屡听到这些消息,转学的决心更大了。

和平小学,是我就读小学中离家最远的一所,位于西门大桥头的东向南侧。我的班主任是刘信娟老师,四十多岁,留着“学院派”的齐整短发,穿着朴素(那时基本上全民皆素,普遍的颜色是军绿和海军蓝)。颇为特别的是,夏天她喜欢着咖啡色的男式丁字形皮质半凉鞋(与我祖母同款),配上米白色的丝袜,走起路来微微有点“八字脚”(瓯语,走路时双脚呈八字形)。她是我见过的最不苟言笑的小学老师,唯独跟学习委员——婉华交谈时会露出灿烂的笑容。有人说,那是婉华生得“割切”(瓯语,漂亮),也有人说婉华跟刘老师是沾亲带故的关系。我比较相信后一种说法,不然,她婉华怎么会有“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浩荡皇恩?大多数情况下,刘老师多呈严厉状,同学们都很惧怕她。她只消往讲台上一站,用那剑似的目光朝台下一扫,大家便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喘,屁也不敢放,好像老鼠见到猫似的。但即便如此,也有“大猫走出爻,猴头爬上称大王[6]”的时候。

记得班上几个调皮淘气的男生,最喜欢玩的恶作剧之一,便是将畚斗、“搽扫”(瓯语,扫帚)之类的卫生用具置放在教室前门的门框上,门大约开着三四十公分“许恁”(瓯语,那么)大,等到上课的铃声一响,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往教室跑,第一个推门而入的人,不是被颠落下来的“搽扫”砸到,就是被畚斗套住,这时站在旁边看“闹热”(瓯语,热闹)的他们,便笑得前仰后翻、捶腿拍桌。但“猪肚吃多爻,总会屙吃出[7]”。有一次,那畚斗没有扣砸到同学,却套到了一位代课老师的头上。这下可砸了锅了,全班同学哄堂大笑之后,便陪着以赵八为首的几个捣蛋鬼,被班主任刘老师批得是屁滚尿流。

那天,刘老师愤怒到了极点,赵八等早被勒令站在讲台旁示众。

刘老师从学习说到纪律,又从纪律说到品德,历数赵八们的种种不是,末了还拿我作比较,着实让我很不好意思。说我请了一个月的假(我那时请假跟父母到上海、杭州、苏州、无锡、镇江、扬州、常州、南京旅游去了),拉下这么多功课,还能写出了这样好的作文(我写的作文被当作范文在讲台上宣读),说他赵八天天在学校,不但什么都没学会,还天天被人告状……

赵八大概是想表示一下自己是“谷砻下雀儿——老吓吓[8]”的意思,朝某同学嬉笑做鬼脸,恰巧被刘老师看到,刘老师火不打一处来,一个健步上去,“一脚躄”(瓯语,用脚侧背击人谓之扫脚躄)飞扫过去怒叱道:“我让你嬉皮笑脸,嬉皮笑脸,站好!”赵八没有想到会被刘老师逮住,更没有料到刘老师的动作会这么神速,这么到位,这么利索,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摇晃几下勉强站住了。也许是连吓带痛的缘故,他的脸上显出了几分哭相,扁了扁嘴,再也不敢造次了。

刘老师的行为,虽然是出于恨铁不成钢的动机,但若在现在,体罚学生可是犯法的呢,如被家长得知,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呢。

不知刘老师是否后悔过?

更不知赵八同学是否还记得此事?

二〇一七年一月一日于东瓯南浦之抱朴轩

糖儿宝贝

有人说:酒人不食甘。意思是会喝酒的人不喜欢甘甜的食品。我不是“酒人”,自然是食甘的,而且食甘到极点。譬如“炼乳”,我喜欢直接饮用,“松糕”私人定制,添加红糖要勾芡到完全饱和,“冰糖生仁”裹缠“糖霜”(瓯语,白糖)须到极限。一句话,我是泡在“糖缸”里也不嫌甜的奇人。但在这么多形形色色的甜味佳品中,我最钟爱的还是糖果,何也?睹物思人,见糖果而忆童年也。

糖果,温州人俗称“糖儿”,是我孩提时最爱的零食,其中的“奶糖”“香烟糖”“粽糖”则是爱中之爱。

“奶糖”,在我的眼中可谓全身是宝,其外包装——糖纸可用来游戏,而其本身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则是“细细儿”(瓯语,小孩子)们超级奢侈的零食,只有在过年或婚宴时才有机会享用。不过有一段时间,母亲却将其作为我启蒙书法——“描红”的奖品。母亲要求,我每天“描红”两张(每张12个字),可得“奶糖”一粒,“描红”四张可得“奶糖”一双。我一听就兴奋地满口答应。我想所谓“描红”不就是在已经写好的字上,用蘸着墨汁的毛笔“照样画葫芦”地再涂一遍嘛,还有比这更容易的事吗?

我之所以有此“红缨帽挈手里走[9]”的想法,是因为我常常被酷爱书法的父亲勒令站在桌旁看他“临帖”,有时他一高兴,还手把手地教我在“空心字”上“填空”。有了这耳濡目染的实战本钱,我便想当然地认为,一天“描红”两张四张,那不过是小菜一碟,即使把一本描红簿都描完,也是“吃糕儿恁吃吃爻[10]”的事。

有一次,我还真这么干过,我为了增加奶糖的收入,“斫草割稻”(瓯语,动作神速地完成某事)似的,将一本十八页的描红簿一口气描完,企图按图索骥。母亲看后生气地说:“你这是在写字?还是在还愿?‘该恁’(瓯语,这样)潦草,写得再多,有什么用呢?”结果我一粒奶糖都没捞到,还被母亲严厉教训了一顿。从此,我便不再干这“亩产千斤”的勾当了。

“后见煞”(瓯语,后来),以“奶糖”为“描红”奖品的事被父亲得知,他“严正色”(瓯语,严肃)地说:“写字,怎么能跟物质奖励挂上钩?练习书法目的是为了磨炼心性,陶冶情操,以奶糖当引子怎么能心无旁骛地把字写好?”于是福利被取消,描红也被打入了冷宫。父亲从家中的大书柜里挑了一本唐楷“柳公权”,又亲自装订了一本十六开的宣纸习字簿一并交给我,要我每天照着字帖临摹。

我超级不喜欢这本手工装订的“柳公权”,没有封面,也没有封底,“稀旧烂滴”(瓯语,形容东西很破旧),“乌缁墨黑”(瓯语,形容颜色非常黑)的。一般的字帖都是清清爽爽的白底黑字,可它倒好正相反——黑底白字,黑底就黑底吧,底色又很不纯正,纸面上像不均匀地撒上白芝麻,“褙版”(瓯语,把纸一层一层地粘贴在一起)似地粘贴在旧兮兮米色糙纸上,真是要多难看就多难看。父亲却很“宝贝”,说这是他朋友从什么碑上拓下的,远比书店里卖的“雷锋”或“王杰”类字帖要好,比描红簿更是强了去了。

我哪里懂得这些,心中很不以为然,而且我早已习惯在光溜打滑的描红纸上用笔,在宣纸上根本无法施展。同样的毛笔,同样的墨汁,蘸墨的饱和程度都一般无二,可是笔尖只那么轻轻地一触,还未反应过来,宣纸已渗透了一大片,这时我最“不由心”(瓯语,心烦意乱)了。好几次,我切齿地想把那可恶的宣纸给撕了,揉了,踩了,扔了,不写了!又一想,这是父亲吩咐的事,就算被折腾得再怎么“心头烫起面火蓬起[11]”,也不能就此撂摊啊,除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所以每次意虐彻底了,便又硬着头皮勉为其难地重新来过。

偶尔,也会有意外的惊喜,父亲得空检查我书法作业时,凑巧一页中有那么一两个字入他老人家的法眼,他便会在赞许之余,一时高兴忘了那奶糖的危害而赏我一二粒。这时的奶糖便更显珍贵:一来它是平日不轻易表扬人的父亲所赐;二来有让我“久旱遇甘雨”样的小激动。于是便拿在手里,一时舍不得享用,一边把玩,一边关注起糖纸的花色来。

糖纸,即包裹糖儿的包装纸,温州人称之为“糖儿纸”,是那个年代孩子们用来游戏的“物事”(瓯语,东西)。将剥下的“皱皮扭休”(瓯语,皱褶)的“糖儿纸”夹在课本中,假以时日“糖儿纸”便像被熨斗熨过一般,“砥平砥平”(瓯语,很平的样子),非常柔软漂亮。

“糖儿纸”因质地的不同玩法也不相同。一种是透明的又称玻璃纸的,以奢红或间以柔黄图案的最受小朋友们青睐。透明玻璃纸(糖儿纸)一般多用来做“猜掰”的游戏,游戏以八开的白纸为押,三张两猜或两张一猜不定,视“糖儿纸”的漂亮、平整及柔软程度而定,猜中了“糖儿纸”(玻璃纸)归猜着者所有。白纸呢,猜中猜不中均归被猜着者所有。

另一种“糖儿纸”是纸质的,有上蜡和不上蜡之别。上蜡的高档些,如大白兔奶糖之类的便是,“糖儿纸”上印有“上海益民糖果厂”的字样,不上蜡的多非上海所产,这两种“糖儿纸”均用来玩“摔糖儿纸”的游戏。玩法两人以上,将“糖儿纸”折叠成一定的模样,分阴阳(背里)两面,背面叠成微弓模样,里面叠成微陷状,玩法每人出若干张,以出的张数多的先玩。

将折叠好的“糖儿纸”收在一起,背面朝下里面朝上,然后重重摔在地上,收起背面朝上的,余下背面朝下用手拍地,或用手扇(次数不超过三次),借拍扇之风力使那些背朝下的翻转成朝上,亦收起,如超过三次未扭转方向的,则由第二位开始游戏。以此类推,最终以得“糖儿纸”数量多少决定名次。

另外,“糖儿”中的“香烟糖”“粽糖”颇值一提,它们属硬糖系列,无外包装(糖纸),直接以“真身”示人,价格低廉,销路超好。一般的国营糖果店,“香烟糖”和“粽糖”多用大开口的大玻璃瓶盛装着,常年摆在店堂内最显眼的大玻璃柜上,大玻璃柜呈一字形临街铺开,顾客来店可直接看到柜内的各类糕点及牌价。

“香烟糖”,顾名思义自然是与香烟扯上关系,但仅仅是外表上做成香烟的模样。其实我以为,其外观更像理发店门口滚动着的标志灯,不过以白色为底,有的是红黄两色相间的条纹,有的是蓝黄两色相间的条纹。该糖松脆,其味香浓甜腻。

我喜欢“香烟糖”,是由于它不仅可以食用,更重要的可用来做“香烟秀”,模仿着大人们吸烟的样子,将“香烟糖”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然后深深地吸上一口,闭上眼睛,张着鲳鱼般的小嘴,慢慢地作喷烟吐雾状。但常因模仿不得法,而将一口未来得及吞咽的糖汁给吐了出来,弄得嘴边黏糊糊的,但并不在意,用湿毛巾一擦,继续自得其乐。当然,做这种事,是绝对不能让家里人知道的,因为,这可是彻底违背“女孩子笑不露齿”的淑女教育宗旨呢。

至于“粽糖”,则做成“裸粽”的样子,颜色以姜黄为主,西瓜红次之,绿色最少,其味清凉幽香,甜而不腻。国营糖果店牌价一分钱两粒,私人小摊有价格相同的,也有一分钱一粒,或二分钱三粒的。货比三家,我更喜欢国营糖果店的“粽糖”,价廉物美,选择余地也大。

我每次下单前,都会趴在糖果店的大玻璃柜上,隔着大开口的大玻璃瓶,认真仔细地勘查一番,发现姜黄色永远是主导,可我不太喜欢姜黄色,对西瓜红或绿色却情有独钟。所以,我都会看准其位置所在,然后出手。好像西瓜红和绿色的粽糖要比那姜黄色更香甜凉爽似的。

时光荏苒,转眼几十年过去了,童年于我已是遥远的梦,然而于梦中追寻那逝去的年华,才更加令人陶醉吧。

二〇一七年一月十六日于温州鹿城

领袖纪念章

我读小学时,正是特殊时期,有那么一段时间,几乎是家家户户,都热衷于领袖纪念章的收藏和悬挂,藉此来表达对伟大领袖的爱戴。

我的母亲,即是一位领袖纪念章的积极收藏者。她拥有好几百枚“光烁烁”(瓯语,光芒闪烁)的领袖纪念章,不过平时多不示人,用医用纱布包裹好放在小箱子里,等到过年时,才把它们请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一个个拆开。这时我最喜欢帮忙了,常常一边帮着母亲拆卸纱布,一边好奇地打听“该年”(瓯语,今年)领袖纪念章的悬挂样式,母亲总是神秘地笑而不答。

从历年领袖纪念章悬挂的风格可以看出母亲的数学情结,什么平行四边形、梯形、圆形、菱形等等都是她的最爱,每年她总在这些几何图形间变来换去。锁定当年心仪的几何图案后,母亲便会将尺子、画粉、剪刀、红头绳、图钉、别针等工具准备妥当,然后便像一位训练有素的专业设计师似的,一手拿着尺子,一手拿着画粉,胸有成竹地站在“板障”(瓯语,板壁,木板墙的墙体)或白水草布帐前,动作娴熟地描好草图,然后搭配好领袖纪念章的大小和颜色,再将所有领袖纪念章用一根长长的红绳子,按照一定的距离穿过背面别针串起,或别在白水草布帐的门上,或用图钉固定在“板障”上。

就欣赏的角度而言,整个房间“板障”(唯一木质结构)是最佳位置,无论是站在床前欣赏,还是躺在床上观看,都能一目了然。我呢,因为白天忙于“打作”(瓯语,玩耍),观赏“头像阵”多在入睡前。有时,我会“文长”(瓯语,说话没完没了)地傻问母亲一些幼稚透顶的问题,譬如悬挂的图形为什么称“等腰三角形”而不叫“等肩三角形”,有时则自娱自乐地察看纪念章队列是否齐整,“头埒”(瓯语,第一排)二排的距离是否恰当,数着横向的有几枚,竖向的有几枚,斜向的有几枚,或最大的有几枚,最小的有几枚,总共有几枚等等。第二天又兴致勃勃地重新来过。

领袖纪念章的质地,大多为金属材料,头像部分颇显立体感,凸于纪念章的中央;角度有侧脸的,也有正面的;底色有红的,有蓝的,有鹅黄的;造型则多为圆形,也有长方形、正方形、五角形等;规格最小的约2公分如一分硬币大小,最大的直径约为16公分,为纪念章中的“大哥大”。这种超大的领袖纪念章极其罕见,我只在母亲的闺蜜——锦凤姨家中见过一枚,圆形,头像亦为金色,紫红的底色上有金色的光芒附着其上,很是漂亮。母亲收藏的纪念章虽然数量可观,但直径最大的不过14公分。

在这么多的领袖纪念章中,我最喜欢的是一款熄灯后还能发光的“夜光像”,这是当时市面上最走俏的领袖纪念章。我初次见到这种领袖纪念章是在对门的雪飞家,她不知从何处得来这稀罕的“宝贝”。“平时不节”(瓯语,平时)人气不是很高的她,那天真心风光,被小伙伴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当中,神气得鼻孔都要朝天了。她一会儿拉着张三,一会儿又拉着李四,兴奋不已地钻到她家的“眠床下”(瓯语,床底下)摆弄她的“夜光像”。我羡慕极了,一回家便缠着母亲要买这种变来变去的“夜光像”,出乎意料,母亲爽快地答应。不久家中就多了一枚直径约10公分大的圆形“夜光像”,我也有了熄灯后观赏“夜光像”的新乐趣,每每盯得我眼睛发酸发痛才罢。

还有一款“立体像”——毛主席去安源的也很特别。画面上,年轻的毛主席文质彬彬,留颇具个性的短发,身着蓝灰色长衫,右手拿着一把超文艺的纸伞,精神抖擞地行走于去安源的革命道路上。这款领袖纪念章貌是塑料材质,从不同角度去看它,“头像”会神奇地呈现出不同的神情变化,令小朋友们很不可思议。

我家领袖纪念章的展览时间,通常是在春节前后,每年从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拜“镬灶佛”)开始,到正月十五元宵节结束。这期间来家走动的亲戚朋友,无不赞叹我家的领袖纪念章阵势之大、图案之美、像质之光鲜,听得我也很受用飘然。

除了用来悬挂的领袖纪念章,还有用来佩戴的,其大小多在3公分以下。那时候男女老少均以佩戴领袖纪念章为荣,最有型、最帅气、最吸引眼球的别法是在领袖纪念章的下方,加佩一枚毛体“为人民服务”的横条纪念章,红底金字,长约3公分,宽约1公分。

学校则要求学生进校门时,必须要带三样“物事”(瓯语,东西):一是佩戴领袖纪念章,二是出示《毛主席语录》,三是校徽,三者缺一不可。经常有同学不是忘了这个,就是未带那个,“訾那妆”(瓯语,怎么办)?没商量,一律回家拿去。于是,来回一折腾,迟到是肯定的,误过了老师们的点名(每节课都点名),“头悬尾滴”(瓯语,垂头丧气)地站在教室门口等候老师的批评,处罚也是天经地义的。方法直接而简单,忘什么罚什么,如忘了佩戴领袖纪念章,罚站领袖像前思过;忘了带《毛主席语录》,就罚抄《毛主席语录》;忘戴校徽的,罚抄写学生守则等。有一次我也“醒底逮尿拉出爻[12]”,忘了佩带领袖纪念章,结果也被罚站领袖像前思过。

不久,史无前例的特殊时期结束了,领袖纪念章也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再后来,父母移居海外,又逢老房子拆迁,这些曾经风靡一时的领袖纪念便不知了去向,真是可惜!

二〇一七年二月三日于温州鹿城

铅角子

小时候,我零用“铅角子”(瓯语,硬币)的来源有两处:一是母亲所赠,一是祖母所赐。

母亲所赠的“铅角子”,在时间和币值上均不固定,在观念上是要培养我勤俭节约的思想。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是:“省吃省用,何必求人!”

记忆中,母亲时常会变戏法似的,将一些闪亮发光的“铅角子”——单分(瓯语,一分硬币)的、贰分的,或伍分的交到我手里,让我将其投到母亲自制的“纸迫”(瓯语,纸板)“铜钱笼”(用医用橡皮膏桶做成储蓄罐)中,并告诉我说这些钱是我的,但得等到攒满才能打开,这令我好生牵挂哟。

于是有一段时间,我天天惦记着“铜钱笼”中的“铅角子”。一得空便捧着“铜钱笼”,像看“西洋镜”似的,从“铜钱笼”的投币眼上往里“眙”(瓯语,看),一遍又一遍地数着视野内伍分“铅角子”有几枚,贰分的有几枚,壹分的又有几枚,数着数着就开始“上凳上桌,上桌又上佛堂阁[13]”来了,觉着“该恁”(瓯语,这样)隔靴搔痒样地数钱很不过瘾,便缠着母亲要“开笼”数钱,母亲说自己不会做这等朝令夕改的事。

交涉失败,我便想凭自己的能耐将“铅角子”弄出“铜钱笼”。我把“铜钱笼”“衣顶倒头”(瓯语,上下颠倒)转过来,使出吃奶的力气上下摇晃,企图通过外力的作用,使硬币自然掉出。但母亲似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她仿佛早料到我会有此作为似的,故而在制作“铜钱笼”时,为防止硬币的轻易掉出,把“铜钱笼”的投币口做得很窄很短,同时为了美观,又将投币口由外向内剪开,使外向开口光滑平整,内向开口则粗糙不平。所以我的想法就更难实现了,但我并不甘心,打算借用螺丝刀、火柴、编织针之类的工具,把“铅角子”给勾挑出来,然而“铅角子”像是故意跟我开玩笑似的,每次当我感觉有点意思时,“铅角子”却只在洞沿上象征性动了几下,滑到一边又不见了。我折腾来倒腾去弄了半天,累得满头大汗,眼酸力乏,却一个“铅角子”都没勾成,于是只得泱泱作罢,但从此对“铜钱笼”失去了兴趣。

祖母所赐的“铅角子”却与母亲的不同,它是实在的,可体验的。她的观念也与母亲相差十万八千里,她主张珍惜现在,活在当下,奉行的是“穷养儿子,富养女”的思想,认为这样比较容易培养出孝子和淑女来。也许是经历了太多风雨的缘故,她处理事情总是本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态度,她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空担忧。”

与别人的祖母相比,她的出手是“大局”(瓯语,出手大方)的。譬如,当别人的祖母给孙儿孙女们的“压岁包儿”(瓯语,压岁钱)为几分几角时,祖母给我们姐妹俩是每人“贰个番钿”(瓯语,贰元钱);当别的小朋友,每天的零用“铅角子”最多为“一单分”(瓯语,一分硬币)时,祖母给我的却是“贰分”。这令我感觉特别良好,以为我比周围的任何小朋友都爽。

不过祖母做事是很讲原则的,她给我的“铅角子”就有“三不”规定:一是不到时间不给,二是超过数量不给,三是从不预支。她把给我“铅角子”的时间定在每天下午四点以后。那时她在西郊红旗医院(温州发夹厂对面)的门诊部当中医生,她定这时间估计是考虑,这钟点来就医的病人会相对少些。我若去早了,她也不会自破规矩而提前打发于我,而是很不高兴地让我到时再去,有了几次碰壁我便乖乖照办。

如愿地得到祖母给的贰分“铅角子”后,我最喜欢消费的去处是“摊儿头”阿十果杂店。他家有一味招牌佳肴——“胶冻”很令我牵挂,材料是用地道鮸鱼胶熬成的,加上自制的秘醋、芝麻油以及风靡当时的上海酱油等调料,那味道真心是“好爻连门都冇”(瓯语,很好吃的意思)。

享受“胶冻”的最佳时间是在天寒地冻的严冬,与小伙伴们尽情“打作”(瓯语,玩耍)后,全身“涌壶大热”(瓯语,大汗淋漓),一口气跑到阿十家,买下那豆腐干般大的“胶冻”,用店家提供的现成的小刀,噔噔噔地将其切割成条块状,加入少许的酱油、麻油、醋等调味搅拌均匀,然后,将冰到骨的“胶冻”一股脑地倒入口中,狼吞虎咽下去。这时,那“胶冻”犹如那“三伏天”的“冰镇酸梅汤”似的,令人有“吃嘴里底,爽毛管里出[14]”的感觉。末了,再将碗里的调料汁喝下,嘴角一抹噔噔噔跑回家,随手拿起一杯冷茶咕嘟咕嘟地灌下,那种满足真是无以言表。

可是有一次,我不小心把贰分“铅角子”给弄丢了,便巴望着祖母能通融一二,或预支,或破例再给二分。但祖母说那是我的失误,后果得由我自己承担,她不会因此破坏规矩。我见通融不成,便干脆耍起赖来,故意在人来人往的院内道坛,表演起祖母最为反感的“筋斗”,想借此来动摇祖母的想法。

祖母出身大户人家,接人待物稳重有加,平生最“感冒”(瓯语,反感)的是“汏浪范”(瓯语,疯疯癫癫不稳重)的女孩。她认为女孩子要“静定”(瓯语,稳重),要“徛有徛相”(瓯语,站有站样)、坐有坐相,而我偏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极端有损“淑女”形象之事,这明摆着是想让她难堪。

我一边观察着祖母的反应,一边从道坛的西墙角翻到道坛东墙角,又从道坛的东墙角翻到道坛西墙角。她的同事有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便趁机跟着起哄,高声为我喝彩。我更加来劲,临场发挥,在三个“筋斗”之后添了“一字马”丰富内容。可是,祖母看上去并不生气,她不慌不忙地走到我身边,轻轻地对我说:“你是自己停下来呢,还是想让我将此事告诉你父亲?”

告诉父亲?我一听大吃一惊。父亲最是“厉经”(瓯语,严厉),他有天生的威仪,平时,多数的时候,他只用眼睛说话,他只要朝我“眼睛光那么几光”(瓯语,看了看),我便吓得连气也不敢喘了。我若做错什么事,他从不打骂,只轻轻一句:“好好面壁思过去。”我便乖乖地跪到家中一画像前“思过”,待到父亲问话,“认罪”是必需的,如果“反省”不彻底,那得继续,直到反思明白。如果父亲得知此事,那么“吃辣头”(瓯语,吃苦头,指责罚)事小,若因此让祖母断了我的“铅角子”,那我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想到这里,我便自讨没趣地收摊走人。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如今,父母侨居海外,彼此天涯海角,吾不能常以彩衣娱亲;祖母见背二十余年,惜已不能绕膝跟前。然而,零用“铅角子”于我的种种回忆却是美好永远。

二〇一七年二月十三日于东瓯南浦

冰缘

已经有好几年了吧,在炎热的夏天,我专以“冰条”(瓯语,冰棍)为早餐,除此之外我不饮食任何其他食品。我的同事们也大多知道我的特别嗜好,所以见面招呼时总问:“吃冰条了吗?”可见我偏爱“冰条”之程度。然而,在这么多形形色色的“冰条”中,我丝毫体察不到儿时那“芝麻奶油冰条”留刻在心中的美好感受,或者,我只是藉此来追寻那渐渐远去梦样的童年情怀?

我八九岁时,有段时间特别羡慕那些卖“冰条”的。我既羡慕他们每天有品尝“冰条”的机会,又羡慕他们有时时数钱的乐趣。我想,我什么时候也能“许恁”(瓯语,那般)就好了呢。

我时常想,我那时如此向往买卖之事,是否跟我的“抓周”结果有关?都说“三岁定八十”。听叔婆说,我“抓周”时抓的是“元宝”,但祖母却说我抓的是笔。这出入确实有些大,也不知那种说法比较可靠。不过从我儿时向往买卖之事的热情来看,倒是比较符合叔婆的说法。我曾经痴缠着母亲,希望她能出资弄些“冰条”来让我销售。

母亲说:“你卖冰条?能‘熬牢’(瓯语,忍住)不吃?”

我赶紧表白道:“熬牢”啊。

母亲怀疑地又问道:“你的‘橄榄臀[15]’能‘坐牢’(瓯语,坐得住)?”

“保证‘坐牢’啊,不信,就让我试试嘛。”

母亲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再理我。我见游说无效只好放弃,闪到对面的雪飞家去看她二婶卖“冰条”。

雪飞是我儿时的玩伴,她二婶是从“山底角”(瓯语,深山偏僻的地方)嫁过来的“山头人”(瓯语,乡下人),没有工作,但着实“勤力”(瓯语,勤劳)。夏天,她在自家门口置一方凳,将一个简陋的冰条桶搁置其上出售“冰条”,冬天则做买卖小气球的营生。

盛夏,当火炉样的太阳撒在干裂的石板路上,折射出那耀眼的白花花的光,当蝉们在高树上发出令人烦闷的叫声,当狗儿懒洋洋地趴在地上伸着长长的舌头,不停地抖垂着“痰唾澜”(瓯语,唾液)时,我趁着大人们午睡正酣,蹑手蹑脚地出来,箭似的飞跑到雪飞她二婶“犼宕”(瓯语,那儿)。雪飞她二婶很善解人意,几乎是每次,不等我开口便将那“敲棒”递给我,放心地让我去“独当一面”。这时,我觉得雪飞她二婶真好,比我母亲懂我多了。

我一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冰条筒”敲得爆响,一边用稚嫩的童声大声地吆喝:“卖——冰条哟,冰条三分、五分,三分、五分有卖哟。”

那时,不知冰箱为何物,“冰条”均盛放在一个木制的桶里。说是“冰条桶”,实际上是用几块旧木板围订成上有开口的小方桶,桶约42公分×38公分×35公分大小,两边配有铁耳环用来连接背带,以方便走卖。“冰条”则用旧棉胎严实地包裹好放在桶中,再盖上旧棉袄之类的保暖物什以防融化。通常一个冰条桶可容纳约三四十根“冰条”,由于没有现代化的保温措施,每天进货都是“扣汤煮饭”,不然,难免有赔本的可能。

“冰条”的种类嘛,简单而固定,不如现在的五花八门,均统一由本地的冰条厂出产。冰条的样式和食材也都“版版六十四[16]”地那么几种:一种是销路最好的“绿豆冰条”,三分一条;一种是销路次之的“奶油冰条”,五分一条;还有一种是销路最差但美味非常的“芝麻奶油冰条”,七分一条,这种“冰条”销路差是因为太贵,大家买不起或舍不得买。

记得有一次,我“蹿起打一棒[17]”,用攒了两天的零用钱——四分钱,与一位名叫佳平的小伙伴合资一起购买一根“冰条”共享,但就谁优先选择“冰条”节段的问题差点与佳平闹翻,后来是雪飞她二婶出面才摆平了这事,让我先选,理由是我出资比佳平多。就“冰条”造型与食材而言,上半段芝麻较多,但冰身较小,也无棒棒,下半段则相反。一般情况,大家都喜欢选择下半段,除冰身宽大,有棒棒外,最主要是融化也相对慢些,且不粘手。选定了节段后,便请雪飞她二婶帮我们折,她是“冰条”的专业户,折“冰条”的技术自然也专业得令人无话可说。

当我拿着半根“芝麻奶油冰条”,看着它在闷热的空气里冒着缕缕清凉的白烟时,我的心也立马跟着清凉起来。当“冰条”表面的奶油渐渐地变得浓白,融化成半流体要滴落时,我便赶紧行动,用舌头逆舔过去,顿时,那奶香,那丝滑,那冰爽,迅速地传遍周身,令人骤然神清气爽,闷热顿消。这感觉令我至今难忘,是材质的差别,是“配方”的失传,还是童年的一切本就蕴含着永远不可替代的美好?

二〇一七年三月一日于东瓯南浦

徐老伯与他的唱词

徐老伯,其名不详,瑞安人,年近古稀,身材修长,背直体健,慈眉善目,喜着中山装,“表兜”(瓯语,中山装靠胸部左侧的小口袋)里常常插一支英雄牌钢笔(当时的时尚)。他是我家附近国营制伞厂的一名制伞工人,是厂里资深的老师傅,徒子徒孙遍布各车间。

在厂里,他是“安乐王”(瓯语,指无须操劳之人)一枚。每天上午,他象征性到车间转上那么一圈,就可“悉听尊便”。但如此山好、水好、风光好的他,却整天为他退休后的接班人(工作顶替)问题揪心不已。

徐老伯有五个儿子,个个都想接他的班,端上国营单位的“铁饭碗”,光荣地成为一名正式的制伞工人。但工作只有一份,他无论选“狃个”(瓯语,那个)儿子为接班人,都不只是“打个哭,个笑[18]”这么简单的事,而是“打四个哭,一个笑”的问题。为了这份“铁饭碗”,儿子们“钉头对铁”(瓯语,硬对硬,双方互不相让)了好几年,家早已沦为打“口水战”的战场。有时,儿子们甚至还轮番地跑到厂里,向领导诉苦,跟自己理论,徐老伯是除了无奈还是无奈。为了避开儿子们“车轮战”样的纠缠,徐老伯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干脆每天下午上“松台山”听“瞙瞊人”(瓯语,瞎子)唱“唱词”去。到了曲终人散,他也不立马回家,而是直奔厂食堂对付晚餐,然后,大约在晚上七点来钟时,就在我家门前的空坦上“设摊”,将下午听来的“唱词”原原本本地唱给街坊邻居听。什么《高芝与吴三春》《玉蜻蜓》《珍珠塔》《征西》《征东》《薛刚反唐》等故事,我都是这个时候从徐老伯这里得到的启蒙,也由此迷上了徐老伯的“唱词”,并成为他的忠实粉丝。

于是,那年夏天听徐老伯唱“唱词”便成为大家的大事。每天晚饭后,我们这些“蟹饭细儿”(瓯语,小孩子)便将家里能搬的长凳、矮凳、藤椅统统搬到空坛上,或围成圈,或排成行,然后一边玩着“开小火车”或“走梅花桩”这些游戏,一边等徐老伯的到来。

当我家的大时钟咣咣咣地敲了七下时(大时钟每小时报点,七点敲七次,八点敲八次……),徐老伯总像专业的说书先生似的准时到场。人群兴奋地为之骚动,大家热情地招呼着,徐老伯坐定后,“唱词”就开始了。

“唱词”是“温州鼓词”的俗称,以温州方言——瑞安话演唱,有说有唱,以唱为主,曲调带有浓郁的南方民歌特点。

徐老伯很有唱“唱词”的天赋,表演的“唱词”很有特色,他不是科班出身,却是无师自通。他唱“唱词”时,常常一人分演好几个角色,什么小姐、相公、员外、夫人、丫鬟、书童、老妈子、老奴才等,他都能信手拈来,演唱得惟妙惟肖。他背台词的功夫更是了得,别人是“过目不忘”,他是“过耳不忘”。虽然他识字不多,记忆力却惊人的好,只要听过一遍,便能将内容照样复述。他唱“唱词”时没有一字重复,一句废话,也不带口头禅,几乎是一气呵成,加上他一口字正腔圆的瑞安话,十分的地道。

更特别的是,他唱“唱词”时没有“扁鼓”“三粒板”“牛筋琴”等乐器的伴奏,完全靠“清唱”,所有的“过门”音乐都是他自己一人搞定。他通常直接把乐谱非常合拍地给唱了出来,也不知从何处学得的乐理,然后进入正文对白。当剧情进入高潮,如唱到女角——小姐,和男角——相公经过千辛万苦,终于在楼台相会而抱头大哭时,徐老伯便会完全地融入角色里。他忽而男声忽而女声地来回变换着唱腔,边哭边唱,边唱边说,听得在座的我们,也不由地跟着他的节奏“泪奔”抽噎。

而徐老伯呢,唱了一出又一出,一个晚上四个小时一晃而过,可大家却越听越精神,个个都“眼睛光起瓦光个樑恁[19]”呢。当我家的时钟敲响十一下时,徐老伯总会歉意地对大家说:“各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明晚分解。”然后便起身拱手离去,剩下恨不得马上想知道结局的我们,万般无奈,只得怀着遗憾,将希望寄托于明天。

就这样,我在徐老伯这里得到了戏曲——“唱词”的启蒙,为我后来喜爱京剧、越剧、黄梅戏等其他戏曲打下了基础。

照此说来,推本溯源,我是否该特别感谢徐老伯的儿子们呢?由于他们的论争,才使我有机会听到徐老伯那精彩绝伦的“唱词”?

二〇一七年三月十三日于东瓯南浦

云媚

云媚当“我俫童子痨头儿[20]”时,大概是十三四岁的光景。她是个没妈的“小个儿”(瓯语,孩子),哥哥姐姐呢,多得令人搞不清“人(niè)儿头”(瓯语,画像,此指相貌的差异)的大小。她是家里的老幺,因为家境的关系,云媚只读了两年书便辍学在家,帮父亲打点家务。云媚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圈养了一头漂亮的奶牛,以此来增加家庭的收入,这奶牛每天产牛奶几十斤(哺乳期),将挤得的牛奶送去炼乳厂收购,可换得不菲的报酬。所以,云媚的父亲很宝贝他的奶牛,认为伺候好奶牛是一等一的大事。于是,云媚就责无旁贷地担负起放牛和割草之事。

一年到头,云媚人气最旺的“时节”(瓯语,时候),要数寒暑假了。每当这个时候,围着她团团转的“小喽啰”少说也有一打,我便是其中的一员,或看她怎么帮父兄“踏菜咸”(人跳到咸菜桶里踩踏咸菜)、制作“松糕”(番薯松糕);或跟她一起去放牛割草、捉鳝鱼、拔萝卜;或与她一起顶着烈日去捡西瓜子什么的。

放牛的时间多在下午四点以后,这时,她家的门口会候着一拨“志愿者”,待云媚牵出她家那头漂亮的奶牛时,大家便两个两个颇有秩序地跟在奶牛的后面。

放牛的队伍可谓浩荡,多则十几人,少则七八人,男男女女,年龄多在十岁左右。云媚则总是一派“放牛娃”与“渔夫”的混搭模样,她头戴斗笠,“背脊身”(瓯语,后背)背着个偌大的箩筐,腰间则挂着一个特制的迷你小鱼篓,右手拿着赶牛的“棒桑西”(瓯语,竹条树枝之类),左手牵着牛绳,像带兵的将军似的,神气地走在队伍的前头。我们呢,怕“牛脚踏”袭击,在距离奶牛一米外的位置小心地跟着。有时我们一路唱着诸如“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等红色经典歌曲,有时则“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有时又像“林广益打电话[21]”似的,向云媚好奇地打听将在田间进行的“拓展”项目。

放牛的“地宕”(瓯语,地方)有近处的“教场头”,以及远处的“广化桥”。前者周边有不少的住户,人来人往较为嘈杂,后者则地广人稀,视野辽阔,更重要的是,云媚家的“自留田”就在“广化桥”,而云媚策划的田间“拓展”项目,也适合在人烟稀少的“广化桥”展开。所以,十有八九云媚都会带我们去远处的“广化桥”。

放牛倒是简单,将奶牛带到青草茂盛的地方,将牛绳一扔,奶牛自会找它喜欢的嫩草享受去,但云媚却没有吕岩笔下的牧童那般“畅快”(瓯语,悠闲),可以“笛弄晚风”,她有很多事情要忙。先要割满满一篓筐青青的嫩草,作为奶牛的储备粮食,再到自家菜地里巡视一番,顺便摘些成熟的菜蔬带回,末了就带着我们去“捉鳝鱼”。云媚“捉鳝鱼”可不是因为好玩,而是用来出售以贴补家用,但对于我们这些非农家子弟来说,则是十分有趣的事。云媚呢,像个小老师似的,现场指导“捕鳝招数”,教我们怎么寻找鳝鱼洞,怎么区别“鳝鱼洞”“蟹洞”“水蛇洞”,怎么捕捉鳝鱼,然后一声令下,让大家来个“捉鳝”比赛,自己则背着手一边来回踱着步,一边注视着我们这些“小喽啰”的动静,偶尔也得意地示范一番。

我照着云媚教的方法,很快找到一处小洞,一看洞口正是她所描述的圆形(蟹洞扁、蛇洞干),洞内的泥巴正是光滑的“青紫泥”(瓯语,一种青紫色的泥土)。于是,我就兴奋地将右手慢慢探入,穿过半流体状的泥巴,直到齐肩关节的位置,真心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手指笨拙地做着各种试探,少时,感觉碰触到别样的“物事”(瓯语,东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一把捏住,然后顺势地将其拉出洞外,一瞧,正是我煞费苦心要找的“鳝鱼”,足有七八寸长。

云媚不知什么时候已等在旁边,她夺过“鳝鱼”就狠狠地将其摔砸在地上,那鳝鱼“訾那”(瓯语,如何)料到会有这等变故,直痛得昏死过去,有那么半秒钟的功夫,像“泥鳅逷蛎灰坦上爻[22]”似的,鈵(瓯语,痉挛震颤)了几下,才慢慢缓了过来,忍着剧痛欲尽平生之力夺荒而逃。云媚哪里肯依,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摔砸它,就为了趁它昏死的瞬间好乘机下手,轻而易举地将其收入腰间的小鱼篓。

我有了这一举成功的喜悦,很有些“尾巴翘上天”的感觉,以为云媚的捕鳝秘诀不过尔尔。待再次作业时,便再不管洞口是扁是圆,泥巴是干是湿,想当然地就将小手伸了进去,长驱直入,亦到齐肩关节的位置,手指似碰触到异样的东西,还未反应过来却已被“钳牢”(瓯语,钳住),心里惊慌莫名,以为撞上了水蛇,赶紧将手缩回,却带出来一只张牙舞爪的“蛇蟹儿”(瓯语,小螃蟹),虚惊的同时顺势将其甩出老远。从此,再不敢“红缨帽挈手里走[23]”了。

相对来说,拔萝卜却没有这样的风险,虽然现拔的萝卜辣辣的,带着些许泥土的气息,其滋味也远不如板车叫卖的一分钱一片的“酱菜头”(瓯语,盐腌萝卜)好吃。但跟着云媚拔萝卜,其过程却是快乐的。每次,云媚行动前,总会带着大家仔细地做一番实地勘查,确定目标周围没有“闲杂人等”,再派出得力的“喽啰”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把风,一旦有陌生人靠近就吹哨子示警。于是,一帮“童子痨儿”(瓯语,小孩子)们就一哄而散。

云媚拔萝卜的动作十分娴熟利落,而我则不然,常常与我的临时搭档是“一人吹箫,一人捺窟[24]”,待好不容易将萝卜拔出时,却总是连人带萝卜“打臀顿”(瓯语,屁股着地跌倒)在地。但我乐此不疲,一番惬意的折腾后,将拔得的萝卜用镰刀割去萝卜缨,拿到附近的河里洗去上面的污泥。云媚则就地取材,从菜地里剥来几张菜叶当砧板,将萝卜放在其上,然后连皮切成小块分给大家。这时大家爽心极了,像前世没吃过似的,津津有味啃着微辣的萝卜,沐浴在草气土香的夕阳里,别说多满足了。

跟着云媚还有一样有趣的体验是捡西瓜子,云媚此举倒不是为了贴补家用,也不是因为好玩,而是要将其炒煮起来当零食。她平时没有任何来源的零用钱,零食都是她自己动手就地取材搞定的,譬如炒煮捡来的西瓜子,譬如拿牙膏壳跟“糖儿担”兑麦芽糖,又譬如以橘子皮去中药店换甘草等等。

捡西瓜子是很有讲究的,不是所有的西瓜子都适合炒煮,太嫩太小的不要,子壳太脆也不要,须是那种黑黑的大瓜子。那时,物资匮乏,人们收入有限,买西瓜很少有人买半个或一个的,通常以买四分之一,八分之一,或十六分之一的居多。西瓜摊就摆在路边,有的用圆形小桌作摊,也有的用方形小桌作摊。到了晚上摆摊的还弄个“火荧光光”(瓯语,亮度很低,像萤火虫)似的白炽灯,以红纸为灯罩,把瓜色衬托得赤红赤红。个别讲究的“西瓜摊”,还弄个约一米宽、八十公分高、四十公分深的玻璃柜(仅门上有玻璃的木柜),来置放“一花花”(瓯语,一块块)分量不等的西瓜。

云媚带我们捡西瓜子的时间多在下午两三点钟,这时烈日当空,马路上人少车稀,是捡西瓜子的最佳时机。那时,我们真的个个都很厉害,既不打伞,也不戴帽,更不怕什么“热头气”(瓯语,指夏日太阳强烈的辐射),人人拿着个搪瓷的小碗,兴致勃勃地在滚烫的马路上捡西瓜子。

捡西瓜子是有窍门的,断不是用什么方法都管用的。譬如,你用手指去捡的话,恐怕折腾半天也弄不了几粒,特别是那些刚刚落地的新鲜西瓜子,滑溜得像“捏不牢个枇杷核[25]”似的,任凭你生得怎样一双可人的巧手,也休想占到半点便宜,而云媚的方法则是超级地好使,她教我们用手掌心去“拍”,如此,西瓜子就乖乖地粘在了手掌心上。不过,这招若用来对付那些落地有些时辰“似干还滑”的西瓜子,却还是白搭百分百。于是,我向云媚讨教对付此类西瓜子的妙招,云媚格格地笑了几声,神秘兮兮地凑到了我的耳边轻轻地说:“教你一招,保你管用,吐一口‘痰唾澜’(瓯语,唾沫)在手心,然后搓匀它,呵呵。”我嫌云媚的方法太过“鏖糟相”(瓯语,脏兮兮),犹豫了半天,还是抵挡不住诱惑,照她的方法试来,果然灵验。

就这样一两个小时下来,居然弄了不少的西瓜子,人多力量大,云媚把大伙的劳动成果合在一起掂了掂,估计没有八两也有半斤,就知足地鸣金收兵了。她将西瓜子用清水淘洗干净,晾在米筛上,放太阳底下暴晒片刻,就拿来干炒。末了,云媚总不忘让我们这些功臣分享一二。味道自然远远比不上“糖果杂”店里卖的,但因为是大家自己的劳动果实,个个都吃得津津有味的。

不久,云媚家搬迁到梧埏的什么地方,我便再没有见到过她。年前,在街上偶遇昔日的玩伴得知,云媚十八岁时嫁到泰顺山底,之后便很少来温州走动。岁月匆匆,照年龄算来,现在的云媚也该是年及花甲的老妇了,也不知她是否一切安好?

二〇一七年四月十日于东瓯之抱朴轩

张渊和他的爸妈

张渊,是我过去的“邻舍”(瓯语,邻居),他爸名叫李生水,是特殊时期的右派,但生得慈眉善目,颇显好人范的样子。张渊妈则是十足的“乡巴佬”一枚,嫁给张渊爸时拖着一大串大大小小的“油瓶”(瓯语,指母亲再嫁,带去后叔家的孩子),张渊是他爸唯一的亲儿子。

张渊妈没有正式的营生,在自家门口摆了个简陋的小摊,买卖“粽糖”“香烟糖”“花生糖”“豌豆子”之类的糖果杂,附带也零售“大红鹰”“五一”“上游”等香烟。零食的花样也就五六号,分别置放在半斤装白色透明大口的玻璃瓶内,搁置在一张长约100公分、宽约40公分旧兮兮的木桌上,呈一字排开。冬天,只要出太阳,张渊妈会不嫌麻烦地追着太阳做生意。上午,将她的“小摊”挪到马路对面有太阳的地方,下午又将“小摊”撤到自家门口,夏天则是为避开太阳,也是这般不厌其烦地搬来挪去的。

没有人知道张渊妈当年是怎么傍上他爸并嫁给他的。比较流行的版本是,当年,张渊妈是相上张渊爸的“居民户口”,羡慕“城底人”(瓯语,城里的居民)的粮票才嫁给他爸的。张渊妈有了张渊后就跟他爸闹翻分居,但与他爸的吵架热情“貌着”(瓯语,仿佛)执着非常。他爸的“忍功”很了得,通常都不搭理张渊妈,呈“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的表情,只有当张渊妈骂他张家祖宗十八代时,他爸才会像被搓到神经似的跳起来,一副捍卫祖先清誉没商量的架势反抗。于是,“战争”就这样爆发并迅速蔓延。这时,张渊的同母异父的哥哥姐姐们怕他妈吃亏,都不约而同地一拥而上围攻张渊爸,结果张渊妈回回凯旋,张渊爸则次次败北。张渊则极不愿意让我们这些不相干的外人看到这种场面,总是很不高兴地催着看“闹热”(瓯语,热闹)的我们快快离开。

说到张渊,那时不过小学二三年级,与我的年龄相仿,因为家庭背景的关系,小伙伴们多不怎么待见他。唯独我傻乎乎的不知利害深浅,也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只管我行我素,与张渊玩“摔泥巴”“飞人(niē)儿板”“打铜钱钉”“斗蟋蟀”“滚铁环”等等,这些极端有损淑女伟大形象的游戏。

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要数“滚铁环”,特别是那种自制的“冰铁环”,洁白晶莹像深秋的月轮又像和田的白玉,悦目之极,好玩之极。一般的“铁环”通常有脸盆那么大,由铁丝或筷子样粗的铁条做成,这种正宗的“铁环”我滚不了几圈便失去平衡倒地,“冰铁环”我却滚得甚为顺溜。不过,制作“冰铁环”却非张渊不可,但张渊常会借此东风玩神秘,如取冰、画圆、切割等工序他都保密,像“老老娘儿塞钞票[26]”似的不想为我所知。也不知是出于被我学去了可惜的原因,还是担心我学了后不再跟他玩耍的缘故,总之,心甘情愿让我观摩的只是打洞这个环节,其他的则多有意关上屋后的小门,独自一人在他家的“道坛”(瓯语,院子)里摆弄。但是,他有他的计策,我当然有我的对策,不让明学,我可以贴着门缝“偷眙”(瓯语,偷偷地看)啊,他又能奈我何。所以,“冰铁环”的制作程序,我还是能道出个一二三来。

首先,制作“冰铁环”要有天气的条件,气温必须要在水能结冰的零度以下,且越低越好,这样冰结得越厚牢度就越强;二是冰的厚度起码要在1公分以上,最好是2—3公分,形状要弄成圆形;三是在正中央要打一眼小洞用来勾铁钩。

张渊取冰时会带上一个四五寸大的搪瓷碗,一枚二三寸长的铁钉。搪瓷碗既可用来充当画圆的模具,又可当作盛放“冰材料”的器皿,铁钉呢,则充当画圆的笔使用。将“煤球钩”前头的尖溜部分放火上烧至通红,然后沿描好的圆圈作业,反复几次,弄成圆形铁饼的模样,将圆周的轮廓修平,再在正中央打一眼似贰分硬币大小的洞洞。

打洞最是好玩,将烧得通红的“煤球钩”尖头对准中点下去,嗤嗤作响,长驱直入,但见尖头所到之处犹如铁甲神兵一般,所向披靡,旋即成洞,再将洞修成需要的大小,用冷却的“煤球钩”充当铁钩,直接勾住,这样“冰铁环”就制成了。

与一般的“铁环”相比,“冰铁环”的平衡能力较好,除了中央贰分硬币样大的小洞洞外,其余结构均是实心,所以,滚起来比较容易。其弊端是铁钩的材料很难选择,如用铁丝作材料,其顶端“U”字形的制作倒是简单方便,用老虎钳一扭便搞定,但滚玩过程中容易使铁钩变形,如用筷子般粗的铁条作铁钩,没有“打铁老司”(瓯语,铁匠)的参与,一切皆为枉然。所以限于条件,只得用现成的“煤球钩”来充当“冰铁环”的铁钩,并在其顶端缠上一层又一层的细布条,以防“冰铁环”脱钩。

滚玩“冰铁环”最佳的时间是在没有太阳的严冬。天寒地冻,朔风凌厉,穿着臃肿的棉衣,蹬脚呵手,小脸冻得通红,在清冷的大街上滚跑。张渊不仅滚“铁环”了得,滚“冰铁环”亦出神入化,他不管左手还是右手,单手还是双手,都玩滚得超级自如。他玩滚的花样很多,很少直走,常常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玩耍,像随意地写英文,又像潇洒地画画,遇到有障碍需要跨越时,只那么轻轻一提便凌空过去,有时兴来,便在障碍物的周围打转耍帅一番,然后再一跃而过。最令我感叹的是滚下坡的路段,人跟着“冰铁环”顺势奔跑而下,特别是快到下坡的终点时,稍有不慎就可能失去平衡。可张渊却总是控制拿捏得很好,还常常顺势来个高难度的表演,然后戛然而止,面带微笑地来个谢幕式的鞠躬。可惜,那时没有什么“吉尼斯”之类的节目,不然,以张渊的动手能力和滚耍技巧,拿个奖牌肯定不是问题。

后来彼此年龄渐大,也就各奔东西。

再后来,听说“冇业可做”(瓯语,无事可做)的张渊因违法在某年的“严打”中被处决。

消息传来,张生水出奇地淡定,他没有老泪纵横,只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前世的报冤。”便再无言语。

有人说,张生水的脑子肯定被整进水了(在特殊时期),所以,才这么淡然地对待“白发送黑发”之事。但我以为,经历了这么多年沧桑的张生水,又焉知他不是对生命有新的认识和觉悟呢?

二〇一七年八月十三日于东瓯南浦

同类推荐
  • 杜甫诗选

    杜甫诗选

    杜甫的诗歌由于其思想内涵和艺术形式方面的典范意义,自宋代以来就广受各层次读者的欢迎,也引起注释家和研究者的极大兴趣。他的许多选注本都曾在普通读者中产生较为广泛的影响。本书的编选,就参酌清人及近代的选注本,选目力求包括杜甫最广为传诵、最有代表性的名篇,注释较简,但也力求稳妥可据,对读者理解原作有所帮助。
  • 冬季恋歌

    冬季恋歌

    诗歌集《冬季恋歌》,全书共收集作者诗歌65余首。作者对家乡、对母亲、对童年、对爱情的深切怀念,每一丝都撩动着人的心绪,每一缕都触动着人的灵魂。特别是对爱情的描绘,由期待,到感受,到怀念,到疼痛,再到坚信,每一个细节都像铺在雪地上的丝绸,美丽而忧伤。
  • 歌德思想小品

    歌德思想小品

    本书为我国著名的歌德研究者杨武能先生对歌德最富有思想性和可读性的作品的翻译、选编、解说。其内容涉及歌德关于人生、道德、修养、游历、家庭、婚姻、教育、文化、哲学、历史、社会和政治等各个方面的思考和观点。
  • 王牌特卫2

    王牌特卫2

    李建轻轻地架起狙击步枪,长长地呼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内心变得极其平稳,武当的内功心法,慢慢地在经络里流淌,如同清澈透明的小溪,带着一丝凉爽,让李建的内心,如同明镜一般。瞄准镜里,那道刀锋,被李建缓缓拉近,这时的刀锋,比1200米的时候,变得更如同一条线一般。李建的脑海里,一下想起了,小时候,师父教自己用手枪打吊在空中的细线,一直练了多年,自己的屁股不知道挨了多少次荆条的抽打。嘿嘿,今天这1300米的刀锋,就如同小时候用手枪打细线一般。李建慢慢地调整着瞄准镜,直至那道刀锋,变得很清晰,稳稳地套在十字中心,轻轻地扣动扳机。
  • 苏曼殊书信集

    苏曼殊书信集

    刘三我兄足下:——前月念旬肃具片楮,何久未蒙赐答?抑被洪乔投向石头城下耶?海航哥都不闻动静,别来无恙否?秋风又一度矣。
热门推荐
  • Sister Songs

    Sister Songs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让管理更有效:德鲁克管理思想实践指南

    让管理更有效:德鲁克管理思想实践指南

    在担任企业管理顾问的过程中,时常会有一些管理者问我这样一个问题:“德鲁克的著作那么多,我们应该读哪一本呢?有没有一本著作能够将德鲁克的管理思想与我们面对的现实结合起来?”还有一些管理者则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德鲁克的管理思想很好,但需要掌握系统的管理学知识,能否介绍一本类似于德鲁克管理思想实践指南的书给我们?
  • 章安杂说

    章安杂说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迟鹞

    迟鹞

    他是仙界九皇之末却遭帝君暗算欲除之于后快七芒星阵内魂飞魄散流落凡间忘前尘记忆险恶之中江湖人如此那就靠女人上位!
  • 奶爸也能成武神

    奶爸也能成武神

    [奶爸+灵气复苏+…]有个书生,就爱下棋,星罗万子,撑起了世间朗朗乾坤!有个剑客,养剑百年,想出一剑,剑开太平!有个屠夫,喜好杀生,坑杀了万灵,却救了世界。有个女孩,纯纯真真,一心只为研究,却成了世间最恐怖的大魔头。有个奶爸,只想女儿安全长大,乱世之间,终成武神!………什么是武神?呵气灵体灭,毛发断江山!万千不凡血脉,不敌我赤城修道之心,天下武运,一滴不剩,尽归吾身!拳出,横贯长空!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比蒙至尊

    比蒙至尊

    一个现代的四有流氓穿越的故事,一个比蒙的故事,一个会《九转玄功》的四有流氓穿越成比蒙小不点的故事,一个连灵魂都在修炼《九转玄功》的比蒙的故事。
  • 隐婚前夫,离婚请签字

    隐婚前夫,离婚请签字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原以为人生最幸福的事,就是携他的手慢慢变老。却不想推她上天堂的是他,拉她下地狱的,也是他。机场,男人将她堵在厕所。叶薇凉恼怒,“前夫,我们已经离婚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孩子归你。”男人把手里提着的肉团子往她怀里一塞,顺势揽住她的腰,“你归我。”某宝宝不依,“坏蛋爹地,放开你的咸猪手。妈咪归我。”
  • 万界之时空道路

    万界之时空道路

    【时空穿越文】【黑暗爽文】为了生存和变强,他徘徊在生与死之间,在各个世界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深厚的脚印。一抹红颜染眉梢,万海星空迷世间。白衣血剑震天下,独步穿空闻三千!……摩天大厦的天台上,路飞和鸣人手握手异口同声道:“只为心中所想,不为他事所迷!”某一处阴暗小巷深处,身穿黑色衣服的狼叔,回眸一笑,露出一对锋利的爪子!一处庞大的黑势力的地盘上,刑天铠甲在替天行道,维护世间和平!在虚空的一角,陈莫微微一笑:“一切都在计划中!”……Ps:新人新书,不喜勿喷,左上角恭送您!
  • 谈读书

    谈读书

    一部与《论语》相媲美的欧洲近代哲理散文经典。作为一部智者的思想记录,是作者人生智慧和经验的结晶。全书坦示了一种反省和思辨的力量,其思想之博大精深,足可使人们汲取人生路上的精神养分,堪称世界散文和思想史上的传世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