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微澜,星芒寂寂。
卧室的窗户敞着,和着青草味和海棠花香的风一阵一阵地鼓进来,打在慕澜脸上。
她不知何时,竟已经回到景日方。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兜兜转转,她终究还是只能在原地踯躅难行。
小腹上覆着一层温热。
黑暗中,她伸手探过去,摸到了男人在她小腹上像绒毯一般宽厚的掌心。
男人的手迅速地、用力地、坚定地回握了她,紧紧裹住了她冰凉的手掌。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不着痕迹地从他手掌里抽出手来,意有所指地说,“冷。”
厉庭深神情掩在夜色中,他从她身边起身,走到床边合上窗户。他说,“天气预报说明天是个好天气,我带你一起出去。”
句式过于命令。
他蓦地有些紧张,软了几分口气,补充问,“带上湛湛一起,好不好?”
她整个人像被放在冰柜里,身上结了冰,没有一处有任何动作或起伏。连嘴巴仿佛也被冻上了,一字不提。
厉庭深沉默。
他将窗帘一并拉上,又重新回到床边。
他刚要躺下,慕澜仿佛是刻意在拒绝他的靠近一样,又一次找理由赶走他。她淡淡说,“我饿了。”
他俯下身的动作像被导演忽然喊卡,一动不动地被定格着。
挂在墙上的秒针一下一下,静静走了三下。
每一下,都走得那般的沉重有力。
三下后,他面上才终于恢复了风平浪静,帮她掖了掖被角,温声道,“好。”
她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她仿佛是给自己上了锁,将自己封闭在某个世界。
她忘了给他钥匙。
不,她已经不愿意再给他钥匙。
他的讨好和取悦,已近趋狼狈。
厉庭深的心上被同时浇了汽水和柠檬汁,轻而易举地冒出一个个的酸气泡来。那股酸意反上喉咙,他眼底掠过一片惊鸿,下一瞬,人猛地压下去。
他熟练地夺走了她的呼吸,仿佛只有这样疯狂的、毫无理智的吻,他才能够确定她是活的。
是真真切切的慕澜。
她任由他愈来愈猖獗霸道的动作,任由他将自己牢牢箍进他的怀里。
良久,他才终于结束了这个一切都由他主宰、由他独自沉湎的吻。头低埋进她的肩膀处。
感受到某些莫名温度的液体,她的肩膀轻盈微颤,侧了头想去看。
他却死死捧住她的脑袋,不肯让她乱动,声音滞留在她的耳廓,呼吸温热,“不要看。阿澜,不许看。”
听到这句话,她忽然之间像是成了一个发烧四十度的病人。脸庞通红,眼白里泛着红血丝,喉咙里仿佛还咯了痰。
她用力地像是溺了水刚被救上岸一样地同样回抱住了厉庭深。
声音里透出五脏六腑都仿佛在疼的痛苦。
她说,“庭深。你不累吗?我好累。我真的好累。”
她声音慢慢地放空,“好累。”
她最后又一遍重复,“好累好累。”
她真的太累太累,没有再多的力气去争去斗去报复。
他们以一个绝对亲密的姿势温柔相拥,以一种绝对温柔的口吻相互倾诉。
可惜——
他们一个是别人的丈夫,一个是见不得光的小三。
……
慕澜等了两个小时,也没有等到厉庭深做好晚饭。
她是真的饿了。
她赤了双脚,轻盈地下楼梯。
厨房的灯光暖腻,像初生的太阳一样,光线温柔地倾盖在男人有力的臂膀、宽厚的背脊上。
她倚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
他正尝了一口刚做完的糖醋排骨,似乎味道还算不满意,他大有不快地将那一锅的菜,全数倒进了垃圾箱。
慕澜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投在垃圾箱上。
那垃圾箱里已经被倒了满满半箱的……才出炉的糖醋排骨。
幽幽地,正若有似无地散发着糖酱香。
他将锅刷洗了一遍,再一次开始准备做糖醋排骨。那动作不带一点停顿,熟练得仿佛早就训练了上百回。
如果厉庭深是情人,那他就是个无可挑剔的好情人。
这是厉庭深第十三次重复做这道糖醋排骨。阿南已经专门为厉庭深跑了三趟兰最远却最新鲜的市场,专门为厉庭深挑买最劲道的排骨。
和淀粉、油炸、翻炒,又一锅新的糖醋排骨出炉。
厉庭深闻了闻香味,尝了一块,马上又皱起了眉头。
不好吃。
还是不好吃。
总是觉得做得还不够好吃。
他毫不犹豫地又打算将这锅排骨扔进垃圾箱,手刚晃开在空中,就忽地被人截住。
截住他手的力道很浅,也很熟悉。
其实他稍微动作大点,就可以挣开的。可是他没有。
慕澜垂眸,看见厉庭深的手因为洗锅不断在水里浸泡,手指已经开始脱皮。心跟着他手指皱起的纹路一起皱了起来。
她徒手捏了其中一块排骨,也不怕烫手,也不嫌手脏,也不怕手指上糊满了酱渍,扔进了嘴里。
她神情扫去原先的憔悴,已经覆上一层淡淡的光辉。
她像是个专业的美食家,颇为认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点评说,“嗯。味道很不错。你没去当厨师真是可惜了你这做菜的技能。”
他被她感染,也按捺下心中来回荡漾的千百情绪,眉梢眼角都点上了几许笑意,“是吗?”
“是啊!”
她跟着他一起笑。
笑如果有味道,她的笑一定是……苦的吧。她淡淡想。
……
就在两个小时前,慕澜躺在床上,还在厉庭深怀里说好累的时候。
厉庭深忽然对她说,“再七天。”
她问,“嗯?”
“七天,你陪我七天。我和你,我们两个一起,湛湛让月嫂看着。七天之后,我亲自送你走,送你和湛湛一起走。”
他说得缓慢,坚定、沉重。
每一个字都像是打字时手指敲在键盘上,一下一下的,沉重,有力。
“你答不答应?”
“七天,干什么?”
“西藏,你想不想去?”
-
叶家。卧室。
一直到男人猛地掐住女人的两个手腕,在她的手腕上勒出深深的红色印子,这一场情事才终于结束。
又过了一会,两人的赤-裸的肉体才终于分开。
男人将避孕套打了个结,投进垃圾箱,点上一根事后烟,“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烟雾缭绕的背后,赫然是叶英祁一张虽然有些年纪但依旧不乏英俊的脸。
陈雩是在慕澜去丰跃闹事那天被叶英祁找上的。
叶英祁在这世上活了这么多年,早就熟谙太多这世上活下去的规矩了。他只是随便给的几个要求,陈雩马上抛弃了慕澜,对他俯首称臣。
不,准确来说,也不是对叶英祁俯首称臣。陈雩她,只是对钱,而已。
陈雩脸上还浮着一层被爱抚过的娇媚,被他的问话击中,神情僵了一下,但瞬间释然,“缺钱。”
“该给的,我已经让人都给了。”
“有没有新活?”
叶英祁打掉一截烟灰,“原本是没有了。不过现在又有了。”
“什么意思?”
叶英祁眯了眯眼,想起管家回来跟他禀报,“厉先生抢我们一步先来了。后来两人大吵一架,最后慕小姐晕倒了,就被厉先生带走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孩子已经没了。”
他说,“慕澜现在还在兰城,所以你还可以帮我。”
陈雩一惊,赫然仰起上半身,“她不是今天被你送走了吗?”
陈雩话还未落,叶英祁放在床头的手机就响了。
他捻灭了烟头,投进垃圾箱,拿过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
——厉庭深。
……
厉庭深结束了一个长长的通话之后,
从月嫂那接过来的湛湛已经在慕澜怀里睡着了。
慕澜见厉庭深从阳台回来,笑说,“打这么久,她都等你等得要睡着了。”
“月嫂说她已经吃过晚饭了,应该不饿。我把她抱回房间,你去看看汤好了没。”
慕澜点头。
慕澜将汤端到桌上,桌上齐齐整整地摆好了五菜一汤,两荤三素。
慕澜看着这几个菜,看着看着,眼眶就轻易地热了。
他做的每一道菜,都是她喜欢的。口味也按照她喜欢的来。
厉庭深。这就是厉庭深的行事作风。
永远都恭谨、认真。做什么都不会敷衍。就算他心上雪、白月光、枕边人都不是她,统统不是她,他依旧记住了她的喜好,讨好她的喜好。
厉庭深下楼梯的脚步声很轻。
但慕澜还是注意到了,她微微仰着头,静静说,“庭深。”
“嗯。”
“庭深,以后这辈子,这几个菜,我永远不会再喜欢吃了。再也不敢喜欢了,就像再也不敢喜欢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