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奇大。
像包租婆从楼上满盆满盆地倒水,稀里哗啦,不带停的地往地上浇水。
厉庭深的意识有些模糊,脑海像一碗煮烂了的面,混混沌沌的,理不出一点思绪。
似乎是听见了呼唤声,他慢动作地侧过脸。
他看见了慕澜,向他跑来的慕澜。
她穿着浅黄色的风衣,也许是出门出的急,里头的家居服甚至都还来不及换。
她整个人在他的视线里慢慢放大,仿佛是从天而降的橘黄色月光,照耀着他的视线,生生照进他此后长长的余生。
她跑到了他跟前。
她站着,他蹲着。
慕澜垂着头,一张素净的脸上压抑着诸多情绪。她似乎在强制自己平静地发声,她问,“厉庭深,你找什么呐?”
厉庭深蹲得有些吃力,单手撑在草坪上。像森林遥望星空一样,仰望着慕澜。
她刚说的“你找什么呐”乍一听似乎很耳熟。
似乎他很久之前在哪也听过。
多久之前?
好像是四年前,他新婚之夜那天。那个她被抓进监狱的大雪天。
新婚之夜,本应当洞房花烛的。他却像一根门柱,笔挺挺地在兰城的监狱大门外站了整整一夜。
从夜色寂寂一直到晨光初露。
长长12个小时。到最后他已是雪没双足,身子僵成雪人。
当时半夜,有监控室里值班的人觉得这个男子过于怪异,特意前去关心询问。
“先生,请问……你找什么呐?”
他没有看这个值班警卫员,波澜不惊的目光始终投在某个方向,淡淡说,“我在你们这里丢了样东西。”
警卫员好奇,“是什么东西?需要我帮您去找找么?”
“不用了。”他说。
男子说完不再理会那警卫员,继续像一颗根心盘踞在地下的大树,一动不再动。
许久之后,那男子目光轻怔——
“我很想找她。只是怕她……不肯见我。”
可惜,那警卫员已经走远。
再没有听见。
……
见他眼神放空,她心弦一紧,以为雨声太大他没听清,又重复问,“厉庭深,你找什么呐?”
厉庭深没有说话。
他整个人仿佛在冰火两重天。身体是烫的,雨水是冰的。
他伸出手,将慕澜的左手握住。他用力地抚了抚慕澜空荡荡的无名指,像哄小孩子一样,声色好听又温柔,“我丢了两样东西了。一样是我四年前弄丢的,现在来看,可能永远也找不回来了;还有一样,我今天刚丢的,就在这个草坪里。”
慕澜盯着她,“……”
“如果找回了戒指,我帮你重新戴上,好不好?”
戒指?
他就为了戒指,明知道叶蓁蓁的企图之下赶过来,在这么大的雨里来回地找么?
慕澜吸了吸鼻子,眼眶反上来一阵酸涩的雾气,她想答应的,可是她说出口的话却是,“庭深,我们吃晚饭前不是约好了吗?七天后,我就要走了,离开你,然后永远永远地走了。”
厉庭深微怔。
许久,他笑了。他说,“是啊。我竟然忘记了。”
慕澜很少见厉庭深笑。他的笑就像世间被封存的宝藏一样,笑起来的时候,有光、有暖、还有四月的风。
慕澜蹲下身,身上仿佛装了绞肉机,将她一颗心搅得鲜血淋漓,她强忍住哽咽,将厉庭深一只手背到肩上,“不找了。庭深,我们不找了。我们去车上。你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她说不找了。
那就,好。
厉庭深眼皮重重一阖,将身体往她怀里轻轻靠了靠,还想替她多挡去一些雨。
温腻熟悉的肉体靠在怀里的那一瞬,身体仿佛火山一般喷出了熔浆无数,烧得他几乎控制不住。
厉庭深忽然猛地扣住她的手腕,眼神在那一刻凌厉如闪电的清明,他的声音和着天边的雷,一字一字地砸在慕澜身上,“不后悔?”
慕澜以为他说的是自己这一刻赶过来献身,双手勾住他的脖子,重重点头,“不后悔。厉庭深。哪怕以前那些事,哪怕坐了牢,也没有后悔过。我不想后悔,也不会后悔。但是如果重来一次,我一定选择从一开始就不遇上你。”
厉庭深眉目深了深,骤然驾住她的两腿,将她坐抱进怀里。
两人面对面。
他一手拖住她的臀部,一手按着她的脑袋,头抵着,嘴巴突地侵袭了她湿漉漉的双唇。
一边吻着,吻里还夹杂的冰凉的雨水;一边他抱着她走回车上。
……
整一场欢爱里,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水。
车外是倾盆而下的雨水,车里是密密麻麻的他们身上濡湿的雨水。
这场情事,就仿佛一场突如其来却瑰丽宽阔的海潮。
她在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无数次的潮涨潮落。
那潮水又温柔又霸道,又强势又壮阔。潮起时,潮水激荡着她;潮落时,潮水抽离了她。
情事结束,厉庭深似乎太累,眉目纠结着,但却已经入睡。
慕澜凝着她,看了一会便不敢再看。她越是看他,心尖儿就越疼。
她淡淡想,就算他心里有简星那一束白月光也罢,也许,他心里也有那么一点点她吧。
她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好在在车椅上,给他穿上她当时从景日方匆匆带出来的衣服。
替他穿好完毕,她又替自己换上一身衣服,然后撑了一把伞,从车里走了出去。
雨依旧很大。
她走去了刚刚厉庭深蹲在那里找的那一片区域。
像误入了异境的爱丽丝。
……
慕澜是在下飞机,风呼啦呼啦地打在脸上的时候,才终于意识到,她竟然和厉庭深一起出来游玩了。
西藏,拉萨。日光城。
一个充满禅意和信仰的地方。
厉庭深因为被下药之后又淋了雨,难得得有些感冒。慕澜则是有些轻微的高原反应。索性症状都还好,完全没有影响两人的旅游兴致。
他们关掉了通讯设备,阻隔了和外界的联系。像所有小情侣一样,合影拍照、在日光下温柔相拥嬉戏、他们旁若无人地拥吻。
他们在佛寺里虔诚地烧香祷告。
他们牵手走过布达拉宫,在纳木错湖湖畔看倒映水里的山峦和天空。
就仿佛是要将余生所有出游的情致都在这一次用尽一样,
一直到临走前夜,慕澜手机开机,才看见了慕承和和慕擎自前天分别打来的、统共有100多通未接来电。
不知怎的,莫名不安地预兆笼盖了她。她指尖温度莫名变得凉薄,轻轻按了一个回拨。
她先回给了慕擎,但那一端却是被慕承和接起的。
“终于知道开机了?”
“怎么了?爸的电话怎么……”是你接的。
慕承和那一头的声音依旧裹着厚厚的冷意,像腊月里的寒风,吹进慕澜的心里,“厉庭深也不在兰城。你和他一起出去了?”
慕澜沉默。
沉默在慕承和看来就是承认,他看了看还在重症病房的慕擎,声音里到底还是卸下了冰寒,清清淡淡地说,“小澜,爸心脏病突发,现在还在ICU。”
慕澜整个人像是被泼了一大盆冷水,这些天的喜悦全数被浇灭,“什么!”
比起慕澜的激动,慕承和似乎平静许多,“猝死型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性心脏。医生说,病死率很高。”
慕澜在电话这一头早已掩饰不住泪意,她盯着刚从浴室出来的厉庭深,神情憔悴,声音里揉进千万的悲痛和迫切,“哥,我马上回来!”
厉庭深听到这句话,眸光如阳光下的刀锋,微微一厉。
慕澜结束通话,站在原地看着厉庭深,脸上一副似哭非哭的模样,“庭深!我爸出事了,他……他好像快撑不住了!”
话才落,泪已奔。
……
再下飞机时,慕澜感觉这七天,都恍若自己做了一场梦。
慕家在川城。
慕澜从西藏直接乘回了川城,厉庭深陪着她一同先飞去了川城。
机场里人群熙熙攘攘,不知在见证着多少的离别。
他们也只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从此要别过的两个人。
午后十分的光线极好,疏疏朗朗的暖黄光线爬在厉庭深的肩膀上,更显得他的肩膀那样宽广、可靠。
慕澜在他身前十公分站定,模样仿佛第一次上门说要做他情妇的温顺乖巧,“庭深,湛湛你让姜姜送来到我身边就好。”
他面上静静,像夏日里的那片死海,“好。”
她大约是觉得自己应该说些祝福的话,“庭深,你是社会栋梁。以后……也一定会是个好丈夫的。”
他神情淡淡,迟疑了一下,说,“会的。”
她心上涩了涩,面上却依旧宁静,继续道,“庭深,我们再见了。”
“好。”
“你先进去检票,我在这儿看着你走。”
他似乎也觉得没什么好挽留的了,说,“好。”话落,就转身一步步走远。
慕澜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宽阔的背影慢慢地走出她的生命。仿佛是感觉有人在生生抽她的骨喝她的血一样。
她这一刻终于情绪崩溃,“哇”地一声失声大哭。
她不再顾及周遭的一切,只单单盯着那个背影,仿佛要把他镌刻进她的记忆、她的生命,她嘶声力竭地、仿佛倾尽了力气呐喊,“厉庭深,我喜欢你!”
那背影豁地一僵。
慕澜大约是害怕自己再看到厉庭深的脸,情绪只会更加崩溃,慌乱地大喊,“不要回头!厉庭深,你不要回头!”
背影像是机器人一样,机械地盲目地继续走着。
走的越来越远。
他们之间相隔着越来越多穿行的和他们无关的人。
慕澜泪眼朦胧地盯着那人的背影看,似乎恨不得将眼睛长到他身上。她手心里抓着那一天在大雨里找到的那对婚戒,捂着透痛的胸前,最后一次低声地喊,“我只喜欢过你。厉庭深,我比世上任何人都喜欢你,我比世上任何人都恨你。”
她喊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低进机场这些浮游的尘埃里。
“可是我还是喜欢你。”
“就算恨你,我还是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