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湛湛说完，就注意到慕澜的脸上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一点表情浮动。
她的眼睛像一口古井，晦暗深沉，没有一点亮光。
厉湛湛没想到妈妈会是这种反应，她不甘地拽着慕澜的衣角，“妈妈！妈妈！”
软糯清甜的妈妈的呼唤声，于慕澜而言却太陌生了。
她想起前段时间她抢别人的孩子，慕承和告诉她，他们的孩子早就死了。于是她想也不想地反驳她，“我没有孩子！我的孩子早就死了！”
话一出口，慕澜自己都脊骨一僵，陷入了更深的魔怔。
死了？
这两个字忽然占据了她所有的理智。
仿佛是谁在空中打了个响指，让她的灵魂切换了空间时间，回到了一些陌生的场景里。
第一个场景是监狱。
一个穿着监狱服的女人痛苦又挣扎地躺在地上，发出呜呜的哭泣声和求救声。可是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去救她。
那女人最后流出一大滩赤红的血，生下了一个都不会哭的孩子。
那女人艰难地卧起身，想去看她生下的孩子。
盈盈月光打在那女人惨白得反光的脸上。
场景飞快地切换，又切到了一个没有人烟的沙滩上。
同样是夜里，海风瑟瑟，打在女人脸上。
女人穿着一身污迹斑斑的婚纱，婚纱上有沙子，有血迹，还有数不清的裂痕。
她的头发上，脑门上，都沾满了黑乎乎的血。
她两手抓着婚纱裙裾，忍受着小腹正一下一下发出的强烈阵痛。感觉着汩汩的血液不断从下体流出来，将她雪白的婚纱一点点濡湿，变红。
女人又惊又怕，却死死地咬着牙门，一门心思，想把她那可怜的孩子生下来。可是孩子没有出来，流出了整整一桶的血。
她整张脸恍若被刷了一层白漆，灰白一片。
白玉色的月光打在她的脸上。慢慢地她那张脸，就和监狱里那个女人的脸缓缓重合在一起。
直到最后，两张脸一齐变成了一张慕澜再熟悉不过的脸。
那是——
她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监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沙滩上。
她只知道，她原来有过两个孩子。
可是那两个孩子，都死了！
是她弄丢了他们，是她！
那种为了生下孩子时所经历的非人的痛苦，和生下孩子时却发现是个死胎的痛苦，留在慕澜脑海里的印象太过深刻。
以至于这一刻的慕澜神情又挣扎又痛苦，忽然，她的目光慢慢落在厉湛湛脸上，她发了狠一样地推开厉湛湛，眼神骤然变得恶狠狠的，“你滚开！我的孩子都死了！”
她一边说，一边神情恍惚地要开始掉眼泪，“他们都死了！我亲眼看见他们的都死了！她还那么小，她不会哭。她怎么会不会哭呢！”
慕澜越说，整个人精神状态越来越焦躁。她一边不断喃喃自语着，“她怎么不会哭？”一边猛地推开慕承和，独自一个人跑远。
慕承和反应了半秒，拔腿就追了上去。
……
就在这会儿，简星提着刚打回来的饭，与慕澜和追在后面的慕承和擦肩而过。
厉湛湛见简阿姨回来，原本吓得没有表情的脸，忽地就变成了哭脸，流着眼泪水扑进简星怀里。
孩子总是会选择在关心疼爱自己的面前，才肯流下眼泪。
大约是连她也知道，在不关心自己的人面前流泪，她也不会关心自己吧。
厉湛湛委屈地叫，“简阿姨——”
“嗯？”
“简阿姨，爸爸被一大群坏人带走了。”
简星一惊，“什么意思？庭深怎么会被人带走？”
“湛湛也不知道。湛湛找妈妈去救爸爸，可是妈妈却说她不是湛湛的妈妈。”
简星摸了摸孩子的头顶，心疼地说，“湛湛乖。妈妈只是忘记了。爸爸不是也告诉湛湛了吗，妈妈只是忘记了。”
“她不认湛湛，以后湛湛也永远没有她这个女人做妈妈！”
简星心尖一颤。
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只是轻声唤了她一声，“湛湛啊。”
“简阿姨，我们快去找爸爸好不好？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简星迟疑了半秒，看着厉湛湛坚定的亮晶晶的眼睛，点头，“好。”
就在两人要出发的这一阵，阿南提着好几个服装袋，姗姗来迟。
阿南见到简星和厉湛湛，连忙招呼，“简小姐，小小姐。”
厉湛湛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阿南叔叔，爸爸被人带走了！爸爸身上还有伤。阿南叔叔快去救爸爸！”
……
医院。僻静的草坪深处。
厉庭深站在人群中，温声和大家商量，“首先，大家可以把我这段话录音，如果大家将来发现我说谎，也算是留个证据。
“在这里我先向大家说明一下水月厂的情况。水月厂原本是你们厂长要卖给我的。当时我已经和他签订了协议，并支付了所有应该支付的费用。但是这笔费用被你们厂长卷走带去了美国。政府那边不愿意管这事，所以我派人去打探这个人下落。大家都是明白人，也应该明白，我并没有拖欠大家的工资。
“以及。大家所关心的这次火灾问题，我可以以我的所有身家向大家保证，不是我或者我指使我的手下放的火。”
厉庭深话还未完，他的手机震了震。
是阿南的来电。
厉庭深按下接听键，“怎么了？”
“先生。是这样的，我们派去的人已经找到那个厂长。那个厂长怕自己花钱花的大手大脚容易败露，所以目前还一分钱都没动过。预计今天我们的人就可以讨回员工的那部分工资了。”
“好。”
“现在，您在哪儿，小小姐急着找您，怕您会出事。”
“你告诉她，我马上回来。”
厉庭深结束通话。
他眉目一展，朝人群朗声道，“各位工友。目前我们的人已经找到了你们的厂长。等要回这笔钱，就把工资一分不差地还给大家。还有这次火灾，算是工伤。我会马上派人把该赔的钱赔给大家。”
厉庭深话落，人群就马上爆发出熙熙攘攘的疑问声、争执声。
厉庭深温和地向每个有疑问的一一耐心地解释。
……
另一边。
慕澜漫步目的地跑。
但是女人的脚程终究不及男人，等到她刚跑出医院大门，慕承和已经追到了她。
和她一样，他的眼神里也蕴着深深浅浅的痛苦。
慕承和牢牢地拽住了慕澜的双臂，摇晃着她的双肩。
“阿澜！你醒醒！别陷进去了阿澜！你快醒醒！”
此时此刻的慕澜已经什么都听不见。
脑海里不断地盘旋着孩子已经死了这个字。就像有人用指甲狠狠掐着，用手死死捏着她的心脏，又痛又压抑。
她既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说给慕承和听。
“我们的孩子已经死了。我看见她死了。她怎么就死了呢！为什么她会死！为什么！”
情绪激动到极点，慕澜整张脸上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热泪。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见到眼前这个人。
她忽然又是猛地一个用力，将慕承和推开。然后拔腿就往路对面跑去。
只是正值红灯。
慕澜才没跑两步，她右侧的一辆刚启动，加速穿过了十字路口的卡车，正笔直地朝她冲过去。
慕澜一惊。
她来不及反应，愣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眼睁睁地看着那卡车离自己越来越近。
……
厉庭深和工友们结束了谈话，走出人群，正打算回住院病房，没走几步，却听见一阵强烈的撞击声和刹车声。
明明隔得很远。厉庭深却不知道为什么地皱了皱鼻子，仿佛是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侧过脸，长长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投了过去。
他身边飞快地跑出几个护士和医生，赶着往事发地点跑。
“听说是个女疯子。好像是忽然病发了，还打着红灯呢，就往路对面冲！”
“好像车祸挺严重的。哎，估计今天又要八点半才能下班了。”
“你八点半能下班已经算好了。这已经是我今天的第五台手术了，都十四个小时没阖眼了，快困死我了。”
厉庭深不知为何，冷汗竟爬满了背脊。
他脑子乱得像一团毛线，但还是飞快地伸出手，拽住其中一个穿白大褂的，问道，“一个女疯子？这是什么意思？”
那女医生疑惑地扫了他一眼，最终看他英俊的长相上，客气地回答，“听说有一个女疯子乱跑，引发了一场车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