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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道目光》

庄周的离去给一座城市留下了难以弥合的空洞。这对于我们,对于相当一部分人来说,都意味着一个显豁的残缺,就像一道不能愈合的伤口一样折磨人。一直有人在打听他的下落,可是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随着时间一天天拖下去,大家对他渐渐都不抱希望了。午夜安静的时刻,忍不住要从头回想,回想我们最初的结识。时间真快啊,一转眼离那个聚会已经很久了,可一切又像眼前一样簇新……那时与现在不同,当年要在这个城市里看到一些有点意思的人物,通常都是通过形形色色的聚会。那会儿的各种聚会不像现在一样频繁,但远比现在更有内容,当然也远比现在令人期待。现在以各种名义发起的聚会已经被搞得声名狼藉,许多人避之惟恐不及呢。而当时大家汇集到那种场合里,差不多个个都有强烈的求知欲和探索心。没人把那里当成娱乐和猎奇的场所,因为那时享乐主义还不占上风。能来到这样的学术场合总不失为一件体面的事情,彼此就有关问题认真地交谈讨论,相互启迪。有许多人就此成为来往密切的朋友。在这个人满为患的城市里,有时要找个像样的朋友比登天还难,相反的倒很容易碰到莫名其妙的嫉恨者。当然了,人与人总要讲究个“投缘”,就像俗语说的:“弯刀就着瓢切菜”——人与人之间说到底还是要合辙对路才行。我与庄周就是这样的一对。

我们的结识还真得感谢那些大大小小的聚会呢。现在则不同,虽然各种聚会仍在频繁举行,可几乎所有像模像样的人物都不见了,连老熟人也遇不到了。这些人都哪去了?原来他们全都以各种方式藏了起来,逃避喧嚣,闭门思过,在自己的螺壳里缩着,惟恐沾上涨了满街的泡沫。总之他们已经对形形色色的聚会冷下来了,烦了。瞧时代的风气变化多快啊,虽然只是几年的时间,一切全都变了。

然而那些无聊的聚会还是有始无终,似乎方兴未艾。老一茬相继厌倦了,他们已经从中看出了破绽,新的一波正迫不及待地递补上去,及时地充填了这个空间。老一茬当中偶尔也会有个把耐不住寂寞的,他们会时不时地跑到久违的场所去瞥上一眼——大概还想重温旧梦,想发现什么新奇和例外吧。我大概就属于后者。

其实这事也怨不得我,因为实话实说,一个内心灼热的人待在这座城市里会有一种窒息感——全城几乎没有一座像样的博物馆和美术馆,没有一家高档书店,也没有能够真正解渴的影剧院,连一场像样的音乐会和艺术表演都没有。他们实在无处可去。所以我有时出门转悠着,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就转到了那样一些地方。不过它究竟在哪些方面对我构成了难以摆脱的吸引力,让心里的念头像戒不掉的烟瘾一样一再泛起来,其深层原因一时还想不明白。

是的,那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因为那里说到底还是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比如说偶尔遇到一两个有趣的人、听到几句较为新颖的或大胆的见解。新面孔往往也携带了各个角落里的信息,他们起码会让人听到一些浅薄的惊喜和陈旧的叹息。时代在前进,时间在流逝,惟有时间才是最宝贵的。而我们大家为了跟上这个时代,就这样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只要一想起多年前在这样的一些地方认识了庄周和吕擎,就不忍将聚会的意义一笔抹煞。是啊,那时候的人远比现在规矩,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说到底是那么谦逊、安静,总会在某一方面有根有柢的,只想凑到一块儿认真地探讨问题。那是个认真得多也善良得多的年头,那时的人还愿意一块儿向上,一块儿寻找点什么,对思想和艺术由衷地喜爱且乐此不疲。还有,在这样的聚会上你总能喝到最好的绿茶,最好的咖啡。好心眼的人可真多,他们到外地出差刚回,总要把带回来的好东西从挎包里悉数掏出;如果碰巧有人从国外搞回点什么奇巧玩艺儿,这会儿也要拿出来——半是炫耀,半是无私的奉献。

如今那些愉快的夜晚和白天好像永远地消失了,正如人们常说的:火焰过后是灰烬。

我猜想,我们渐渐对这些讨论和聚谈感到失望的原因,并非仅仅是新鲜感的丧失,而是其他,是一些更为复杂的原因。重要的除了记忆中那些最优秀的老人不再露面之外,还有整整一茬人开始了转向——这是现实与精神的双重挪移。他们感受了新的挑战与窘迫,繁琐芜杂的思绪必须经历沉潜,必须有所寂寞。喧哗的撩拨已然过去,剩下来的全部问题都留给了自己,最终还是要由自己去动手解决。这往往是中年的特征。

随处可见的都是另一种情状了。接上来的全是陌生的面孔,比较年轻的面孔——一些自命不凡的黄口小儿,双目圆睁下巴颤抖的瘦削青年。虽然其中不乏纯洁可期之士,但也真的夹杂了不少百无聊赖之徒。的确,恶棍不少,痞子也特别喜欢光顾;还有,女光棍们染了长长的指甲、夹着香烟的样子真是吓人哪,她们坐在那儿,大劈双腿,比着劲儿说荤话,语不惊人死不休……

夜晚,特别是长长的星期天,一个人该到哪里去?徜徉街头吗?看着阳光下烟雾腾腾,万头攒动,有时真恨不得钻到一个角落里喝个烂醉。我现在终于明白那些酒徒是怎么回事了。他们痛苦啊,精神上贫穷无告啊,又没有大自然的抚慰。大自然通常是教人学好的,让人能够释放出一些现代淤毒。我们这里的小酒馆和咖啡屋如果不是给搞得脏腻不堪,如果不是被一些下流的窃窃私语或高声浪笑给闹得邪癖怪异,一步误入就像是被泼上了浑身污垢,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直奔那里而去。我害怕孤寂,可又急于逃离。结果呢,就一次次转悠到了一些不伦不类的聚会上。这真尴尬,有点晚节不保的意味。

那些陌生面孔遮掩下的是一颗颗奇怪的心灵。他们或者木着脸,或者互相做着鬼脸,使着眼色,然后悄然进出。他们不怎么打扰别人。这当中偶尔也有个把真正的恶少,可就是看不到油腔滑调的街痞。这是开始的情况。而随着时间的推延,到了后来就完全不同了。长发青年,留着胡子、穿着过时的喇叭裤、马来人一样的大花格衬衫、染了杂毛、手拿一把吉他的怪人,都一家伙全涌来了……这些都不会让人吃惊。突如其来的争辩、口吐白沫的忘情叙说、地地道道的精神病人、妄想狂、满口呓语者、偶尔夹杂三五句外语或是古旧字眼的馋鬼色痨,在这种场合一抓一大把,简直到处都是。它们仿佛成了这个乱哄哄的城市的一种特产,成了它理所当然并多少引以为傲的组成部分。在这些奇奇怪怪的角落,我有时实在搞不清这些聚会是由谁倡导并坚持下来的,又怎么会毒化成这副模样。一切都在变质,在扩散,在发出一股第三世界的膻腥和恶臭。

我走在大街上,常常感觉自己绝非人届中年:那种有关心理年龄的感受往往是通向两极的,有时苍老到步履维艰,有时又似乎仍然停留在少年和青年时代。是的,还有一条活泼的思路,一颗跃跃欲试的心。有时我真的觉得自己非常年轻——走上街头,两旁景物视而不见,多像少年时代赤脚奔跑在平原和灌木丛中、跨跃在沟沟岭岭之间的那种情形。我正在迈过那些土坎和石块,一如原来的那个流浪小子。每逢我看到在街巷上窜来窜去的打工者,特别是长发披肩、缓缓行走的流浪汉,心中就有一股滚烫烫的东西一蹿而过。一种认同感、彼此的一个眼神、无声无息的交流,一瞬间会让我神情恍惚。你为何而来?为何闯到了这座城市?前面的背影渐渐消失了,可是有一句话似乎正在从他摇动的形体上传来,好像刚刚送达了一句亲切的耳语……是的,我的心正在像他们一样四方游走,没有方位感,也没有归宿。

我记起了父亲、母亲、外祖母,连同我出生地的那座小茅屋……一切都消失了,只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

午夜与梅子在一起,常常要莫名其妙地心疼。我品咂着留在唇间那种实实在在的气味——发霉的城市气味和爱人的气味。我不时在黑影里伸手去找小宁,抚摸他圆圆的小巴掌。闷热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都市之夜啊,这是怎样的遭遇,怎样的时刻。浓浓的夜色啊,谁也不知道由什么组成。

我们茅屋旁的那棵大李子树,它的一树繁花像云雾一样,清香气息笼罩大地。蜜蜂一团团旋转,蝴蝶翩翩。一切都消失了,我一个人走进了这个闷浊的午夜。我不明白神灵既然让人生下来了,却又要把他剥夺得一干二净,让他一无所有,神灵的本意是这样吗?打从割断了脐带的那一天起,人就要独自抵御惶恐。我从十几岁就开始了单独谋生,总是一个人,无人牵引,也无人同行。我从海滩平原出发,直到神差鬼使地来到这座巨型蜂巢。是我自己在黑夜里摸索,找到一个又一个朋友和亲人——像命定一样,他们一个一个从浓浓的夜色中浮现出来:阿莱,凹眼姑娘,吕擎,庄周,阳子;还有梅子,内弟,岳父,岳母……一个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小窝,一个家。他们差不多成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有时候,不是深夜就是白天,反正是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我会突然想起一个朋友,这会儿他(她)就是我的“全部”拥有。我变得急不可耐,想马上见到对方,是那样的一种渴念——这时真的有点刻不容缓,哪怕仅仅是在一起待一小会儿也好……

这天下午我想到了阳子,想到他胖胖的、挥动不停的胳膊。我觉得自己非要立刻见到他不可。他这会儿正在干什么?要知道他平时总是不停地涂抹。他在画画。一个极有才能却毫无名声的人,一个默默无闻的奋斗青年。老天,天底下有多少人在奋斗,在无闻,在青年,在老去,在成功和死亡……留给我们的时间是如此短促。

我往他的单身宿舍急急走去。

他平时住在学校,可原来的单身宿舍还一直保留着。那儿可算派过一些了不起的用场,无论是我还是吕擎,大概都会怀念那个又小又黑的房间。那时候我们都是单身汉,跟今天可不一样。今天我们到底是什么样子自己也搞不明白。我对那个地方熟极了,熟得一仰脸就能嗅到它浓浓的墨汁的臭味儿。

敲门,没有回应。

门缝里有一个条子,抽出来一看,上面是几个笨拙的大字:我到某某地方去了,如果吕擎来,可以到那里找我。他就是没有想到我会来。我把条子揣到衣兜里,然后径直到那个地方寻他去了。

令我不安、使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那儿正有一个躲不掉的“聚会”。我来到时,一间挺宽敞的大厅里已经坐了几十个人。照例是烟雾腾腾,是咖啡的香味和喝茶的嗞嗞声。

像过去一样,进来一个生人并没有多少人注意。我的目光只是在捕捉阳子——看到了,他正在角落里跟一个女孩谈话,比比划划像打哑语。两个人大概都没有发现我。我想女孩可能就是他曾经提过的那个画油画的女朋友吧?我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马上回头。

“哎呀,是你……”

他小声叫着,立刻向那个女孩小声介绍我。

姑娘站起来。她的一双眼睛黑黑的,真正是黑白分明。一笑腮部立刻有两个酒窝。样子当然十分可爱,画家的选择嘛。

“小涓,一直想拜访你呢。”

姑娘笑吟吟地把阳子拉了一下,找个空隙请我坐下。我发现小涓的腿上套了一个很厚的彩色护膝,这使整个人看上去很是神气。她两只脚上穿的鞋子竟然不是一种颜色。现在原来时兴这种穿法。

这时我才注意到主持人——正中那个宽大茶几后面坐了一个脸色苍白的、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神态苍老;这人个子不高,穿了件深棕色的衣服,好像是丝绸的,很滑润;裤子宽肥;留了长长的背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的打扮,包括他的神气,都像一个长坏了的封建遗老。他只看自己跟前的一块地方,目光忧伤而沉重。他的旁边则坐了一位浑身颤抖的人——我的目光刚刚转过去,那个哆哆嗦嗦的人也正好站起来。留背头的主持人朝一边摆了摆手。

“他是一个……”阳子小声说着,我没有听清。

那人站起来,所有人于是不再交头接耳了。他说话就像吟哦,伸出右手,高举过顶,然后猛地一扬。可惜他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懂。那是一些极其怪异的词汇组合,好在我在另一些聚会上见过类似的情形,多少有些熟悉了,不太害怕且能够安之若素。只有那些初来乍到的人才会慨叹不已,甚至是大惊失色地四下观望。老实说这一套玩法已经有点过时了。

那个人刚坐下,又一个人站起来。这人穿了鲜绿的衣服,刚刚伸直了腰就伸出食指点划着,好像正面对了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咬牙切齿。可是他谈论的都是关于自然、诗、艺术、戏剧、建筑、雕塑之类,并不关涉具体的人和事。最后他的食指重重敲击着面前的空气,结论道:一切都在毋庸置疑地走向死亡,一切,我们集体悲悼的时刻真的来到了……

刚才那个颤抖不停的人仿佛突然被刺中了,浑身痉挛,紧接着又一次站起来,争辩,呻吟,最后重新吟哦起来。

小涓一动不动盯着那个人,后来把耳朵侧向一旁,大概想听得更清。她终于附到阳子耳旁,捂着嘴在笑……

准确点说,我从落座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了什么,这会儿一点点强烈起来。我脸上好像有点发烫。我觉得有一道目光正在投射过来——我进来不久就感到了它的存在,这是真的。屋子里有一道目光,一道有别于所有人的目光……可能我就为了回避它,才一直望向另一个方向……这样过了许久,我终于把脸转过去寻找——

那儿坐了一个二十左右的姑娘,她穿了黑色的衣服,细高个子。显而易见,大厅的这一边就是给她的目光照亮的。这目光正迅速改变着这里的一切,使人觉得四周的什么都变了——似乎这个一钱不值的聚会仍旧可以容忍。是的,原来每个聚会总是因为某一个缘故、某一个人和某一件事才变得可以容忍,甚至是可爱起来。我不敢看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极为特别,陌生而又熟悉,只一瞥就让人无法承受……

我若无其事,低头问阳子:“你最近见到余泽了吗?”

他点头:“这家伙!”

余泽是我们在大学里的一个朋友,留长发,踢足球。他踢起球来简直没命。阳子接着告诉我:“他们的事情快完了,中间出了个埃诺德。”

“什么事情?”

“你不知道?就是他和莉莉,那个留校生。”

我终于记起来,那是大学资料室里的一个留校生,人出奇地漂亮。余泽长久地追她,不过当时我们没有一个认为余泽会成功。我想阳子这会儿说的倒是一个好消息:他们本来就不该在一起,他们原本就不一样。我们这样交谈时,我的心在噗噗乱跳,来不及问什么是“埃诺德”。我在急急地回忆。那道目光一直望过来……

记忆中,就是这样的一道目光让我无法忍受,只一下就将我击溃……

是的,就是这样的一道目光——这活脱脱就是凹眼姑娘!是的,这是与之酷肖的一双眼睛。当我试着再一次凝眸看去时,险些呼喊起来……我在心里努力纠正自己:不,你弄错了,她绝不会出现在这里,她是在那个九月离开的,她现在正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聚会快结束了。面色苍白的主持人说了什么。屋里有些乱。有人端上一些粗劣的糕点,每人捏一块吃下去——这是结束的标志和不大不小的安慰。糕点粗糙,但很甜。我拿了自己的一块,吃掉了。我看看阳子。阳子和小涓高兴极了。我小声对阳子说:“你这个女朋友很有意思,漂亮,又是同行。”阳子用同样细小的声音告诉我:我们还在谈,我们暂时还没有什么。“以后会有的。”我说。阳子咧咧嘴巴,我不知是什么意思。

大家开始往外走。

还是那道目光……我站住了。

她穿了黑色长衣,脸庞像凹眼姑娘一样。离得如此切近,这使我终于看得更加清晰,看出了她们的差异。但一双眼睛的确是极其相似的。

“您好。”呵气似的声音,略有沙哑。如果不是错觉,这声音也酷似凹眼姑娘。

我不解地看着她:“您……”

她不说话,引我一起走到楼道旁。四周没人了,她马上小声告诉我:她是凹眼姑娘的妹妹!天哪……我瞥瞥四周,赶紧问她在哪里。“还在那儿,在西北,一片大荒里呢。我们保持着联系……她闲下来写啊写的,都是写给你的,一定让我设法亲手转交你。我找了你好久,有人说你会在这儿……”

她说着掏出了一大沓鼓鼓的信件。我一愣,赶紧接到手里。

“你成家了?”那对似曾相识的目光盯着我。

我点点头。

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旋动:“姐姐一辈子都不能嫁人了。不是因为出来后年龄太大,是因为那个人,他死在了九月。她说就这样一辈子算了……除了他,只剩下了你——所以她一天天只能对你一个人说话……”

那个站在审判台上的苍白青年从眼前倏然闪过。我打了个寒战。

……我回到自己的小窝,急不可耐地展读起来。因为太过匆促和慌乱,我不可能按邮戳上的时间拆开,而是随便抓起一封。打开来才有些吃惊,因为它似乎不像是按正常的书信格式写下来的,所以根本就不算书信,而是一些无头无尾的文字,就像随手记下的一沓子,像自语,又像是面对我的倾诉和交谈,拉拉杂杂,无所顾忌。

……

……我和你一样,都是从东部平原上来的,我们的出生地不算远,我们才是真正的老乡呢!我们在一起时,你说的那些老家的事情、小时候的事情,我是多么熟悉啊!不过那会儿我哪有听的心思,我只顾想别的了,只有你在说、说。其实它们都装在心里,童年的事儿谁忘得了啊……这会儿,在大墙里边,动不动就做起了老家的梦……我常梦见自己一直沿着一条水渠往前跑,跑,直到突然停下。我好像看见你了,你就站在一棵白杨树下,你在等我吗?

这道水渠不知流了多少年。蒲草、芦苇,还有一种红叶儿,这种圆圆的叶子可以吃。小草一直往渠心里长。渠心的一线水清得透底。一两尾鱼。

渠边是一些高大的杨树:白杨多么漂亮,一到初秋,它们光滑的树干啊。又黑又亮的叶片啊。一个细细高高的少年站在白杨树下。那是你在等我?

渠水穿过两座沙岗入海。沙岗是被水渠拦腰切断。沙岗被切断的地方有细沙往下流。一棵榕花树长在半腰,开粉红色花。我知道,谁看到榕花树谁就会有好运气。

掬一捧清水。手被一尾鱼碰了一下。蝌蚪、青蛙,到渠边饮水的兔子。一只大彩鸟飞过来,就离我几十米远。我看它喝水:伸长脖颈抖着,望望天空,接着再把嘴插进水里。它拍动翅膀,它喝足了水。它飞上堤岸柳树,在那儿偷看我。

第一座沙岗下的柳树稀稀疏疏,十几米高。一只野兔蹿跳着来,又蹿跳着去。它错怪了我,我一点都不会伤害它。几株卷瓣儿上长了黑点的花真是漂亮,它在风里摇摇摆摆。到处都是艾草的药香气。一只小鸟在天上唱、一刻不停地唱。我知道与它垂直的地方有一个小窝,窝里有它的孩子。它们刚长出一层绒毛:别摸它们。

一个细细高高的少年啊,他就站在不远处。他在看我吗?

我在渠边上躺下。小蚂蚱撞得脸上发痒。一只很小的小野兔被我按住了。不停活动的三瓣小嘴、一起一落的小肚子、颤颤的尾巴。捏了它的爪子,肉不多。它害怕了,我亲它它还是害怕——谁来亲亲我呢?那个细细高高的少年就站在树下边,他一会儿会走过来吗?

我玩到天快黑的时候还不离开。我以为天一黑故事就会发生。我也不知道盼望什么。一只野鸡落到榕花树上。我屏住呼吸,可惜它还是飞了。

天黑了。那个少年看不见了。他不是藏到了黑影里,就是回家了。他大概找不到我了。我如果大声喊起来他就会听到,可是我不敢。我害羞。我其实不会拒绝他的,他和我不知谁更傻——谁呢?

如果那个晚上我们相识了,就不会有后来城里的那些故事了。我们哪里也不会去了。

我们晚了十年才相识。我们的命真的不好。我们在那条水渠边不好好亲嘴儿,偏要跑到这么远的城市里,偷偷摸摸地搂在一块儿。我们的命真是不好。

我后悔的还有,自己的胆子太小了,竟然没有趁工作之便多偷一些糖果给你。那时你多瘦啊,见了糖果馋得什么似的。

你最爱干的就是这两件事儿:吃糖和亲我。

我梦见最多的全是海边,是我们老家——那个细细高高的站在白杨树下的少年,他肯定是你!如果不是你,还会是谁呢?

你那时对我怎样我都会愿意的。我从一开始就该和你在老家的沙滩上,我们该紧紧地搂在一起,那是什么成色啊!告诉你吧,我那会儿经常偷偷地坐在白沙上,等一个不认识的少年,他就是你——你站在白杨树下远远地端量过我。可是你和我一样害羞,就是不敢走过来……

我等不来你,就解开扣子看自己的乳房,它们像小苹果一样。我闭上眼睛想着。我好像听见脚步声了,可就是不敢睁眼。是你,一股你的味儿,野辣辣的有点像苘麻——我第一次亲你时就记住了这气味……你把手伸进来,捂住了我的小苹果……

这是让人心跳的文字,她想故乡,想那时候的一切,并开始直言不讳……如果说我不相信她的表述能力,还不如说我惊疑于她的记忆。这真的是那个出入凶宅的放浪姑娘、是她的童年吗?那么她究竟在怎样的心绪之下重温这一切、记忆这一切?看了看日期,是三年前,她进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人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中,在痛失心爱的悲苦中,会用丰沛的故园和纯稚的童年去疗伤?同时它真的令我怦怦心跳脸红耳热。

显而易见,这是凹眼姑娘写下的,字迹是她的。而她写到的所有植物、动物以及地形地貌我都熟悉。就像是我自己在重拾旧事。我记得在那片海滩平原上,我们家小茅屋的东边就有这样的一条水渠,也长满了芦苇、蒲草,也有饮水的小鸟、野兔、草獾,以及堤岸上那高大的杨树和灿烂的榕花树——难道她在写那条童年的水渠吗?要知道,我真的就常常站在那棵大白杨树下啊……当然这不可能:她的出生地尽管也在那片平原上,但离我们那儿毕竟有百里之遥。

可是我一遍遍认定,我就是那个细细高高的海滩少年。

她的这些文字让我深深地陷入了童年的记忆。那棵大李子树开满了银色花朵,每年春天都有无数蜂蝶围上去。我爬到大李子树上,俯身从花束间隙向下探望。外祖母俯身在一个木盆里搓衣服,满头白发就像李子花一样颜色,有时蜜蜂真的飞到了她的头发上……

我深夜归来,妈妈和外祖母总要问来问去:你跑到了哪里?我告诉在灌木丛中、在大海滩上游荡。“你一个人吗?”外祖母不信,叹着气。“这是一个野孩子。”她告诉妈妈。

那时父亲还没有归来,他是一个苦役犯,正在南面的大山里日夜劳作。全家人都不提他的名字。妈妈和外祖母只要一叹气,就会不由自主地遥望南山。她们在想南山的那个人。

父亲是一个禁忌的话题。我不敢问,也不知道他的模样,只知道自己是他的儿子。我还知道他在那儿开山,用凿子,用锤子。天上只要响起了雷声,我就要想那是父亲开山的炮声。我总想:他哪一天回到小茅屋,就会带回大山里的全部故事。

就这样,我常常一个人在原野上当“野孩子”,直到不得不离开那座小茅屋和海滩平原,直到那个可怕的时候来临。是的,我就是那个站在白杨树下的细细高高的少年。

我日夜盼望的父亲从南山回来了。

他来了,我就得走开——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们全家的所有不幸、不可告人的奥秘,一切的一切都与他连在一起……

从此,我的童年就结束了。那个白杨树下的少年离开了。

我跑向大山时,只有十六岁。我仿佛变成了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自己养活自己,讨要、流浪、做工,一个孤儿所能做的我全做过了。我终于活下来,长大了,肌肉发达,两手老茧,面色苍苍。我的脸被太阳晒成岩石一样的颜色,眼睛干枯、尖亮而有力,这眼睛几乎没有泪水。我真的很少流泪,直到现在也是这样。梅子从医学的角度分析说:可能是那些年的阳光和尘土弄坏了泪腺。

我走出大山很久还是一副痴呆的面孔,可是目光坚硬。谁也别想把我这对目光撞折。那是石头磨出的目光。更不可揣测的还有这颗心灵:细腻而苍老,跃跃欲试又满怀绝望。这座大山连带了两代人的苦难,我告别它,走向了遥远;时至今日我还常常自问:我历尽辛苦就为了过时下这样一种生活、为了待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吗?陌生,冷寂,无情无义……

凹眼姑娘的回忆意味着什么?是深情留恋童年还是悔疚痛心当下?她惋惜青春,可是却对那个既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的苍白青年忠贞不渝。这是一种他人无法理解的爱情,哪怕是一种畸形的爱。一次青春的放纵和投掷竟然付出如此代价,该诅咒谁呢?

她没有忘记那个在橡树路的边缘踟蹰的瘦削青年,那个谴责过她口腔里的烟味的青年。那时这个瘦削青年还多少幻想着把她从凶宅里抢救出来,今天看是多么不切实际的假设。她早已死心塌地。令我永远不解的是,她既向往橡树路的奢华和虚荣,又耿耿难忘童年的草地;既有过放浪形骸的生活,又忠实于荒唐的伙伴。她也许把我当成了童年和故乡的使者,可见她内心里对我怀有怎样美好的期许啊!

仅仅因为这一点,我也会永远记住糖果姑娘。我一定要大声告诉她:是的,我就是那个站在白杨树下的少年。

《宽松》

谢天谢地,终于离开了03所。那所大楼内的龌龊、它带给我的心灵损伤,将让我永生难忘。

从事地质曾是我一生的梦想。我也说不清这个志向最终确立的缘由,只知道它好像溶解在了我的血液中,日思夜想的全是怎样回到我少年攀爬的那片大山里,去洞穿和叩问它的无尽秘密。其实那更是父亲的山,因为无论是他蒙受冤案前还是后来的苦役和囚禁,都没有离开这片大山。在地质学院学习的日子里,无论是实习勘测还是所有的节假日中,我都会抓住一切机会回到山里。为此我还给自己置了一套让人羡慕的行头:一个大背囊,里面装满了罗盘指南针地质锤、野炊器皿、充气简易帐篷之类。随着一次次野外行动,我的背囊日益丰富,里面可以说应有尽有。有一次我甚至让好奇的梅子盯住它给我出一些野外的难题,然后由我从中找出对付难题的家什器具,竟然一应俱全。这使她最终明白了把我这样一个男人关在03所大楼里意味着什么。她说:“你想做一个探险家,可人家就是不让你出门,顶多在这座城里转一转。”她疼惜地理着我的鬓角,那时已经有了第一根白发。可是我知道,她也不想看到一个匆匆来往于野外的丈夫,她只是一时的疼惜而已。

如果转到地质勘探队之类的部门,那是再顺理成章不过了。可奇怪的是这条路竟封得死死的。

没人相信我为一次工作调动会耗去这么多的精力。后来才知道,这完全是因为失去了岳父的支持造成的。我甚至怀疑开始的时候他还会在暗中阻挠。整个经过复杂坎坷到了极点。但我一定要离开,哪怕弄到最后失业也在所不辞。

岳父对我调换工作的念头深恶痛绝。而我心里明白,他如果积极帮我,哪怕只稍稍帮一把,让我在地质部门内部调换一下单位是完全不成问题的。当我流露出这个想法时,他立刻瞪着一双僵僵的眼睛看着我,让我觉得与那位处长的羊眼十分相似。岳父脸色铁青,好长时间才憋出一句:“要务正业。”

我争辩:“那个研究所其实是个古怪地方,它从根上讲就是某个机构的附属物,其中最少有三分之二的人与专业没有关系,他们只不过是以地质的名义在做其他事情。三分之一的专业人员反而成了边缘人物,业务上顶尖的专家去世了两个,现在一个都没有了。这会儿呢,除了原来那点事儿,最起劲儿的是忙着办公司。”

岳父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去。我不知道这目光蕴含了什么。

“‘其他事情’,他什么都敢说……一个人的心野起来,谁也没有办法。”我听见岳父进了里屋,对岳母说了一句。

从那以后我不敢在他面前再提同一个问题了。我只对梅子诉苦:我从十几岁就开始了一个人的流浪生活——就因为这种特别的经历,所以时下的03所等于我的一座囚笼,“我每天都在煎熬。”梅子沉吟着:“爸爸说得对,你的心野起来了……可是如果不到勘探队,到其他一些宽松的部门呢?这样你既在城里,又能有机会经常到下边去……”我同意了。梅子说:“那你先跟爸爸说吧。”

再次见到岳父时,我在他写字的大桌子前徘徊了一会儿,说:“我考虑了很久,我只想到一个宽松的地方……”

岳父没有吭声。他在欣赏别人刚送来的一个巨大的龟砚。

“我还很年轻,过早地关在办公室里不好。我应该更多地出去走走,就像您说的,好好了解一下社会啊。比如到某个杂志社工作也好,那就可以经常出差,这样我就能了解很多基层的情况……”

岳父先是不动声色,后来扔过来一句:“就像一颗螺丝钉,拧在哪里,就应该在哪里闪闪发光。”

我点点头:“就把我拧在杂志社那儿吧。”

岳母和女儿咕咕哝哝说话。我看见她伸出手,在梅子后背那儿抚摸了一下。岳母六十多岁了,脸上却很少皱纹,头发只白了一点点,那双眼睛仍然大大的,十分温暖。我觉得她与瘦干干的岳父从体态到性情都是完全不同的,而且可以说刚好相反。在我看来岳母这辈子亏大了。

岳父再没说话。我明白自己又一次遭到了拒绝。

我听到梅子在跟岳母讲我:“……他这一段离所里的工作越来越远了,因为另一些人也不在专业上。他没事了就在纸上涂涂抹抹……”岳母走过来,“你该把它们都拿来给你爸看一下,他现在……”

“……”

隔壁传来了丽丽的声音。小宁在笑。小鹿拍着手。岳父的鼻子抽了一下,我知道是这些声音使他不快。又停了一会儿,小鹿大概想起了什么,大笑着走进来喊着:“爸,我忘了告诉你,前几天我们老师请来了一个大画家,很大啊,是个大胖子,他到我们学校去了。”

岳父马上条件反射似的一仰脸:“多么大?”

小鹿很严肃地仰起脸,脱口而出:“嗯,驴那么大。”他伸手比划着。

我们都笑了。岳父拍一下沙发扶手:“乱弹琴!”

隔壁传来小宁的呼叫:“姥姥,丽丽‘拧’我了……”

岳母赶紧跑到隔壁去。

当我收拾好东西,跨出那座阴森古怪的大楼时,心想这次真的迈出了决定命运的一步。离开这里,惟一的牵挂是阿莱。从此他将愈加孤独。告别前我们一起待了许久,奇怪的是那一天好像连他也松了一口气: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我。这使我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我入所不久即遇到了阿莱,这几年更多的时间只和阿莱待在一起,向他诉说一切。我最早对他说出了离开的决心。到哪儿去找一个理想之地?离开这座大楼又去哪里?就在痛苦徘徊的日子里,我又去参加了几次聚会,暗暗瞄上了一家杂志社。我发现那儿起码是个十分宽松的环境,当个编辑可真不错,坐班可以,不坐班也可以;更有吸引力的是,他们常常有机会出差去外地;所有写东西的人、画画的人、长发披肩的男子、各种所谓的撰稿人和专家,反正只要是五花八门的家伙都是杂志社里的常客。最后一条我虽然不感兴趣,但总觉得还是远比四周可怕的呆板和平庸、比这座城市里凝固般的空气好得多。那种随意的、不拘小节的情调和气氛,那种或多或少的挑衅、胆大妄为的劲头,对我来说都是一剂适时而至的好药。我甚至想说:比起羊眼处长和瓷眼这一类,我宁可喜欢所有的怪人。

在03所那座诡秘的大楼上,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吃惊。好像随随便便一个人,只要进了这所古怪的建筑立刻全都变了,他们变得躲躲闪闪不可捉摸,胆怯萎缩而又善做手脚。这一点连刚刚回国的博士们也不例外。同室的一个年轻人竟然玩起了藏拖把的游戏:早晨上班后先一步闯到处长屋里打扫卫生、在走廊擦地洒水;结果我接连几天找不到拖把,而那个博士无论来早来晚都可以搞到拖把。处长为此不止一次表扬:“瞧瞧,人家还是博士呢!”拖把的事儿真让我纳闷啊。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发现:他竟然把拖把藏到了女厕所里……因为连夜失眠,我上班常常忍不住要打瞌睡,有一次还伏在桌上睡着了。这事马上被这个刚来的小子报告了,结果我遭到了全处点名批评。刚来的博士长得干巴巴的,嘴唇前突,精明有余而德行不足,见了女人就直勾勾地盯着……

我曾有过一个心愿,就是挖掘阿莱心中的隐秘。试了几次没有成功。他那么沉默,沉默得让人费解甚至惧怕。他太小了,而这个世界又太大了。他站在那儿,看上去就像一个发育不良的儿童。单薄的肩头,瘦瘦的躯体,总是一个人待在一个地方,离群索居。在我离去的前一夜,阿莱告诉:他梦见我了,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片高原上……

如今阿莱一个人留在了那座阴森森的大楼上。

吕擎赞成我的离去,却反对我放弃自己的专业。至于那个杂志社,他只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我怀疑他内心里也讨厌那一类地方。

我对梅子说:尽管岳父一直反对,谢天谢地,我总算挣脱了那个巨型蜂巢。梅子说:父亲并不是非让你待在那个地方不可,他不过想尽量挽留。你最后拿定了主意,他也只得依你。

瓷眼正巴不得我走呢。可是当我真要离开时,他又设置重重障碍。他不过想捉弄和勒索我一下。我发现这个年头,好像所有的人都想找个机会勒索别人。比如瓷眼,他要阻拦的人竟是内心里希望其早日离去的人。我弄不明白他在这种事情上究竟是怎样拿捏一种分寸感的,如果我受不了折腾突然变卦呢?如果我干脆拿定主意在这里熬下去呢?不过他们比我聪明得多,最后,在我挣扎得快要绝望的那一刻,他们也就轻轻地撒开了手。

我去杂志社报到了。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个地方,我心里都明白:这里可以有一多半时间不坐班,而且还可以有很多机会出差去外地。我就是冲着这些才来的。

我们的头儿娄萌是一个四十一二岁的女人。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但彼此早就知道。她的一家也住在橡树路上,是一个领导的第二任夫人,是这个城市里非常有名的美人。娄主编像接待一个老朋友那样握住我的手,让人感到阵阵温暖。

这天编辑部里只有两个人,除了她还有一个大热天戴了一顶怪帽子的壮小伙子马光。马光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露着浓重的胸毛。他眼神执拗,嘴角总是挂着一丝讥讽。待了好长时间我才明白这讥讽不是针对我的。娄萌说:“你的专业很好,我们都知道。大家说这一下我们这里要来一个很棒的编辑了。”

她说这话时我也点头,但不知她是指我原来的专业,还是指即将开始的编辑生涯。不过这会儿我心里清清楚楚,眼前的这位领导比我们原来的那位头儿好多了:一位女性,比我大不了多少,胖乎乎的。我不知道她的女儿或儿子什么样子,只是在奇怪地想:这个人不仅是一个好领导,而且也一定是一个好母亲和好妻子。我来杂志社这一步算是走对了。人的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寻找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而许多人到死都寻不着。人活着是多么累啊。

编辑部所在的一座四层楼,一二层属于杂志社;一楼是一个栽了冬青的挺好的小院,可以停车。两个单位共用一个传达室。一楼是行政人员,二楼就是编辑办公室:这是没有隔开的一个大间,社长兼主编娄萌和我们在一块儿。她把我安排在对面,再旁边就是马光;马光后边是一个更年长的编辑,整天不吭一声。大间另一边有一个小套间,娄萌应该到那里去,但她喜欢热闹,就和大家待在了一起。小套间现在被一个打字员占据,成了编辑部的文印室。我报到时没有发现那个小套间,后来才知道我们这里竟然还有这么小个头的一个打字员,她叫阿环。她的形体让我想到了梅子更年轻的样子。

“怎么样?是个好东西吧?”马光的一只手在小姑娘肩膀上拍打着,一边问我。

小女孩一点不恼,咧着嘴笑,露出一口小牙。她的眼睛圆圆的,看着我。她留着一个娃娃头,前面的刘海剪得很齐,厚厚的盖住了额头。

马光给她把头发撩上去,说:“你看她的脑瓜有多大。聪明啊。”

阿环笑着。马光又把她的短发从后面攥成一束,说:“你看,她原来留了这种发型。”

阿环笑眯眯的,一动不动。马光赞扬着,把全世界最美好的词儿全堆到了她身上。阿环得意地缩起嘴角,看看我,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

马光不知为什么说了一句:“她平常都喊我‘叔’。”

这时小姑娘才一跺脚说:“我不喊你叔,我喊你哥。”然后一扭身到里屋去了。

这里的气氛果然轻松随意得多。因为刚上班的缘故,我每天很乐于到编辑部里来。这是一个崭新的环境。我发现每天到这里上班的人只占实有人数的三分之一,大家都在轮流歇息。这里实行值班制,只要不遇到特殊情况,每人都可以选择每个星期中的两天来上班,或者是二四,或者是三五。更难能可贵的是,如果一个人到外地出差,那也等于值班了。大约只有娄萌一个人坚持上班,但即便是她,每个星期也只来三四天。这就是一个杂志社真正的迷人之处。

有一次马光问我:“你究竟看上了我们这里的什么?这个破地方!”

我直言不讳:喜欢这里的宽松。

马光说:“而我喜欢阿环。”

我并不认为他是在开玩笑。原来阿环是他邻居家的一个小姑娘。她尽管比他小好多,但让他一眼就看上了:他刚刚迁入她家隔壁不久。他说阿环比他早一些进入这个杂志社,他就为了穷追不舍,才设法到这儿当了个编辑。这是个直爽的、无所顾忌的小伙子。

“我已经工作了三年。”他这样总结说,“阿环从一所职业学校毕业,直接到这里打字来了。她的资格比我老,可是不瞒你说,上个月我才跟她接吻。”

我笑了。娄萌过来,他马上到一边去了。

第二天我上班很早,屋里只有我和娄萌两个。娄主编跟我扯来扯去,后来说:“你岳父是一位很受人尊敬的老首长哦。”我听下去。她瞥瞥我放在桌上的两只手——她一直盯着我的手,“老首长给上边的同志打了个电话,后来就有人写条子来了。我们欢迎你这样的同志嘛!其实,只要你岳父给我个电话,问题也就解决了。当然,这样也好。”说到这儿她吞吞吐吐。我不动声色,心里却像被什么碰了一下。我吃惊的是,心中的几分得意一下子被她的几句话全赶跑了——原来我还是没有逃出岳父的手心,我能够来这儿,还是因为他的缘故,他竟在暗处帮我!真尴尬。人也奇怪,这时心里怎么就没有一点感谢?我的嗓子有点渴,到旁边去找一个杯子。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她还在那儿咕哝:“放心吧,我们会做适当安排的。你工作时间也不短了,虽然在这儿才刚刚开始,但我们要通盘考虑……”

她意思模糊,我听不明白。我呷了一口茶,转过脸。

娄萌还在微笑。这一刻我才注意到,她真的是一位美丽的妇人。

“我们这里正缺一位编辑部主任,原来打算让另一位同志担任。你知道,这要是一个能跑能颠的角儿,那个同志显然不太合适。我初步打算让你接过这个担子。”

我慌慌摆手:“这个……我根本干不了,我刚来,再说……”

娄萌收敛了笑容:“不要谦虚,这是很重要的一个职位。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行政上的事务并不多,我们这里是很宽松的。”

我一迭声推辞。这就使她变得愈加严肃。我突然想起,这才刚刚接触实际性工作,而且也仅仅是她的一个设想,我实在不必过于认真。但我如果沉默了,又像是一种默许……

回家后我告诉梅子,说我即将得到一个崭新的、重要的职务,而且……她好久没有吭声,最后只留下一句:娄萌的顶头上司是父亲的老朋友。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白天在娄萌面前的那种感觉又一次袭来。我在把什么忍下来。人就是这么尴尬。忍受吧,即便在自己家里也是一样。

第二天马光在楼梯上见到我,马上笑吟吟地喊:

“宁主任来了。”

我惊异于他的消息来得这么快,想发火,对方却做了个鬼脸。

终于可以在家里上班了,这是好不容易才争得的一份自由。这不是旷工,而是合理合法的一种安逸。我在书架前徘徊,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伸手抚摸它们,就像抚摸长者的肩头。我感到了他们的体温。

丽丽一颠一颠跑来,扭扭的样子让人心里发颤。我想说:“我多么喜欢你,可我很少像喜欢你那么喜欢一个人。”是的,我想我没有欺骗自己。捧着它毛茸茸的脸,看它灰蓝色的眸子。我看到的仍然是一双忧郁的眼睛。这种忧郁的眼神我以前好像也见过:一双火辣辣的、却怎么也无法掩去一丝忧郁的眼睛。

丽丽是一个非常聪慧、却又与我毫无共同语言的生灵,它怎么也弄不懂该到哪里解溲,所以很长时间都没有改变随地大小便的习惯,这使我头痛。它在我手里激动得浑身颤抖,可有时在一瞬间就能冷静下来。它含蓄的、若有所思的目光紧盯着我。

我到杂志社工作不久,阳子和小涓就来了。我好像看到他们是手扯手走进了屋子。我高兴极了。自从我取得了在家里上班的权利之后,还是第一次迎接他们。两个真正的年轻人:阳子刚刚二十五岁,正上大学二年级;小涓二十出头,样子比实际年龄还要小得多。她是一个很少安静的、嘻嘻哈哈的姑娘,只顾自己说话。她一进门就抽出一本书又一本书,胡乱翻弄,随意放置,嘴里还嗑着瓜子之类的。

阳子说:“老宁,你知道吗?我是来告诉你一个事情的。”

“什么事情?”

“庄周有消息了。”

我一下兴奋起来,腾地站了起来。

“他到外地打溜溜去了!”

“你见他了?他回来过?”

“不,是有人见过,说他真的夹在一群打工的人当中……”

“唔!”我叹了一声。我心底在想这个消息的价值、它的真假。我想如果是真的,那么他的这个举动到底意味着什么?要知道,“打溜溜”就是当流浪汉的意思——庄周会是夹杂在大街上那些破衣烂衫的人群中吗?我不太相信。也许这太过分了。这种极端的方式到底包含了什么内容,我还要好好想一想呢。

阳子搓搓手:“他转身一跑了事,家里人可就苦了。特别是李咪,哭吧。”

我还在想街头那些脸色苍黑的流浪汉,想西服革履的庄周怎样变成他们当中的一员——他也许真的会那样,因为这个人的血比别人要热。我问:“这消息准确吗?谁看到了?”

“有人亲眼见的,说肯定是他,头发乱蓬蓬的……那是在城外,一群打工的人中……”

我不再问了。“有人”和“听说”之类,除了只能留以备考,更添了一份焦思。

阳子又说:“我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了李咪,那个哭哭啼啼的小人儿,鼻涕眼泪一大把,总想套出我点什么。她知道自己男人平时来往最密切的就是我们这几个,我们总不会什么都不晓得吧。我告诉她:我、老宁、吕擎,没有一个人知道你男人的事儿。她哭得像熊猫似的。”

一阵刺耳的警车声传来。好像不止一辆,声音大极了。这声音直响了十几分钟才消失。我想那大概是一个由警车组成的长队。这个城市里常常实行交通管制,有时后半夜还要响起尖厉刺耳的警笛声。小涓和阳子都应声跑到了阳台上,我则一动不动。

他们回来时手上沾满了黑灰,因为他们俯在阳台的铁栏上。小涓吵着要洗一下手,可是一拧水龙头照样是干的。我们有一个水缸,需要在午夜起来接水。我给她舀了水。她不停地谢我,一边谢一边蹙鼻子。大概是哗哗的清水让小涓想起了什么。她睁大眼睛问:

“听说你们家买了两只龙虾,在哪儿?”

丽丽正和它们玩呢。我伸手指了指。

小涓两手拄在膝盖上,长时间看着它们威风凛凛的两只大螯。丽丽则不停地看着小涓,后来她把它抱起来。她那欣喜的模样让我忍不住注视了一下。

阳子小声对我说:“你刚到一个地方就占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位置,有人会眼蓝的……”“你是说‘眼红’吧?”阳子摇头:“不,还要高一个等级。”“谁呢?谁会‘眼蓝’?”阳子故作深沉地把嘴瘪起来:“主要是马光,这个人,哼哼,是满城的一个人物呢。他结交的人花花色色,红道黑道都有,好色,差不多就是书上说的‘采花大盗’。如果在前些年,这样的人早就毙了。不过现在没事了。”我没有吭声。我在想世道变化可真是快啊,刚刚几年的时间,这个城市的人已经对这种人和事见怪不怪了——而仅仅是几年前,还有一些人因为跳舞和淫乱丢了年轻的生命。

“我如果是你,就会把这个位置硬推给他。”

我在想那个九月,想凹眼姑娘。我是她梦中那个细细高高的海滩少年啊。

“那个娄萌也喜欢他,告诉你吧,她把这个位置给了你,肯定是对他的一次报复——他太花心了。娄萌可不是一般的娘儿们,她从年轻时候到现在,那魅力大了去了,想办什么就能办成什么。她喜欢小伙子,也喜欢成熟的中年人。只有她才能把一个单位搞得这么有声有色——老同志都喜欢她,你岳父肯定也喜欢……”

“你关心得太多了。”

“谁让你是我的好朋友呢?我怕你吃亏,才向你介绍‘社情’了。人哪,到什么山就唱什么歌。小心她反过来把你给‘采’了。”

我又想起了庄周,想那片像泥水一样在大地上涌动的打工潮。

《反击》

在大街上,我一抬头就看见一位高个子:穿着牛仔裤,衣襟飘动,背着一个花格布包,两手插在衣兜里。看上去这人并不轻松,心事重重。他的眼镜有点下滑,也显得过大。我盯住他看了好久,才看出渐渐走近的这个人正是吕擎。

我觉得有点怪,因为吕擎从不在大街上闲逛。我叫了一声,他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我们很快谈到了庄周,吕擎摆摆手:“得了,这个人把我们折腾得够呛。”

原来吕擎整个学期并未闲着,他只是闷声不响地干着自己的事儿。令我吃惊的是,他早就去过一些地方找了庄周,甚至还远道探望过那个桤林。一说到桤林他就垂下了眼睛,懊丧到了极点。“你不知道他的近况,大概庄周也不会知道。我现在奇怪的是为什么庄周不去他那儿?要知道……他只有二十七岁,还是个孩子!一个人就这么毁了。我这回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画,满屋子都是,满屋子都亮,让人看一眼心里冲动。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从专业上讲我可能不如阳子。可我敢说桤林把我打动了……一个可以为画舍上生命的人,这就是桤林。现在他得靠一个大厚垫子才坐得住,可是他还在画。因为他还活着,所以就得画。他原来想死,没有死成,就得画下去……”

我不忍再听。

吕擎的眼睛看着远处,“现在有人按时寄钱给他。寄钱的人地址总是不确定,家里人也就搞不清是谁在寄。两个老人不敢用这笔钱,我说你们只管用!他们说肯定是城里人寄的,我说那就更该用了,那个城市欠你儿子的太多了,他们这辈子都还不清。两个老人听了就流泪。”

“是不是庄周寄的呢?”我的心里一动。

吕擎反问一句:“那他为什么不去桤林那儿?他该知道,他和那个山里孩子谁也忘不了谁……”

我心里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说:“是的。不过桤林跳楼的前一夜就是不肯开门,就是不想见他!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一天也许会知道的……让我们等等看吧。”

吕擎没有反驳,说:“从桤林那儿回来,我什么也做不下去了,什么也不想做。时间真快,一转眼又快半年了……”

我可以想象他的情形。这家伙长时间无所事事,让母亲非常失望。她是一位好学者,对独生儿子寄托了那么多的希望。可惜吕擎越来越神情恍惚,日子过得马马虎虎,甚至很难同自己的师长和同事相处。只有女学生喜欢找他,因为今天这个城市的姑娘个个喜欢住在橡树路的人,喜欢有怪癖的人,也喜欢高个子。而吕擎三者皆备。他想远离潮流,想不到潮流硬是追在了身后不放。阳子个子比吕擎矮一点,条件也很不错,却总是对姑娘缺乏吸引力。他为此极其羡慕吕擎。

吕擎有一段决意独身,说四十岁之前决不考虑这个。不过后来,那个肤色有点黑的艺术系女生让他改变了主意。她就是后来的吴敏。他喜欢她的那种孤傲气。正因为吴敏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所以他才被迷住——直到后来他们在一起时,他才知道这姑娘是多么温柔、多么容易害羞。

我们一起往前走着,因为吕擎个子高,加上那身打扮,一路赢来好多目光。他回头见我向一个方向张望,就说:“哦,是那个糖果店。”

他向那儿挪步时,我却转身走开了。

我倚在了一棵残了半边的老橡树上,它的另一边是一盏折了的路灯,风吹得它的罩子发出轻微的口哨声。这里刻满了不能忘掉的记忆。奇怪的是这抹不掉的一切不仅不是我的初恋,它甚至算不上一次真正的爱恋。究竟是什么给了我铭心刻骨的记忆?往事一幕幕闪过,我咬了咬牙关。此刻我突然明白了,我和她是同一片土地上走出来的两个孩子,其中的一个在炫目的诱惑下一路向东——橡树路的方向——一直地走下去了,结果也就迷失在那里;剩下的一个只是站在它的边缘,犹豫着,最终还是退却了——所以他直到现在还站在这儿,在想迷失了的另一个……

是的,那片童话似的老城区太诱惑人了,那儿不仅有风流鬼魂在游荡,那儿还有现代奢华,有刚刚抵达的舶来品,如大屏幕彩电和各种饮料,如录像机和黄带子,如摇滚唱片。我那时亲眼见这个城市的青年把喝空的可乐瓶子和咖啡罐当成最好的装饰品摆在桌上。是的,诱惑太大了,一切如同飓风袭来,无从招架。

于是,作为愤怒而有力的那场反击,于当年的九月打响了。

我注意到吕擎眼睛里充满血丝,好像长时间没有睡好。他这会儿刚从学校里回来,要回那个四合院。我们已经许多天没有见面了,阳子也找不到他——原来他已经在学校里待了好多天。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因为这个人是最不愿意按时去学校的。他肩上的那个大挎包就装了洗漱用品之类。这会儿他搓着焦困的眼睛告诉:已经半个月了,学校里正闹乱子呢,因为他的几个同事和师长、还有他喜欢的几个学生都卷进去了,所以他也就和他们在一起待了几天。

“什么事情?闹得厉害吗?”

吕擎往东南方向看着,那是那所大学的位置,“暂时被压下去了,不过只是权宜之计——学校和有关的人物怕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就妥协了。但一切都没那么简单,要做这个事情的人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也就不会轻易让步——不会向所谓闹事的老师让步,更不会向学生让步……”

一番话说得我糊糊涂涂,我再问,他只说是关于校园规划、校产和土地纠纷之类引起的,“这些事很复杂,许多年以前就有,反正你也听不懂,算了,我不跟你说了,咱们回家去吧。”

我们斜穿过橡树路。当走过有卫兵站岗的大院时,我马上又想到了庄周——这个人出走之后,我们也就不太可能光顾这个大院了。物是人非,真是令人伤感……一直走,当走过通向岳父家的那条稍窄一点的、两旁栽满了紫叶李的柏油路时,我们俩的脚步都放缓了。吕擎询问的目光看看我,我摇摇头。于是我们继续往前。

吕擎家的四合院一直是最能够吸引朋友的地方。这儿原来只有吕擎他们母子俩,如今又常常要来一个吴敏。

吴敏毕业后一直在中学当音乐教师,干得很卖力。她好像与吕擎是完全不同的人。吕擎懒散惯了,却找了个克己奉公的妻子。她这一点博得了婆母逄琳的极大好感。逄琳是南方人,一直把吴敏叫成“阿敏”,让人听了心里暖暖的。

逄琳个子略矮,瘦瘦的,纤弱白皙,生出了吕擎这样的瘦高个子真有点不可思议。老人几乎从不离开四合院,走起路来没有声息,整个小院总是静静的。来客按一下门铃,如果吕擎动作稍有迟缓,那就一定是逄琳前去开门。她七十多岁,身体很好,清瘦的脸庞上有一副黑框眼镜,那双眼睛透过镜片望过来,很快就能使人安静下来。老人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衣服一尘不染。她的工作室兼卧室也总是极其整洁,干净的书桌、椅子和书架;一排排红硬木家具都是老伴吕瓯留下的。整个屋子仍然使人想起很早以前的那个人。好像这儿至今仍是两个人在生活。书桌上方是吕瓯的照片,他们在相互注视,无声地交谈。

照片上的老人去世已几十年了。这许多年里逄琳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整理丈夫的遗著上。她像上班一样严格遵守作息时间,每天沏一杯清茶,然后便坐到红硬木写字台前。她能写一笔漂亮的正楷,如果不仔细辨认,很难与那个著名学者的字迹区分开来。

吕擎好像对自己的家世渊源毫不在意,很少对我谈到自己父母的事情。而在那所大学,在我们几个朋友眼中,吕擎却深深地烙着这个世家的徽记。他正浑然不觉地享受着特殊的荣耀。谁都知道吕瓯是最著名的翻译家、一个大学者,让当年他所在的那所大学也分享了一份永久的荣光。

这个四合院一度属于文管会,老人留下的那些书籍和器具都被如数封存。那时这儿的一切都被剥夺了,他们甚至没有立足之地。寒冷的冬天,一家人就睡在煤房里。后来那个煤房也被封了,他们只得寄身水房和厕所。

院子里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树。没人讲过那棵老槐树曾派过什么用场,它只是在每年秋天结出一串串黄色的种子。这么好的一棵槐树,吕擎却发誓要把它伐了——幸亏是逄琳及时阻止了他。我知道这其中的缘故:老槐树当年曾经捆过衰弱不堪的老人,那些年轻人用铁扣皮带抽他,有一下抽在眼上,那只眼睛的视力再也没有恢复……

吕擎谈到这些往事紧咬牙关:“父亲是个书生,他没有能力反击。”

我点头又摇头:“谁也没有能力反击……”

吕擎未置可否,沉吟道:“我一直想搬出这个院落,可是母亲不同意。我知道她在这里陪伴父亲,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虽然他不在了。在她看来,父亲正看着这里的人,特别是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父亲如果还在,一定会对我失望极了。其实我没有那么颓废,我可不是那种‘纨绔子弟’,我在想:一旦遇到父亲那样的事儿,我们怎么办?硬等着让人绑到老槐树上?我不干!我要反击!”

“这怎么会呢?谁会把你绑到这棵老槐树上?”我惊愕地瞪着他,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

吕擎伸手扶扶眼镜,“是的。你不相信,可是我信。所以我现在要做的是怎样防范,怎样对付那样的事情。母亲太乐观了,她像你一样,说那样的事情再也没有了——但愿如此。可是我们不能相信某一个或某几个人对我们的许诺……”

吕擎痛苦地咬咬牙关,低了一会儿头。

“可我坚信那样的时代过去了。”

“没有暴力了?”

我看着他。我知道他指刚刚过去几年的那个九月,那场突如其来的严厉惩罚。我答不上来。

“如果没有暴力,那么一定会有比暴力更可怕的东西……”

吕擎看着我,一脸沉重。

“你太悲观了,真的,事实上不必这样……”我不知该怎么劝他才好。

“不,其实我比你更积极——我起码有所准备。”

“你怎么准备了?”

“那你看看吧。”他伸手往一边指了指。我哭笑不得。

那儿有一个垂吊的大沙袋。其实我早就领教过了——有一天我进了院子,还没有推厢房的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惊讶得不敢迈步。当时逄琳看着我,微微点一下头,一脸的沉重——我一进院门就见她站在这儿,原来也在听这噼噼啪啪的声音。

我们一起站了有四五分钟,老人这才示意我到里边去。

吕擎赤裸着上身,后背、前胸、脸上,到处都滚动着豆大的汗珠。原来他在练拳!厢房的屋梁上吊下一个很大的沙袋,他戴了皮手套,一下一下击打那个沙袋,又用腿扫。整个屋里的陈设混乱、芜杂,让人看了既慌乱又莫名其妙。这儿既有书籍,文房四宝,还有各种各样的动植物标本;还有哑铃、拉力器、杠铃,眼下又垂挂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沙袋。

我知道吕擎酷爱体育运动,三级跳远和篮球等项目都不错。可是今天他拉出一副大练武功的架势,还是让我始料不及。一个小屋子搞得更加古里古怪了。

那天他见我进来,就抓起毛巾擦汗,“很有劲。你来几下怎么样?”

我谢绝了。

“很有劲。告诉你吧,有时候午觉睡起来,人会觉得怪没意思的,空荡荡。有那么一点日落西山、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感觉。这时候喝茶、喝咖啡、听音乐,干什么都没用。你会觉得人世间谁也帮不了你。只有一个办法,就这样,狠狠地击打一会儿沙袋。这一来人的那些臭毛病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不信你试试看,这法儿很灵。”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心里有点别扭。我不知在为吕擎还是为自己难过。

那天整个下午我们说的话都很少。有一会儿简直是相视无语。往常我们总是一见面就要讨论许多问题……这样待了一会儿,我不知怎么真的摸起了吕擎摘下的手套,开始往狠里击打那个沙袋。

一拳打上去,手掌木木的,但很解气。是的,真的有什么需要狠狠地揍。

吕擎笑了。他终于高兴起来,在旁边做起了教练:怎样出拳,腿怎样移动,“关键是步法要对。”

我不明白他从哪儿学来这一套。吕擎告诉我他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还有一个最棒的师傅,这个人就是他们那个系里的学生:余泽。

我认识余泽,他是吕擎的常客,一个留长发的足球队员。这个人神情肃穆,除了热心体育活动之外,对其他一切都表现得特别淡漠。

“他不仅足球踢得棒,还会武术。他这个人可有两下子。”

我打了一会儿拳,身上汗淋淋的,果然舒畅痛快。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爽气过。

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端量那个晃晃荡荡的沙袋。

我说:“除了这些,也该坐下来做点学问了。别让老人家太担心……”

“你是说——‘子承父业’?”

“那也不一定。但人总要有个‘事业’。”

“你的‘事业’呢?”

我支吾了几句,不知该怎样回答。一开始我想说,我将写出一部关于东部山区的地质学著作……终于没有说出口。我发现凡是没有做出的,提前预告总会有多多少少的尴尬。

吕擎说:“神灵造了人,然后就开始折腾他,折腾着玩。这有点像对待动物园里的动物似的。神灵折腾人有一个好办法,就是把他关在一个笼子里。这笼子可以有形也可以无形。无形的囚笼才更可怕呢。”

我听下去。我想听听这与击打沙袋有什么关系。

“无形的囚笼有时也包括所谓的‘事业’。人一旦走进了那个‘事业’,也就把自己入了笼。父亲就是这样。本来他应该是一个能跑能跳、能喊能叫的人,听说学生时期还当过竞走运动员,就这样一个,后来也给弄得气喘吁吁,走路都走不快了。他整天伏在桌上读啊写啊,还有没完没了的思考,自我折磨自我损坏。到后来那些毛头小子把他捆起来,他还弄不明白为什么。皮带抽下去,一下一个血印,他还是不懂。”

我忍不住说:“在那个环境里,你也不会有什么办法。你怎样对待暴力?一个知识分子在暴力面前又会怎样?手无寸铁……”

吕擎愤愤地拍打桌子:“坏就坏在这里!他是一个‘知识分子’——我是指父亲那样的知识分子!我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人?凭什么?为什么?你今天——你现在就回答我!”

我被他盯住。这目光刺得人疼。是的,当年的吕瓯爱一种东西爱得痴迷。这有点像爱一个女人。那是一种不可遏止的东西,那是心灵的渴念……

我还没有说话,吕擎就喊:“如果是我,才不做那样的‘知识分子’。有人知道这部分人没有力气挣扎,就为所欲为,还用一张发黄的破纸往门上一贴,把住了多半辈子的窝给封了。橡树路上的这个四合院也就成了活棺材。父亲在自己家里竟然没地方睡觉了,因为到处都贴了这些发黄的纸条。他为什么不跑不逃?土地这么宽阔,有山岭有平原有大河,他跑到哪儿不行?同一个学校,就有个叫许艮的教授,人家一抬腿就跑开了!压根儿不跟你玩这一套……”

我呆呆地望着他热汗涔涔的脸。是的,许艮,那是吕擎最钦佩的一个人。

“我的父亲不仅跑不动,而是想都没想过——因为他是那样乖,听话听了一辈子。还有,就是长期的书斋生活把筋骨弄坏了,心也弄木了。他太老实了。人要有野性,恶鬼怕三分。我老想问问母亲,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这辈子也像父亲一样伏在桌前?为什么?凭什么?世上道路千万条,我为什么非要走上这一条?”他长长叹气:“父亲这样的人多了,有著作,戴眼镜,文质彬彬的,好像就是标准的知识分子了。其实他们不过是一批概念化的人——”说到这儿他望望窗子,仿佛怕人听到似的,“告诉你吧,我把父亲的所有著作都翻了好几遍,那里面没有一点他自己对时政、对社会、对世界、对当下的人——所有这一切的见解!没有一点!平和极了,或者干脆说平庸极了!这简直什么都谈不到,说白了,他只是从模样上看是这样而已,也就是说,他只不过是看上去像……”

我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他。老天,他在否定一个著名的大学者,而且这个人是自己冤死的父亲!

“我从来不敢把这些话说给母亲,因为他是她心里的偶像,她为他活着。可是我要说句真话,说出心里的话,父亲不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可悲的是,就是这样一个有益无害的读书人,那些人也不容他活下来。那时候就是这样,只要看着模样儿像,比如眼镜脸色和眼神——主要是眼神,还得有一排著作,反正只要看上去像,都在扫除之列!而现在呢,不过是进了一步,似乎容许了这个‘模样’,于是大家都欢呼起来——母亲急于要我做的,就是让我也快些长成这么一副‘模样’,我不想,我最怕的就是长出那样的一副模样!她就为这个痛苦……”

吕擎无可奈何地晃晃头,嘴角那儿有一道执拗的竖纹。

对于吕擎在厢房里垂吊那个沙袋,吴敏的评语倒极为简单:“没什么,他只不过是想治治自己的神经衰弱。他常常失眠。”

“仅仅是那样吗?真的是那样吗?”我像是在问自己。

这个城市有多少人正经受着长夜的折磨。可怜的人,一个瘦高个子。当一个人剩下的惟一退路就是乞求睡眠和遗忘时,反而要更多地忍受失眠的折磨——一个人到了这般时刻,那又将逃向何方?

吕擎求助的只是一个笨模笨样的沙袋?

我只能注视着你。我既不能改变你,也无法变成你。人与人有时只能互相注视。我们各自拥有一个夜晚——都是长长的无眠之夜……可是我们无法彼此援助。

吴敏温柔过人,百依百顺,就像吕擎的影子。可即便是这样的追随,也无济于事吗?有了这份温柔,也不能驱赶和抵消那些苦涩的长夜吗?我不知道。

我曾经恭立一旁认真地听她弹了一曲。流畅,欢快。琴键在她手下犹如魔块的舞蹈。不过她懂得他人、懂得吕擎和这个四合院——这座活人和逝者的囚笼吗?她也许很快就会明白自己投入的是怎样一个世家,并渐渐顺从自己的命运。她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姑娘。

我这会儿告诉吕擎:吴敏说你击打沙袋只是为了“治治失眠”。

吕擎笑笑:“知我者莫过于吴敏。”然后又添一句,“的确如此……你看我身上的肌肉有了变化……”

他握起拳头让我看。看不出。我只是觉得他双眉之间的竖纹更深了,像悬下的一把长剑。

“我并不像母亲认为的那样,完全背离了父亲和他的……‘事业’。不是。我巴不得背叛得那样彻底,可惜做不到。我总想,我要能全部忘掉他就好了,真可惜……谁能够忘记自己的父亲?他给了我生命。他在那条路上耗尽了汗水,把血一滴滴洒完了,就是这样。他的儿子能把这一切全忘了?哪有那么容易!瞥都不瞥过去一眼吗?那真是太好了,可惜就是做不到。你知道我不能。实际上我一直在盯着那条路,直看得两眼发酸。那是一条奇怪的路,多少人挤在那儿,跌跌撞撞……这条路能把人变成一种奇怪的动物,他们都属于同一个家族。好像他们生来就是要长成那么一副模样,准备饱受屈辱,然后——死去。”

他的话让我身上一悚。我那会儿是咬紧了牙关才一声不吭的。最后我说:“然而,他们的劳动也是有价值的——甚至有巨大的价值,这个你能否认吗?”

吕擎脸色铁青盯着我:“所以我说‘有益无害’嘛。但这价值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大,因为他们个个都差不多,也就是相互重复那一套,这怎么算得上强大?父亲他们从来既不可怕更不强大!”

我一时找不到辩白的词汇。后来我突然想起了许艮教授——他和吕擎在同一所学校——他曾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没有什么,我们只不过是一种被欺骗了的动物。”天哪,是的,我从心里承认许艮是个智慧的、天才的学者,可是他也曾说过那样的话,那是与吕擎类似的话。……我现在不知道自己所面对的吕瓯一族,究竟是辉煌伟大,还是黯淡渺小;我只觉得它令人惶惑,又无比神秘;我崇敬它而又可怜它——当我正这样想时,突然发觉自己试图站在这个特殊的家族之外:遥遥注视,目光里充满了怜悯和迷惑,当然,还是有无法泯灭的崇敬——为他们的劳动,为他们的艰辛,更有他们的不幸。

是的,人世间总有一部分人面对着一个极其辽阔又极其狭窄的世界。它辽阔得足以让人跋涉一生,双鬓斑白,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仍然摸不到边缘;它狭窄得甚至找不到一个立身之地,让人的一生都命定般地待在一个极其仄逼的空间,甚至不容他转身,不容他回望来路……

“谁也没有权利让我走进父亲一族,除非是我自己愿意;即便是我的母亲,她也没有这样的权利。”吕擎咬着牙关说。

“我想,你父亲,他老人家生前肯定希望你继承他的事业……”

吕擎摇头:“我惟一弄不明白的就是父亲。他去世前并没有留下遗言。我常常想的就是这个。我想如果来得及,那么我和父亲之间将有一场很重要的对话。说不定父亲会让我尽快地、远远地离开他呢;当然也有可能让我无怨无悔地接受他这一摊子。道理很简单,他生了我,我不过是他一截延长的生命,没办法,也只得挑起他遗下的这副担子,直到压断了脊梁骨……我有时就这样想来想去,矛盾重重。吴敏以为我神经衰弱,是有那么一点;但实际上我要想很多很多事情,我愿在夜深人静的时间去想。我想父亲和他的朋友,想他们那一代,还有你、我、阳子、余泽,最后又是桤林和阿莱,整个我们这下一代人的许许多多事情。我们这一代人好像奇怪到了极点:很不凑巧地生在了两个时代的接缝上。我们命中注定了要被挣扯、分裂,要在地上到处转圈儿,像丢了魂儿似的,四处寻找。这是肯定了。当然,有人会说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可是我不相信,其他人面前也曾经堆积了这么多——我就是不相信……”

我一声不吭。我真想告诉吕擎自己那些没有尽头的夜晚。那时我只一个人默默地承受这一切、遭遇这一切。我的思绪也难以离开自己的父亲。我们两人的境况何其相似!

吕擎说下去:“我还常常想母亲。她是一个好母亲,她为父亲也为我操尽了心。不过也许她太好了,总忘不了让我走近她和父亲。我有时睡不着,真想在半夜去找母亲,把刚刚想好的一些话告诉她。我披上衣服,走出厢房。后来看到她窗前还亮着灯——她在工作,她一直想在有生之年把那些工作全部做完。我没法阻止她,更不愿在深夜里去打扰她。我在这样的夜晚多想告诉妈妈:够了,真的已经够了;父亲做的已经足够了,你和我真的不必再去重复这一切了——我看不出它有多少意义,看不出。我觉得我们这样太委屈了自己,太委屈了。我想提醒妈妈:父亲劳作一生,头发白了,眼睛花了,有时要戴上两副眼镜才能看清古籍上的小字……可这样的结果又是怎样,我们都知道。不敢想下去,可又不能不想。结果就是,最后他们把他关进厕所,连一口水也不给。爸爸实在渴坏了,伸出手,从没有玻璃的小窗口上喊:‘给我一碗水,一碗水。’那些家伙就弄一个石块放到他手里,再不就用皮带抽一下他的手。他赶紧把手缩回去。爸爸实在没有办法,就到冲洗马桶的水箱里喝一点脏水。就因为这样,爸爸给弄得腹泻,一次又一次病倒。他没有东西吃,看守就把吃剩的饭菜,干硬的馒头渣,从厕所的小窗投进去。父亲的牙给打落了,嚼不动干馒头渣,就用脏水泡着吃……”

吕擎述说这些时,我的头颅嗡嗡响,怎么也忍不住去想自己的父亲……那个从南山归来的、总是被一些持枪者解押的父亲。与吕擎的父亲一样,迎接他的也是没头没尾的苦役,是无数次的侮辱。他们把他押到台子上揪斗,有人嫌远处的人看不见,就让他站到叠起的两张桌子上。他刚站到上边,有人就猛一摇桌子,让他一头栽下来。有一次他跌断了两根肋骨,直到去世都没有长好。可是他仍然要被赶到田里劳动。除了肋骨的折磨,还有心口疼。他常常疼得在泥土上滚动,最后就这样滚动着死去……

我不知该怎样对吕擎讲述自己的父亲。奇怪的是跟吕擎相处这么久,我很少谈到父亲。我跟谁也不想谈,因为这是极其复杂的、难以评判难以追述、只让人浑身战栗的一段历史。我只能说,无论哪一条路上都有无声的、极其痛苦的垂死者。就是这样。这就是生活啊。

正谈着父亲时,吕擎有一次突然问:“听说你父亲曾经当过兵,那么说他有武器?”

“是的。”

“可我的父亲赤手空拳……”

“他手里有一支笔。”

“坏就坏在有人把这支笔看成了‘武器’。问题是,它真的是‘武器’吗?”吕擎从衣兜里抽出笔来,“它甚至没有一支雪茄粗,它本来是可以当武器的,那也很棒;只可惜许多手无寸铁的人用它聊以自慰……我知道没法跟妈妈讲明白。晚上我长时间站在窗下,看灯光映出来的影子。我真爱母亲,也可怜母亲。她满头白发了,再活十年、二十年?她剩下的时间有限,可她还在一笔一笔写正楷、蝇头小楷!妈妈真是虔诚啊。我还能说什么?我不知该怎样向妈妈解释——我想说我不是一个不孝之子,不是。也许我们这一代人天生就要背个‘不孝之子’的恶名。可是你知道,我们不是,绝对不是……”

我点点头:“真的不是。”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妈妈明白——‘他们’是一个大家族,他们当中包括她和父亲。这些夜晚我一直在想,因为我感到有一股天大的力量要把我推到父亲的路上去。就像我要继承这个四合院一样,父亲留下的全部都一定要让我继承,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这就是命运。我连连摆手,我要逃开。是的,我总有一天会从这儿逃开。我不愿继承,从形式到内容,什么都不愿继承。谁也没有权利把我按在一个我压根儿就不喜欢的地方。我害怕,我不喜欢,我只想重新开始——把身上的重负全部推掉。多么不公平啊,一个人还没出生,那些埋葬他的土已经堆得很高很高了,它们在那儿等着你——你一露头,成吨成吨的土就会压下来……你还没来得及申辩一句,就被埋掉了……我不愿那样,我要逃开!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这么简单,一年又一年长大,然后十岁、二十岁,一转眼三十岁、四十岁。人到了四十岁就该恐惧了,因为那是人生的一个大坎。过了四十,马上就要过五十,一个人还有什么可侥幸可骄傲的?一切都该从头好好划算了,一切都没有想象的那么漫长。时间一晃就会过去,就要来不及了。太阳如果有灵性,那么它看着我们这些忙忙碌碌的人也该怜惜、流泪!人活着就是这么一晃而过,可还要好好把它晃完。这可真不容易。因为人人身上的锁链都太多,有的锁链是自己亲手挂上去的,有的是别人,比如亲人和朋友;当然还有敌人!像抽打父亲的那些人,像瓷眼和乌头他们!我不知该对你怎么解释,我只能围绕要说的问题——我没法找一句更准确的话来概括使我痛苦使我不安的那些事情。那些事情就逼在眼前,它们越逼越近了……你看我打沙袋一定会笑,是的,真可笑。沙袋、体育活动、强力搏击,并不能赶走我害怕的那些东西。我只想痛痛快快来它几拳,我在打自己的那颗心,我在反击自己这颗软下来的心!狠狠地,一拳又一拳,一直打到深夜,打得精疲力竭,打得浑身发抖!我还幻想着,以为汗水能在某一天早上把身上那些可怕的什么冲掉,让我变得干脆利落一点……做不到。男人哪,再也没有比身边的女人更明白他的了,她们只是不说,笑眯眯的,瞪着一双大眼。可她们还是能够明白什么,她们能感觉,她们会知道。不过她们也明白:说得越多越糊涂,干脆就简单点讲:打沙袋是为了治神经衰弱!你看,她说得多好……”

吕擎的大手使劲按在我的肩膀上摇晃,“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和庄周那样,一走了之的……”

我无言以对。是的,此时此刻我并不怀疑。

我只有沉默……

《校园里》

吕擎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那个四合院里,就像一个玄人找到了自己的禅房。但我却知道他需要、他期待一种深刻的交流,他正以小小的孤独,去拒绝更大的孤独。所以他常常借故不去学校,来人找他,他就把自己反锁在厢房里。有一次学校来人了,母亲在门外说:“孩子开门吧,是重要会议的通知。”屋内没有了一点声音。许久之后,一张小纸条从门下伸出,上面写着:“我病了。”

而最近一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去学校,有时一连几夜宿在那里。我突然想到了他前几天说的那个“乱子”,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情,就直接到学校找他去了。

系教研组没他的影子,他们说:“你到第三食堂西边那个路口去找他吧。”

我知道那是个热闹地方,因为那里有个大食堂,吃饭时许多师生都要经过那个路口。所以平常有小商贩到学校卖杂七杂八,摆摊子,都到那儿。路旁有一排宣传栏,上面总贴一些奇奇怪怪的广告,像晚会海报,招领或物品转让启事之类。我赶到时,正有一些人围看什么,最里边好像非常热闹。我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间发现了一个演讲的人:这人头发稍长,像吕擎一样瘦削。他已经讲了很久,乍一听摸不到头绪,可是所有的人都在为他欢呼,热烈地鼓掌。显而易见演讲者受到了极大鼓舞,当他等待掌声一停,立刻以更果决响亮的声音讲起来。他提到了污浊不堪的校领导层与某些商家的勾结、校外某些权势人物对一宗宗商业活动的染指……某人某事,可怕的前景,惊人的堕落……我稍稍能听出一点眉目的就是,这所大学的一个合作项目引起了巨大争议,这其中有校外的领导和商业集团的插手,又得到学校某决策者的支持,已经变得极为复杂。这时我才注意到,平时总是贴满了报纸之类的宣传栏已经全是类似于演讲的内容。栏上最醒目的是一篇呼吁书,由一批教师和学生发起,不太长,但措辞极为尖锐,下面则是一大串签名。我仔细看了签名,从这些不熟悉的名字中试图找到几个熟悉的人。果然,我从中找到了吕擎的名字,除此而外还有那位许艮教授;学生当中有余泽,特别让人吃惊的是还有所谓的“校花”莉莉……

这一次的规模显然相当可观。而且本来已经平息了,现在却又重新爆发了,其中必有深层动因。我注意到在那张主要的呼吁旁边,还有另一些质询和揭露类的文字,其中涉及了方方面面,内容更为具体和繁琐,例如既有学校食堂对学生伙食的克扣,又有院系职称评定和聘任中的黑幕……这时演讲者又换了一个人,但内容变得更尖锐,口气更激昂,听众的支持声浪更大。

我好不容易看到了在演讲者旁边的几个人中就有吕擎。他的目光没有放在演讲者身上,而是像在望向人群的空隙,像是从这儿望向远天。但演讲者的话音一落,他也随上大家鼓掌。我费力地往里挤,因为我想站在这儿喊他肯定是不得当的。挤了满头大汗,总算挤进去。他好像对我的出现稍稍吃惊,嘴里发出轻轻的一声“哦”,然后就设法和我一起往外移动。

我们站在离人群稍远一点的地方了。我喘息着,“嚯呀,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在参加这个呀,看来闹大了。”“闹大了,昨天学生上街了。”“我怎么没有听说?”“那是因为队伍刚拐出校外不远就被拦回来了。有关方面建议整个事件只能解决在校园之内,说一切都好商量。”吕擎回头望着,“所以这种辩论校方也就不能禁止了,一禁止,大家没有说话的地方,势必就要涌到街上去。有一句老话,就是‘让人说话,天塌不了’——话是这样讲,有的人最怕的还是让人说话。你听到第一个演讲的了吧,那人让我想到当年的林蕖,一个最棒的家伙……”

我不知能否对上号。我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看了呼吁书和宣传栏上的文字,还是不太明白。”

“你怎么会明白呢,这么复杂的一沓子事,就是专门的调查组也得干上几个月,你看看就能明白才怪呢。”他扳着我的肩膀往前走去,“咱们边走边说吧……怎么说呢,这其实是积累了多少年的怨气,借着一个事件全爆发出来了。起因是学校东南部的那片林子,就是邻近围墙的那一大片,被一个开发商看中了,他提出要和学校联合开发成一片临街商业区,与学校利益分成等等。这个计划太过分了!因为几年前,就是我们做学生的时候,我们也打过一场林地保卫战,我和林蕖都参加了——那时官商联手要割掉的只是现在的几分之一!可见那些人的心不仅没有死,胃口又比当年大出许多倍!我把这个信息告诉了林蕖,他电话上就气得大骂起来……所有的老师都反对,因为这片林子对一所大学来说太重要了,这是我们学校的肺,多少老师学生一早一晚在里面呼吸……交涉不成那个商家就找了橡树路上的人,那些人一插手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就这样,老师和学生就闹起来了,一闹还带出了更多的事,连几十年的老事也挖出来了。有些事情真是让人吃惊啊……”

我听着,在心里惊异的是吕擎对整个事件的参与热情之高,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我看过的那些宣传栏上的文字,其中有的质量并不高,用语偏激是一回事,个别观点从根上说就很难令人苟同。总之它们琐碎,呼号,与当年的大字报风格无异。我摇摇头:“我怀疑这种形式能解决问题。还有,宣传栏上的文字许多很肤浅,毫无深度……”

他站住了,看着我:“图书馆里有些精装书很有深度,你把它们抱出来摆在学校领导桌子上,能解决问题吗?”

“你这是抬杠。”

“不,是大实话。一个人面对的总是生活中的具体问题,他对这些具体问题的反应、他的态度和立场,正是一种‘深度’,是‘深度’的组成部分!我完全同意林蕖的这个看法,也就是从这个方面,这样考虑,才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一些教师和学生一边。”

我无话以答。我当然知道林蕖——他当年是高出吕擎一级的学生头儿;还有,这会儿我想到了比我们任何人似乎都有“深度”的一个老人,那就是许艮教授,他也签字了支持的……是的,也许是的。我说:“许艮教授,他现在好吗?”

“他嘛,还像过去一样……”

“我很想去看看他。”

“那就看看他吧。”

校区路旁仍然有不少人,他们似乎并不受整个事件的影响,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有的一边看书一边走,有的排队买东西。一溜溜的路旁橱窗里什么都有,站在后面的人竟然有学生模样的人。吕擎说:“我们这儿不同于过去了,因为早就开始开放搞活了,有的学生不光在校园内搞报摊,还开烧饼铺,赚一个学期的学费绰绰有余,有的还买了高档电器呢,毕业时嫌带上麻烦就降价处理了再走人……说起来你不信,有的学生凭借父亲的关系,一边上学一边搞起了大买卖呢!”

“一个学生会搞什么大买卖……”

“那你错了。有的不过才二十来岁,在倒卖汽车呢。在他们手里掌握的进口车有几百辆,兜里的便携电话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

我吸了一口凉气。可我不能不信。

“如今与你上大学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同了。现在可真是搞活了,搞得五花八门。你如果晚饭以后等在大门口看吧,那时就会有一辆辆高级轿车停在那儿,那是发了财的大老板的车,在这儿等女大学生。他们单等最漂亮的女大学生出来,拉上她们就走——当然是这之前在舞会酒吧之类场所认识的,他们会赠给她们一个传呼机——从此双方就方便来往了。通常老板们到了半夜再把她们送回来,如果是周末,干脆通宵不归……”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你把自己的大学抹成这样黑,有人不会答应的。”我这样说,心里却阵阵发凉。因为我知道吕擎是一个严谨的人,他从不乱说。

“不是抹黑,是告诉你各种各样的事实——你如果围在那儿听演讲,就会激动得热血沸腾,你会觉得这些年轻人啊,他们真是勇敢,他们关心这么大的问题!他们常常把个人安危置之度外!你看一看,想一想,谁才能真正代表我们的学校?出了几个卖身的学生就让你觉得大势已去?其实那些衣冠楚楚的头面人物也在卖身——他们更没有廉耻,他们让有钱的商人牵着鼻子走,人家让他怎样他就怎样,这不是卖身吗!”

我心底不能不同意吕擎的话。是的,我刚才亲眼看到一个男同学在演讲,而旁边一个女生仰着脸,正眼含热泪看着他。说不定她会爱上他的。我自语道:“他真的很可爱……”

“谁?”

“唔,我在说……那些演讲的学生……”

吕擎回头看看我们离去的方向:“是的,很可爱。可惜他们当中有几个太能背书了——净是书上的词句。如果有女同学在旁边,他们就背得更起劲。没有办法,一种表演性,一种模仿和欲望,总是损害着这一类极有意义的行动……我这样说也许太过分、太苛刻了。女同学很纯洁,她们很容易爱上书中描写过的某一类人——她们爱的不是具体的人,而是一个‘概念’……”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想不出什么解决的办法,我们所有人都无法帮助那些热泪潸潸的姑娘……

话题再次回到觊觎那片林子的商家。吕擎说:“其实这些咬人的鳄鱼有的就是这个学校自己培养出来的,他们现在不是通常说的‘反哺’,倒是反咬来了,把母校当成了大肥肉,弱肉强食……”

“这么大的学校不是‘弱肉’吧?”

“如果学校的头儿和外边的强盗联合起来,再有橡树路的支持,学校肯定就变成‘弱肉’了!”

我无言以对。实际上任何地方任何事业,只要这其中的人背叛了它,它也就必定变成了“弱肉”,剩下的问题就是被强食的过程。这当然没有什么好说的。

吕擎叹道:“不能说所有搞了实业的、所有的所谓企业家都是品质恶劣的家伙,这样说不客观。比如有的同学毕业后把企业做得很大,他们一开始的立志就是要用强大的经济力量来启动一种事业,这是他们的理想,很单纯。他们当中有人给我们学校的几个学院很大支持,资助了一些项目,但他们与学校的关系非常淡薄。头儿对他们表面上客客气气,实际上不感兴趣。倒是对那些鬼头鬼脑的家伙奉若神明,私底下来往密切极了。我这样说一点都不夸张……”

“老师联合起来抵制呢?大学是他们的啊!”

“大学不是他们的,大学从来不是他们的。当然会有人抵制,你刚才也看到了嘛……问题是他们之间早就分化了。一部分人是你看到的,敢喊敢怒;另一部分人乱中做尽了坏事,而且毫不脸红。学问越差的人投机越有本事,折腾选题上项目,设法将国家大把的钱骗过来。这都是纳税人的血汗钱啊,就由他们胡乱挥霍。有的人连文法句子都写不通,竟然能成为重要文化工程的主持人!真正的学者从心里鄙视这个,他们只扎扎实实做学问,很少以五花八门的题目去弄钱,根本就鄙视所谓的‘工程’!这一来他们就成了院系里最不可理解的人、最让人讨厌的人……”

我望着他。我对学校的事情一无所知。

“因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很固执。固执也倒罢了,偏偏又是他们时不时地站出来说点什么。这就讨厌了。再说现在那些所谓的项目和高薪岗位是很诱惑人、很腐蚀人的,有些人本来还算很好的学者,最后也不得不弯腰低头去乞求,他们再也不能沉迷于自己的学问了。有人,像许艮教授他们,更是痛心疾首。他们不允许自己的任何弟子这样干。可是不听话的、暗地里干坏事的弟子太多了。现在没人喜欢固执己见的人。说来也很怪,如今许多专业和部门,偏偏是对这个专业有很深的歧视和误解,甚至是内心存有偏见甚至仇视的人,才来当这个专业的领导!这不是玩笑,这是真的,你要不信就可以一家一家数数看,这是事实。有人的确在仇视。我一直想的就是:究竟是什么人、为了什么,要蓄意蹂躏人类当中最宝贵的、最优秀的一些人物……”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在想03所,想阿莱和桤林……

“你刚才问这次学校闹事的起因,这还要从我们系一个叫李贵字的学生说起。这人在校时要多差劲有多差劲,毕业前因为钻女厕所还受过处分。毕业后他办了个公司,一开始倒卖海鲜和煤炭,渐渐生意做到了海外,越做越大,现在变成了亿万富翁。就是他回过头来折磨学校,动不动就回来炫耀,与校内校外的头儿们打得火热,还当了我们这个名牌大学的名誉教授!他有一次见了我,拍着我的肩膀,亲热得不得了。他问我现在忙什么,如果累了,就出去清闲清闲。‘到时候我用直升机接你到海外度假去……’看看吧,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与橡树路上的人联手,要把母校这片存在了一百多年的林子毁掉!”

在我的印象里,许艮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古怪刻板的老人,是这座城市里最有名的教授,一直在不停地写:写一些谁也看不懂的混沌文字。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让我不得不强抑住深深的惊讶。原来他不像我想象中那么老,大概有六七十岁,花白头发,清瘦,稍高的个儿,嘴里永远含着一个焦黑的大烟斗。我想这只烟斗多少有点装饰意味。我叫他“许教授”时,他就不耐烦地挥动一下黑烟斗,大概想让我把后面两个字去掉。他这个人看上去哪儿都有点怪异,比如他的咳嗽在屋里响起时就像打雷一样,比如他的鼻子就像一种鸟喙。书房里到处都堆满了书,几个顶着天花板的大书架占据了主要空间,他只不过在这些大书架中开拓出一块很小的场地安放了书桌。他的话不多,所谈的大多数记不得了,只记住了一句:“我们只不过是一种被欺骗了的动物。”

这句话一直让我难忘。后来许久我都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有一次我对吕擎说起了他,吕擎笑着说:“这是一个怪人,但愿你不要把他纳入自己的模式,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的意思是他要复杂得多,有趣得多。”我说:“那你说说看。”“真正有趣的人就难说了,只举个例子吧,我以前说过,混乱时候他和一拨人挨批,许多人给折磨得死去活来,他呢?寻个机会就跑了——这一跑就是十来年,逃进了深山老林,搞了个大姑娘,听说不光生下了孩子,还写了一部书……乱子过去了他又回来了,既有成就,又是个受害者,学校当然巴不得欢迎这样的人归来呢!你看,他在大多数人死去活来的日子里硬是一点苦没受,还容光焕发的,这在我们学校简直是独一份!”我笑了:“他没有老伴吗?”“怎么没有?还是个校花呢,她那时一直等着自己的男人!现在他们又在一起了。”“想不到,他真不像看上去那样。”“所以嘛,他这人复杂着呢、有趣着呢……”

我从那以后常常去找许艮。这个世界啊,原来有那么多令人入迷、让人感到新奇和慨叹的人和事。那一段我正在03所,受一位朋友的影响,开始入迷地阅读“斯宾诺莎”和孔子——这是我除了地质学最为身心投入的一件事情。我想听许艮谈谈这几个中外哲人。只是面对他,我有点难以启齿。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一种在高深莫测的人物面前才有的情状:莫名的慌乱或羞怯。我在他面前总要回头张望——像是要找一个人求助,虽然旁边什么人也没有……

吕擎说他也好久没见老人了,“他现在基本不出门,只闷在家里,也不知什么时候在那张呼吁书上签了字。”

我们来到了一座老式砖楼门洞下。吕擎一边耸着挎包,一边敲门……每一次到这儿来,我都觉得光线太暗。吕擎也说,从未见他坐在一个锃明光亮的地方办公。因为他年轻时曾在一个阴暗的地下室里住过——就在那里他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重要的著作。他好像从那时起就变成了这样的一个动物:不愿到光线明亮的地方去,看到在强光下来来往往的人就头痛。他也不听节奏强烈的音乐,平时不停地抽烟,屋里总是烟雾缭绕。大概就因为这个,平时妻子和孩子都待在另一间屋里……

许教授让我和吕擎坐在一旁的竹椅上。

四周静得很,书上蒙了灰尘,桌上堆积着书籍、资料卡片,到处乱七八糟:断了腿的眼镜、秃毛笔、放大镜,还有干裂的一截徽墨……

教授个子高大,人就愈加显得清瘦;头发白了一多半,但仍然十分茂密。这张脸的轮廓、特别是那双眼睛,让人一看就知道这在当年会是非常英俊的一个人。如今他的腮肉有点松弛,不说话嘴角还要哆嗦,好像正在竭力地忍住什么。他神情不振,我想这是学校近来事件的影响吧。

我问许艮教授的身体,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讲什么。

吕擎说:“许教授,我们陪您到外面走走吧?”

他又摇头。

“您还在埋头做……”吕擎的语气很和缓,很低沉。看得出他在这位老人面前也有些拘谨。

好长时间没看到许教授出版著作了。当然这不可能是出版方的问题,因为即便在这个特殊时期,像许艮这样的人要出版著作也容易得很。我那里收藏了他所有的书,即便是发在一些杂志上的论文也要剪下来。不久前我还剪下一篇他谈论“黄老帛书”的文章。那篇文章让我反复研读,还记了“凡论必以阴阳明大义”一句。当时很想请教一下许老,后来一忙就耽搁了。在此之前我剪过他的《郭象的“独化论”》、《谈“蒙而忘迹”》、《嵇康与杨泉》、《慧远与竹道生》——他拿出那么大的篇幅谈竹道生、谈“鸠摩罗什门下”。这些名字在我这儿有些生僻。我和吕擎背后议论,吕擎说这在许艮那儿都是一些常常提到的人物,“许艮教授在评价竹道生的时候引了八个字:‘笼罩旧说,妙有渊旨’。好多人一直在谈论的‘佛性’,就是许艮教授提到的‘般若学’……”

许艮实际上是一位学贯中西的人物。第一次把斯宾诺莎介绍给吕擎的就是他。他还介绍过自己的“孔子”。如果只读其文未见其人,会以为许艮早就年逾古稀了。其实他这个人成名早,直到现在也不过才七十多岁。一般来说,一个总与古人打交道的人,脸上的皱纹就会来得更快,白发会早早笼上头颅。吕擎说以前的许艮是一个极健谈的人,而眼下却要默默地坐在那儿,一坐就是半天,吸他的烟斗。我发现老人的嘴唇有点紫,肯定是长期被烟火烧灼的结果。可是没人能劝他节制一点,谁也不能。

在这个人面前,我们都有些莫名的拘谨。

他有妻子儿子,可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人在过独居生活。有一次我亲眼见他在书房里给一件很旧的外套钉扣子。我曾问吕擎:他爱人为什么不来帮他?吕擎说她也要忙自己的事情——她对他照顾还算好的,在最困难的年月,也就是许艮跑开的日子,她总算等他回来——好多人至今都在谈论这件事,成为并不单纯的“美谈”。现在也许她太忙了,也许因为别的,反正她很少同教授的崇拜者坐到一块儿,这个房间很少出现她的影子。

许教授在用一个“热得快”烧水沏茶。他的茶太浓了,我试着喝过,又苦又涩。

坐在书房中,远处的喧闹一下退远,我们好像都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个远逝的时代、一个遗忘的角落……我们在呼吸一种特异的气息。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老人有很重的心事,但却不是因为学校近来的事件。

因为他不愿说话,我们只好坐在烟雾中喝茶。桌子一角有一大沓剪辑资料,我翻了翻觉得很怪——它们是关于“史前文明”方面的。他也信这个吗?这未免离开研究的题目太远。

许艮见我动那些东西,就把目光转过来,“你喜欢看就拿去吧,看过了再还我。”

我谢了他。

这次造访使人心情沉重。出门后我说了自己的判断,吕擎表示同意:“他心里肯定有事——不知什么事……”

《史前》

这些天我不是和吕擎待在他的小厢房里,就是一起去大学。校园里的事情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从各方面看师生一方都是胜利在望。校领导已经在同师生代表对话。

梅子还以为我在按时上班。其实去不去杂志社都可以,因为在那儿旷工与轮休很难区分,它们并没有一条明确的界线。马光与我不同,他总乐于上班,因为班上有阿环。这样杂志社里总也不会缺人。娄萌本来并不需要天天坐班,但最近却越来越靠在办公室里了。我想,这可能是因为马光的缘故。她甚至公开干涉马光与阿环待在那个套间里闲谈,说:“这样不行。”她已经有很长时间专注于这两个年轻人的事情了。

显而易见的是,娄萌对马光怀有特殊的好感。马光与其他编辑不同,敢于直言不讳地顶撞娄萌,还在背后叫娄萌的外号。而据说仅仅是半年前,马光在娄萌面前还是规规矩矩的,因为过于拘谨,两只手总是使劲垂着,像一只打败了的公鸡。

有一次马光戴着一顶奇怪的白色塑料凉帽上班,那帽顶足足有半尺高。娄萌在楼梯拐角遇到了,不知从哪来的火气,一抬手给他打掉了,说:“你装什么洋蒜!”

我不在编辑部他们或许会觉得更好。但我多少有些喜欢那个地方,因为那是一个宽松、荒唐和有趣的环境,越来越自然流畅。杂志社经常去一些少男少女,他们当中有不少穿着奇装异服,神态怪异,一进门就用那双滑溜溜的眼睛一个个瞄来瞄去。

梅子对考勤极为重视,只要我能按时出门,在她看来就是最好的状态了。岳父也很注意这一点,常常说:“你现在是一个领导了,可要起带头作用。”这句话刚开始还令我陌生,渐渐也就习惯了。这是在提醒我新的职务。这种提醒很好——有时梅子因为一些事情反驳我,我就当着岳父岳母的面板起脸:“这样对待领导还行?”岳父岳母不解地对视一眼。他们没什么幽默感。岳母对我认真劝导:“你在单位是领导,在家里可不算啊,她与你不是一个单位……”我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还有这种区别?”

我和吕擎待在他的小厢房里,一遍遍翻看许艮教授的剪报资料。这种有关“史前文明”的资料以前也见过,但并未在意。它们由许艮如此郑重地收在手边,并精心装订起来,也就变成了一本不可忽视的书。

许教授在他以为重要的资料开头部分用红笔重重地戳了几个记号。

▲古墓内的史前文明遗迹——距澳大利亚东海岸的新喀里多尼亚岛以南40英里处,有一个小岛叫“派恩”。岛上有400多座古墓,一色砂石组成,高达9英尺,直径达300英尺。三个古墓内各发现一根直立的水泥圆柱。用放射性同位素碳_(14)检测法测定,它们是公元前1095到公元前5120年间的东西。(是谁在人类发明水泥之前就已经使用了水泥?这些圆柱究竟有什么用处?为什么附近找不到任何相关的人类遗物?)

▲隧道之谜——在南美发现了一个秘密的隧道系统,这个秘密隧道的入口处由印第安人的一个部落把守,一直通向深深的地下。隧道内壁光洁平滑,顶部非常平坦,其中有几处厅洞,大若喷气客机停机库。在一处宽153米、长164米的大厅中,放着一张古怪的桌子和七把椅子。这些桌椅不知用何种材料制成,像石头,但又没有凉意;像塑料,却又坚硬如钢。

▲海底大道——在美国佛罗里达州、佐治亚州及南喀群岛一带的海底,人们发现了一条路面宽阔的平坦大道。潜水艇安上轮子以后,就可以像公共汽车一样在大道上行驶。

▲20亿年前的核反应堆——法国的科学家从非洲加蓬共和国奥克洛铀矿考察,发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核反应堆。它们由六个区域约500吨铀矿石组成。这个反应堆保存完整,结构合理,运转时间长达50万年之久。据考证,这座铀矿的成矿年代大约在20亿年之前。(而我们人类却只是在几十万年以前才开始使用火。是谁留下了这座核反应堆呢?)

▲2.5亿年前的脚印——1938年,美国肯塔基州柏里学院地质系主任柏洛滋博士宣布,他在石炭纪砂岩中发现十个类人动物的脚印。显微照片和红外线照片证明,这些脚印是人足压力自然造成的,而这些岩石已有2.5亿年的历史。还有人在美国圣路易斯密西西比河西岸岩石上发现过一对人类脚印,这块岩石约有2.7亿年的历史。

▲三叶虫上的足印——1968年6月,业余化石爱好者米斯特在美国犹他州羚羊泉发现了三叶虫化石。他说当他用地质锤轻轻敲开一块化石时,石片像书本一样打开。“我吃惊地发现,一片上面有一个人的脚印,中间踩着一个三叶虫,另一片上也显现着几乎完整无缺的脚印形状。”1968年7月,地质学家伯狄克博士亲往那个羚羊泉考察,又发现了一个小孩的脚印。1968年8月,盐湖城工程学校的一位教育工作者华特,又在含有三叶虫化石的同一块岩石中发现了两个穿鞋子的人类足迹。所有这些发现,经鉴定均无可怀疑,是对传统地质学的严重挑战。

▲矿石中的人造物——人们会制造工具仅有几十万年的历史,然而有人却从几千万年甚至几亿年前形成的矿石中发现了人工制造的东西。1844年,苏格兰特卫德河附近的矿工在地下8英尺的岩石中,发现藏有一条金线。1845年,英国布鲁斯特爵士报告,苏格兰京古迪采石场的石块中嵌了一枚铁钉。1851年,美国马萨诸塞州多契斯特镇进行爆破,从坚硬的石层中炸出了两块金属碎片:两块碎片合拢后,竟是一个钟形器皿,高12厘米、宽17厘米,是用某种金属制成,有点像锌,或者是锌与银的合金,表面铸刻着六朵花形图案,花蕊中镶有纯银,底部镌刻着藤蔓花环图纹,精美绝伦。1852年,苏格兰一处煤矿,在一大块煤炭中发现形状像钻头的一件铁器,而煤块表面无破损,也找不到任何钻孔。1885年,澳大利亚一处作坊的工人在砸煤时,发现煤中有一个闪闪发光的金属物,是一平行六面体,两面隆起,其余四面均有深槽,形状规则,使人无法否认这是一个人造体。1891年,伊利诺伊州摩里逊维尔镇的柯尔普太太,在敲碎煤块时,发现煤里有一条铁链,两端还分别嵌在两块煤中。1961年,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奥兰恰市洛亨斯宝石礼品店三位合伙人——兰尼、米克谢尔和麦西,在一个海拔4300英尺的山峰上找到一块化石。当他们锯开化石时,锯刃被坚硬的东西弄坏了。打开以后才发现,化石中包着一个晶洞,里面有一个像汽车火花塞一类的东西,中间是一个金属圆芯,外包一个陶瓷轴环,轴环外又有一个已变成化石的木刻六边形套管,套管外面是硬泥、碎石和贝壳碎片。(据地质学家估计,这块化石在50万年前就已经形成,而50万年前又何来汽车火花塞?)

▲超越时代的技术——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比宫珍藏着一张奇特的古代地图。科学家惊讶地发现,这张古地图其实是一张空中鸟瞰图,同“阿波罗号”飞船所拍摄的地球照片相比,这张古地图就像是它的翻版。地图上美洲、非洲的变形轮廓线同阿波罗飞船拍摄的照片完全重合,尤其令人惊讶的是,古地图上还绘出了南极洲冰层覆盖下的复杂地貌,它同南极探险队在1952年用回声探测仪对冰下地形的探测图毫无二致!(是什么人在远古时代就已掌握了太空航摄技术?)

▲在埃及金字塔中,考古学家们从一具男童木乃伊的左胸中,发现了一颗人造心脏,而现代医学研制使用人工心脏才不过十余年历史。木乃伊的这颗人造心脏却在5000年前就已通过精密的外科手术安进了一个男孩的胸腔……

(接下去又是关于几座有名的古城——庞贝城的发掘记录——庞贝城下,科学家发现了核爆炸的遗迹;也就是说,在很久以前,这里发生过一次核灾难……)

显而易见,许艮在这些不解之谜面前陷入了深深的疑惧。他那支粗粗的红笔做下的记号越来越多。一切不解之谜只能有几种解释:如果不是外星人访问地球留下的痕迹,那就只能说,在现代人类文明出现之前,曾有过一届或数届史前文明。如果这不仅仅是一种假设的话,那么就可以推断:在地球诞生至今的几十亿年的历史中,地球上的生物经历过多次灭绝——生生死死,周而复始。如果不是因为地球气候的周期性变化,或者是地球磁场的周期性消失,不是因为太阳系运转到宇宙空间某个特定位置,地球出现了突兀灾变的话——生物灭绝的原因只能是一场核战争——高科技的积累与恶的积累找到了一个交会点,从而引发了致命的灾难……

在这个巨大的谜语前,留下的就是一个更为巨大的质询:接下去的人类应该做些什么?仍然是疯狂地积累财富和高科技吗?不知道……

吕擎说,他在与许艮教授的一次次交谈中,发现老人深深地绝望了,“老人谈到了艺术、哲学、历史,谈到了人心,谈到善与恶,谈到那个最后因为磨制镜片,两个肺叶吸饱了沉甸甸粉尘而死的天才——哲学家斯宾诺莎……老人说世上的一切都在积累,可是惟有通向人类心灵的那一切,要积累是那么困难!它在曲折迂回中完成,打碎;打碎,再完成;最后再打碎……而恶的积累却始终难以遏制,就像雨后灌木丛下冒出的毒菇……”

我在听吕擎的复述。

“许教授这样描述自己的职业——他说他以及他的同事们最关心的事物只是善的积累……我们谈到艺术,谈到美,谈到宗教——许艮教授认为它们都属于‘善的积累’。他认为科技的积累基本上是中性的,它介乎善与恶的积累之间。科技的积累就像财富的积累一样,会是有效的、自然而然地发生的,是人的一种本能和本性——许艮教授与我们考虑问题略有不同的是,他更重视结果,而不像我们这样专注于过程……”

我一直没有吭声。我在想,其实在许教授那里,结论是再清楚不过了:如果善的积累不能远远地超过恶的积累,那么科技的积累迟早要与恶的积累找到一个交会点,那就势必带来一场大毁灭——就是这种“必然”使许艮教授绝望……

这个话题似乎太沉重了。

“不过,后来的几次见面,他似乎不愿说这些了。正像你说的,他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我真的看见他在书籍间、在一沓报刊中找着什么。我问他找什么?他摇摇头,不做回答。反正他最近有些变,常常出神……”

吕擎叹息不停。

我把这沓资料挪到眼前。正翻动着,突然有几张完全不同的浅绿色的纸片从中掉了出来。我匆匆掠过几行手写的文字,马上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封长信,而且我立刻发现,写信人是个女的,这封信明显是写给许艮的。

字迹幼稚极了,错别字也很多。显而易见,他肯定是不知怎么把它夹在了这些材料里,自己却一时找不到了。我想大概这一下可以找到老人心神不宁的原因了。我没有吭声,只匆匆展读下去。

……没法从头说自己这些年是过了什么日子,反正你想得出来,我就不说。我不按你说的做出来,是太不争气的人了。怎么办,我又没有一点点的办法,还因为得活,只要活着就没有一点点办法……孩子也叫不回了,谁还有办法呀。我来这座庵是自愿的,也知道不是修行的人,不过就得在这里了。头发全白了剃了更好,望穿了眼也望不到,我对自己说了这话,一天天看日头,再不敢扳手指头数了……

我的目光在“这座庵”“修行的人”“孩子”几个关键字眼上停留着。如果不是过分诠释、不是误读的话,那么我眼前出现的图像是不会模糊也不会错的——一个苦苦等待的女人,她拉扯着一个或几个孩子(女儿或儿子),头发全白,却就是等不来孩子的父亲。她在绝望中剃度当了尼姑,却就是不能忘记那个人。

“那个人”呼之欲出。

我想起了吕擎的话——许艮在“文革”中潜入东北深山的风流韵事……我脑海中飞快将一些画面连接起来,在心里打了个愣怔。

“你看看吧。”我递给了吕擎。

吕擎很快掠了一遍,“嗯”了一声,“这就找到原因了。可怜的人——两个人都可怜。这就是那个年代、是他们收获的……这一下我们知道是什么在折磨老人了。”

“我们直接把它夹在资料当中交还他?这样不好,他一定明白我们看过了。可是我们怎么交给他呢?”

“这个,”吕擎琢磨着,“一定要还给他,不要让他再焦急地到处找了。还是让我想想办法吧。唉,可怜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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