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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芳邻》

他们终于回来了……令人惊讶的是,老骆夫妇竟转眼间变成了两位老人:满头白发,身体佝偻,一双眼睛僵僵的。两人也不再注意穿着,衣衫上满是脏土和破损,好像刚刚摸爬滚打了一场。他们不言不语,低头苦做以抵御难言的哀痛。他们见我走近了就停下手里的活儿,却不开口说话……为了不刺伤他们,我在交谈中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绕开一些字眼。他们似乎对我的到来早已知晓,没有询问一句。这使我想到了一个宿命般的可怕推测: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推拥了我一下,让我赶回来为这个小果园的一个孩子送行……

老骆见达子嫂回了泥屋,就压低声音说:“宁家兄弟!你知道这些天我们哪里去了?我是追人去了……你达子嫂跑了,她发疯一样往西崖头那儿跑,我一步不舍地追她。最后她站在那个崖头上了,回头一步就得跌进海里去。她回身看着我喊:俺这就跟了孩子去了,我对不起你了老骆,不能陪着你走完下一程了。我听了哇哇大哭,一辈子也没这么哭过啊!我叫她,哀求她,说老婆子咱可不能走这条路啊,咱怎么着也得咬住牙关活下去啊——你要跳下去,我就得在后面跟上,你就长了这么狠的心?我叫着劝着往前挪蹭,最后一把拉住了她,再也没敢松手。这些天我不离一步,她走哪儿我跟哪儿……”

我知道他说的是西边那个海蚀崖,崖头离开海面有几丈深,人从那儿纵身一跃绝无生还的希望……

“你达子嫂痴了一样走,一直走回娘家的村子,她娘家早没人了。我们在平原上没有一个亲戚……她不知该上哪儿去。我就牵着她一路走一路说,好不容易才把她领回来……”老骆紧咬嘴唇,泪水在眶里打旋,“我说老婆子啊,咱们俩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在这人世间咱俩还得过下去,谁也不准扔下谁——咱俩这会儿就要说好!你听见没?听见了就点点头——你只要答应了我,这辈子就不能变!咱俩谁也不能做个没良心的人……就这么着,我把她领回了园子!”

我听着,心里一阵揪疼。那是可以想象的一个辛酸场景。我默默地走向小泥屋,老骆跟上来。

我进门时,达子嫂正伏在炕上抚弄一件小衣服。这显然是骆明小时候穿过的。它是半新的,红缎子做成,上面还镶着花边。她把小衣服取在手里,抖动两下,又用下颌把它压在胸前。

“宁子兄弟,你看……”她的泪水哗哗流下来。老骆伸手去拍打她,她把身子转向了一边。

老骆哀求说:“放了吧放了吧……”

达子嫂转向我:“这是最好的缎子做成的。这可不是穷人家的布料啊!宁子兄弟,宁子兄弟!报应啊……”

“报应”两个字让人心上一悸,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我又想起第一次看到骆明的样子:他从那条小路上奔跑过来,太阳照亮的那张脸庞红红的——我特别难忘的是那双又大又亮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他稍一停留就挨近了我,仿佛我们是一对相熟了许久的朋友。我把他抱在了怀里,一股尚未褪净的浓烈的奶香味儿扑进了鼻孔。

我记得,那一天孩子身上穿的,好像就是这件红色的缎子衣服。

达子嫂擦着眼睛:“这是你家的……是你家的啊……”

老骆狠狠地看了妻子一眼。

“要不我说这是报应啊……宁家兄弟啊……”

我简直有点糊涂了。我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显然是被极度的哀伤折磨得语无伦次。

“人啊,要知恩图报,大兄弟,我和你老骆哥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是,你把自己祖传的老屋都给了我们啊!这是怎样的大恩大德啊,我们都一直记在心里……”

我这一次听明白了——是啊,十几年前的那一幕如在眼前……

那一天我抱着骆明,他浑身的奶香味儿至今还十分清晰!那会儿我有些激动,在心里说:“孩子啊,我就在这里长大,你让我想起了自己……”我就像抱住了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昨天一样——多么神奇啊,他也在小果园里奔跑,也踏着同一条沙土小路来去——不久之后他还将踏着这条小路走向园艺场子弟小学……

仅仅是这两张完全吻合的画面就让我感慨不已。

那次离开之前,我想起了一个要紧的事情,要把夜间作出的决定告诉他们:把我们家的这座小茅屋交给他们——我马上要启程离开了,今后也不可能回来居住了,连同屋里几十年里积起的杂七杂八的东西,都送给他们吧,他们会用得上的。我夜里想了许多,我想的是,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得到我们这座被泪水浸透的茅屋。在此,我把它作为一件微薄而又沉重的礼物,送给我们惟一的邻居。

我把小茅屋的钥匙交给老骆时,他慌了,因为他完全没有准备。

当时他正在院子里劈木头,听明白了我的意思,马上啊叫起来,像接到一个烧红的铁块一样松开手。我捡起钥匙,再次塞给他。他捧钥匙的手抖着,回头大嚷:“孩子他娘,孩子他娘!”

没有人应声,他就跑回屋里去了。

我因为急着赶路,再加上不愿推来挣去的,就趁这段时间走出了院子。

后面的呼喊我没有听清,我只想早些上路……一路上我都在想,我做了一件最好的事情,把茅屋送给了一对好人。这座茅屋也许不值多少钱,可它毕竟是我们全家惟一的避难之所啊。我仿佛看到了那个筑屋的老人,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含笑赞同……睡在这座屋子里就会一次次梦见这位老人,奇怪的是我们从未谋面,可是老人的音容笑貌那么清晰。我梦中还看到外祖母牵上我的手,把我交到老人的手里,说:“你快看看吧,这是咱府上的下一代,就这一个男孩……”

我知道,交出了这座茅屋,似乎也就卸下了心头的一块沉重——那是天底下最沉最沉的,压迫我一生一世的……在这座茅屋里,先是那位老人,接着是外祖母、父亲和母亲——他们前前后后都离开了,今天,我也告别了它。我远远地往回瞥一眼,什么都看不见——不,我看见了那棵高高的李子树。它太高太大了。我最后向它投去了深深的、难忘的一瞥……

是的,没有人比老骆一家人更该得到这座茅屋了。在那些最可怕的日子里,老骆作为园艺场里的护园人,曾给予我们一家最珍贵的援助和庇护。特别是剩下母亲一个人的时候,达子嫂就常常守在老人身边。这一家人不仅仅是我们的邻居,而直接就是我们的亲人。

往事如在眼前。十几年一晃而过。而今,骆明身上的奶香味儿似乎还没有消散,他却再也没有了……

老骆擦着眼睛:“也许是天意,真哩。你走后不久,那座茅屋就塌了一角,我想把它修好,可是墙基又裂开了一道缝。雨季快要来了,我怕大雨一冲就……”

达子嫂抹着眼泪:“那时你老骆大哥商量我把它拆掉吧、拆掉吧。我想如果塌下来还不如拆掉呢,就同意了。宁子兄弟,我不知道你以后还要一次次回来,早知道这样,我们千方百计也要把它修好,把屋里的家什留着,等着你回来住啊。这是你们的屋子啊。我们对不起你啊,我们有罪过啊。宁子兄弟,我们有罪过呀,这是遭了报应啊。”

他们的话真让人不忍再听。我不得不强调说:“那个茅屋随便你们怎么处置我都愿意,因为它给了你们,当年把钥匙交了,这座茅屋也就属于你们了。我从没后悔过……我不过是偶尔路过这儿,不过是回来看看……”

老骆望着远处。孩子那件小衣服在他手里攥成了一团。

“老宁兄弟呀,你不知道,我们孩儿懂事了,俺就跟他讲你、讲你们一家哩。俺让他记住谁是咱家的恩人——咱家的恩人咱一辈子也不能忘啊:人家把一座屋都给了咱……”达子嫂还是不离这个话题。

我真不知说什么才好。这可不是倾听一对老人自责的时候啊。

“可那是一座屋啊。是你们全家留下来的家产哪,锅碗瓢盆,什么东西我们都收拾来家了。大恩大德啊……”

老骆在一旁不住地点头:“老宁兄弟,我们跟孩子真的说过这些。咱一辈子也不能忘记你家。打听一下吧,世上有谁能把自己的家产白白送给邻居?恐怕一个也没有,一个也没有。”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往事一幕幕从脑海里闪过。

那时候他是一个瘦瘦的青年,是园艺场新派来的护园人。他只穿了一条短裤,露着上身。妈妈问:“你多大了?”“十七。”妈妈说:“来,坐下吃饭。”他就坐下来吃饭。

那一天妈妈做了豆角,豆角里还放了一点蘑菇。年轻的老骆好像饿坏了,端起一碗就往嘴里扒。妈妈说:“慢些,慢些吃。”老骆鼻尖上挂了汗珠,很勉强地放慢了吞咽的速度,但最后还是很快吃下了一大碗。吃饭时我端量过,他瘦瘦的胸脯长得与我不一样,上边一点有些前凸。

妈妈说那叫“鸡胸”。

从此我在园子里有了一个伙伴。我跟他玩,爬树,逮鸟。到了夜晚我们就点起一堆火捕蝉。老骆有时很严肃地抹着腰——这才使我想起他是来接管小果园的。他指着自己凸起的胸部告诉我:有这样的胸脯力气才最大。我有点怀疑。后来他憋住一口气,发出“嗯”的一声,凸起的胸部下面一点深深地凹进去。那个凹窝大约有拳头大。他指着那个凹窝说:“来,打一拳。”我不敢。“打一拳。”我照准那个凹窝轻轻捣了一下——我觉得拳头像砸在石头上似的。老骆笑了。

他教我打拳。不过很久之后我连一点长进都没有……

由于小果园已成为园艺场的一部分,所以不久就给护园人搭起了一座泥屋,它尽管也不大,但还是比我们的茅屋要结实和阔气多了:泥屋的门板是厚厚的槐木做成的,要用力才能把它推开,发出吱扭扭的声音。老骆就是这泥屋的主人了。他让我和他一块儿把泥屋收拾干净。泥屋分两间,里间盘了一铺很大的土炕。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搞这么大一铺土炕。他说以后可能不止睡他一个。

夜里他执意留我睡在炕上,我问妈妈,妈妈未置可否。外祖母说他孤独得慌,你就在那儿睡吧。

我和老骆一块儿睡在了大炕上。炕上铺了草荐子,我们晚上不盖东西也不冷。老骆脱得赤身裸体,舒展着身子。夜里有时我要起来解溲,一睁眼见老骆没睡,就蹲在炕角上。老骆在大炕上走来走去,用手捏捏我,嘿嘿笑。我问:“骆哥,你不准备睡觉了?”“睡觉有什么意思?没意思。”

我记得那天他躺在炕上滚动着,咿咿呀呀地唱歌,不知疲倦地抚摸自己的身体。后来他又不停地捏起我来。我烦了,一脚蹬在他脸上。他就恼了,长时间没有理我。

这一夜过得真难。老骆一点儿也不瞌睡,下半夜还讲起了鬼怪故事,吓得我蒙住了头。老骆说:“什么鬼我都不怕,我还常常爬到屋顶上去找鬼哩。有一天还真找到一个鬼——它来偷苹果,我就逮住它,嗯的一下把它弄倒了——”他说得蛮认真,我以为是真的,问:“后来呢?”“后来,后来就那样了……”老骆朝我眨眨眼……黎明时分我睡着了。醒来时我发现老骆蜷在土炕的一角,也睡着了。

太阳还没有升起,我就悄悄地离开了。

几年过去,小泥屋才有了达子嫂。我怎么也弄不明白的是,达子嫂怎么敢和他住在泥屋里?除了我,再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泥屋里的秘密:他不睡觉,还讲吓人的故事……她跟他白天晚上都住在一起,没有害怕,还有掩藏不住的愉快。她在泥屋里进进出出,用红色布条系着裤子,身上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那香味多少有点儿诱人。

达子嫂用心打扮这个小窝,就像打扮自己。她穿着花衣服,辫子乌油油地从后背垂下。她脸色很红,像花的颜色,一跟人说话就捏弄辫梢,只说上三两句,老骆就会背着枪赶过来。他总在她身边转悠。

我常看见老骆背着枪走来走去,总是兴冲冲的。有时小泥屋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门紧紧关着——往日屋里一有响动我都能听见,因为小泥屋在那棵大李子树的东边,我们的茅屋在大李子树的南边。当年搭泥屋的人跟妈妈商量,说挨近一点儿吧,相互也好有个照应……那个紧紧关闭的门对我充满了诱惑,我总想知道他们在屋内做什么。

有一天我对妈妈说:“多么怪啊,达子嫂,还有泥屋里,他们那儿到处都香香的。”妈妈笑了,说:“孩子,这就是‘芳邻’啊!”

有一天,刚结婚不久的达子嫂在一棵杏树下除草,然后又用铁锹翻土。她在翻一道深沟,这是春天施肥浇水用的。那会儿我看得出神,没有察觉老骆走过来。他把又沉又粗的大手在我脖子那儿砍了一下说:“你这小子,看够了吧?”他哧哧笑,指着满脸羞红的达子嫂对我说:“我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她最听我的话,不信你问问她。”

达子嫂不服气地撇着嘴。我发现达子嫂的眼睛真美。她的眼很大,大约有小酒盅那么大。这大眼睛不看老骆也不看我,只盯着泥土。她做活的时候脸上就有小汗粒生出来。她的头发乌黑乌黑,这乌黑的头发与细白的皮肤相互映衬。老骆说:“高兴了我就打她,爱怎么打就怎么打。我打她也不恼,你问问她。”达子嫂红着脸:“看说了些什么呀。”老骆笑了,走过去,把达子嫂的辫子攥起来,使她没法儿做活。他把辫子缠在自己的胳膊上,说:“你看看,她也不恼。”

达子嫂真的没怎么反抗,只是不得不把头仰起来——这样就不会被扯得痛了。老骆就用力地往怀里拽,她的头就仰靠在男人胡子拉碴的下巴上了。达子嫂的嘴张着,露出了雪白的牙齿。老骆低头亲了亲她。

我想走开,可我的腿像钉在地上,一动不动。谢天谢地,他们总算分开了。

我们家里有了好吃的东西,都要叫老骆和达子嫂来。老骆不怎么来,达子嫂倒是有空就到我们茅屋里。她帮外祖母洗衣服,帮妈妈做活,有时还和我玩一会儿。我们屋里也全是她的香气了。有个“芳邻”多好啊!外祖母剥玉米粒,有时要剥到很晚,达子嫂就陪外祖母做到深夜,直到老骆在后面砰砰拍窗子才起身离去。

有一天她小声对母亲说:“你知道吗?场里让老骆监视你们一家哪,每周都让他回去报告……”

妈妈没有吭声。外祖母咕哝了一句什么。

“老骆是个好人,他回去净说你们好话……”

妈妈说:“我知道……我把他当成了自家孩子。”

《背叛》

漆黑的夜色中,我和外祖母都听到了有人轻轻拍门。门开了,进来的是老骆,他神色慌张,一进门就告诉母亲:事情吃紧了,你们该有个准备,说完又匆匆走开。

妈妈和外祖母一阵合计。

我问妈妈怎么了?妈妈说事情吃紧了。我去问老骆怎么吃紧了?老骆说那个家伙把你们告发了,也许不久就要来人搜你们的小屋。我知道那个家伙就是刚到这儿的另一个护园人,这人坏极了。我问搜什么?老骆问:你们家没有值钱的东西吗?我说当然有啦。“有什么?”他尖尖的眼睛盯住我。我说:“我们有一把雕了花的洗衣槌。”老骆咽了一口:“还有什么?”“还有硬木柄的拂尘。”“噢,再呢?”我说都是些小东西……老骆说快藏了吧,事情吃紧了……

后来妈妈和外祖母争执了半天,让我去把老骆叫来。

那时已是夜深人静,老骆赶来,进门就说:“要做快做,那个家伙回场部去了。他也许天一亮就领人来。”

外祖母在一个破柜里翻找,找出了好几块闪闪发亮的布料。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些绸缎。妈妈告诉这是外祖父留下来的,我们一直不舍得用。怎么办?老骆出了个主意,让我们把腌咸菜用的瓷坛刷净擦干,把这些布料塞到里边。老骆用手推车推着坛子,外祖母、我、妈妈,一块儿来到一棵大槐树下。大槐树离我们茅屋正好有二十步远。这是老骆丈量好了的。他说:“记住,正西二十步,第一棵槐树。”然后就动手挖。他挖得很深很深,瓷坛埋在了下面。

后来外祖母又从角落里找出了很多古书古画。怎么办?它们太多了,放在哪儿好?妈妈也没有办法。老骆四处看了看,在茅屋前边的小草棚里发现了为外祖母准备的一副寿材——这儿的人有个习惯,到了老年都要提前准备棺木。老骆说:“他们想不到的。”说着就把寿材打开,把那些古书古画,还有一些值钱的小玩艺儿统统塞到了里面,然后重新把寿材盖好。为了更稳妥,老骆又出主意:用细箩盛了土末在寿材上晃动了两下。这样一层细细的薄土就把寿材蒙住了,看上去像很久没人动过似的。

妈妈叮嘱我:“好孩子,不要跟别人讲,什么时候也不要讲——明白了吧?”

我当然明白。接着我们又在屋角用陶缸埋了一点儿零零散散的东西。在我眼里它们都不值得藏,可老骆坚持要把它们藏好。

许多天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

妈妈有一天问达子嫂,达子嫂说:“我们家老骆说一定要藏好,那些搜家的要用钢钎往地下捅呢,捅很深很深。他们的钢钎捅不到也就不碍事了……”妈妈说:“亏了遇上老骆这个好邻居,要不是他提早送个信来,事情非糟不可。”

从此我们夜晚就睡不好了,老觉得四周有背枪的人走来走去。“事情吃紧了,吃紧了。”我总听到老骆这样咕哝,觉得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大难临头。

第二天,母亲正给父亲熬一种汤药,突然一帮人拥进来了。他们真是进门搜家的,带了铁锨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进门后没有解释什么就开始翻找。外祖母、全家人,没有一个敢去阻止他们。全家人都坐在院里被指定的一个地方,一动不能动。我眼看着他们把编好的蝈蝈笼从木柱上摘下,扔在地上踩碎,把外祖母和妈妈的花盆也摔烂了——里面的花刚刚开放。我的小画书、裤子,那个不舍得穿的小制服上衣,都被他们抛在院子里。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给翻找了一遍,并没有翻到他们需要的东西。柜子上有一支水烟袋——当时我们怎么那么粗心大意,就没有想到收起来。有个人把它取到手里试着吸了几下,然后就揣到兜里。园子里三个背枪的人都参与了行动。但我发现老骆做得慢慢腾腾,他大概不得不这样随上做。一会儿我看见有人到草棚里去了,心立刻咚咚跳起来。我瞥一眼母亲,发现母亲不动声色。外祖母只是抄着手望着。他们在草棚里面翻找,后来用枪托捣了捣那口黑色的寿材。

外祖母终于坐不住了,爬起来说:“这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老东西,知道是你的小屋。”

他们用铁钎敲敲那个寿材,又伏下身把耳朵贴上去听。

我真害怕。

一个人说:“去他娘的,撬开。”

我的两耳一响,然后什么也听不见了。接上咣当咣当,他们开始撬了……当然很容易就打开了。

老骆像木头一样立在一边。我看见外祖母扑上去又被揪开。寿材里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被抱出来,扔了一地。

有一个人抹着腰哈哈大笑。在这疯狂的笑声里,父亲突然也笑了起来——这是我看到父亲惟一的一次笑容。

我至今记得那个夜晚的雷声。好像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响的炸雷。大雨哗哗浇泼……我们一家人就坐在院里淋雨,老骆背着枪站在旁边。

我们不能回屋睡觉。门被封了,因为从寿材里搜出了东西……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父亲牙齿咯咯的抖动声。他是冻的还是故意咬响自己的牙齿,我弄不清。反正我在闪电里见他浑身被雨水洗得通亮,两眼一会儿闭上一会儿睁开。当他睁开时,那种光亮简直可以逼退电光。母亲就在他的一边,手搭在他的膝盖上。母亲的嘴使劲闭着,雨水从她头上流下来,又从鼻子两侧流进嘴里,一会儿就要吐一口。她把一件衣服披在了外祖母身上。我坐在外祖母旁边,尽可能给她遮挡风雨。那雷啊,那么响,那么响。咔嚓嚓的声音准是击中了什么。我想第二天我们也许会看到夜里有雷把哪棵树木打折了。这雷啊,最好把那些狠心的人打个粉碎。我们做了什么?我们无非把自己的东西藏了起来——它是我们自己的东西……

半夜,其他人都走开了,跟前只有老骆一个人了。老骆指了指草棚子。母亲领会了他的意思,就扶着父亲和外祖母进去了。

我们实在是太困了,一进草棚就呼呼睡去。

那一天我梦见全家人都被一个绳索拴了,像风筝一样被风吹到了天空。我被拴在最末一个,而爸爸是被拴在最前面的一个。我想当这风停息了时我们就会落到地上。我们迎着风飞翔得很远很远,幸亏有人在下边扯着线。我觉得飞到了大海的上空,低头一看到处都是浑浊的浪涌。

醒来时天还没亮,但我知道已经离天亮不远。老骆又推醒母亲和外祖母,他让我们趁天不亮再回到院子里去。这时候雷停了,雨也停了。院子变成了稀泥浆。我和母亲把父亲扶起,费力地把他扶出来。我们一家四口又坐到了院子当心。老骆就在草棚子里背着枪。天一点点亮了。远处传来了唱歌的声音,这歌声真让人害怕。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坐好!老实!”老骆突然恶狠狠地喊起来,他是喊给另一些人听的。

有人进来了,他们问:“还老实吧?”老骆说:“老实。”“他们没有撒尿吗?”老骆说:“没有。”问话的哈哈大笑。

他们让父亲和母亲抬上那个沉重的寿材,让我们一家人摇摇晃晃离开茅屋。母亲屏住气才和父亲把寿材抬起来,它实在太沉了。我看见他们摇晃了几步就不得不放下。有人用皮带抽打寿材,发出了嗡嗡声。我知道再有不久他们就要用皮带抽打父亲和母亲了。外祖母按住了我的嘴,她怕我一开口招来更大的不幸。就这样我们走得很慢很慢,费了很长时间才走出这片小果园。有人说这样走太费劲了,就唤来两个背枪的人,让他们接替父亲和母亲——但父亲母亲并不轻松,因为他们还要抬起从寿材里翻出的那些东西。父亲一声呻吟也没有。

走啊走啊,我们又被拉到镇上去了。

那儿是人的海洋。一个土台子上站了更多背枪的人,接着各种各样的喊声、骂声、歌声都响起来。我恍若看到了无边的黄色鲜花,这些鲜花开成了一片,它们又招引了无数的蜜蜂,嗡嗡地响。阳光把鲜花照得一片灿烂,又让其流动起来,像浓浓的血一样在广场上流动,发出了刺鼻的腥味。这些黄花不停地歌唱,懒洋洋的歌声让我全身抖动。寿材被咣当一声摔在土台子中央。接着歌声又响起来,伴着四处的呐喊。枪托咚咚捣着寿材。母亲和父亲被扶到了寿材上。接着他们抬来的那一捆东西被绳索拉在了半空,在阳光下闪出花花绿绿的颜色。最后外祖母和我也给牵到了寿材旁边。我觉得我们这一家人在太阳下显得这么丑陋孤单……“有谁来救救我们?”这是我当时想到的惟一一句话。

我依偎在外祖母身边,她骨节粗大的手把我的手握起来……

那天老骆也在台侧站着,背着枪。

因为老骆夫妇一遍遍说到“全部家产”,我就想起了许多年前埋在地下的东西,接着脱口而出:“正西二十步,第一棵槐树……”

老骆和达子嫂慌得一下站起。我有些惊讶。

“没有啦,没有啦……”两口子慌忙摆手。

我没有听清,也站了起来,看着他们。

老骆和达子嫂涕泪交流。他们咕哝了什么我还是听不清。

老骆跌坐在地上,达子嫂仰脸看我。

老骆拍着腿:“兄弟,那些年你老不回来,俺担心它们烂掉,就把它挖出来了。你看见刚才那件小衣服了吧?那就是缎子做的呀,你就没看见吗?”

达子嫂又哭了。我这才明白过来,说:“你们做得对,就该这样。因为我并不需要它,我只是突然想起来……”

老骆又说起了茅屋角落里埋的东西,搓着手:

“俺把它们都挖出来了。如今什么也没哩,这里什么东西也没哩……罪过啊,老宁兄弟,我们该遭个报应啊……”

我再也听不下去。这种过分的愧疚甚至让我厌烦。因为让我不解的是,眼前的人并没有做错什么,可他们却在不停地自责……那些可怕的日子如果能够全部忘掉该多好,可惜我们都做不到。

达子嫂哭成了泪人,快要支撑不住了。老骆站起,却没有扶她一把,而是迎着我往前一步,那张脸都快要碰到我了。他这样僵了一瞬,突然抱住了自己的头,嚷叫:

“老宁兄弟,俺说了吧,说了吧,它像石头一样压俺,压了这些年,还是说了吧……”

我不知所措了。他要说什么?

“我要告诉你啊兄弟——我们不敢把它再埋在心里了,那样我们不被压死,也会遭个更大的报应哩。”

达子嫂跳起来捂他的嘴巴,被他一把推个趔趄:“老宁兄弟,你这回恨我们也好,不恨我们也罢,反正俺已经遭了报应,就是这样……你知道我们只有这一个孩子。这不是报应是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啊……前些年搜家记得不?你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吧,就是我把你们家告发了——是我告诉他们,那寿材里面藏了东西!我先是给你们出了主意、帮你们埋下东西,背后又去告发——我告发了棺材里面的东西,隐瞒了屋角上埋的东西、大槐树下埋的东西。我那是看上了它们,故意没讲哩……”

达子嫂捂着脸,在男人的诉说中浑身打抖。

“我想得远哩,知道以后这些财物也落不到别人手里——我那是给自己留了一手哩。后来不出所料,你们经不起折腾,死的死逃的逃,这笔财物也就真的落到了我手里。那时候啊,我觉得俺是天底下最有心眼的人了。可就是想不到上天有眼,也想不到你还会回来——你还记得那一天,离开家的那个晚上?你那会儿才十几岁,在这儿待不住哩,要进南山寻个人家找个活路……你妈那个哭。我扯着手把你送到西南角的大桃树底下,等人来把你领走……”

天一下变得冰冷逼人。我听着,咬紧牙关。

“那天晚上山里人把你领走了——我心想这对你可是凶多吉少,这场流浪哩,还不知哪年哪月才是个头。我想这个茅屋必定断了后人……想不到你不光没死在山里,还长成了高高大大一条汉子,回来了。夜里我们吓得睡不着,琢磨怎么办。我怕你离开前会问槐树底下的东西、屋角下埋的东西。谢天谢地呀,你一字未提那些东西——要知道你妈妈生前是顾不得说这些了,她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土里了……让人想不到的是,你临走把整整一座茅屋也送给了我们。那时候俺才知道什么叫难过、什么叫丧下良心的滋味儿。可这又没法说。俺拿着你交给的钥匙,没脸抬头。俺那会儿真想给你跪下……天地良心哪!日头月亮升了又落,俺只觉得天上有眼在看着。俺说不定哪一天就会遭天谴,遭个报应——你看这一天真的来了,真的应验了……老宁兄弟,看看吧,孩子死了,俺两口活着再没意思……”

我只是站在那儿。不知是要找一支香烟还是怎么,两手在身上乱摸起来。最后我的手搭到了老骆夫妇肩上。我想拥紧他们,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像自语又像说给他们听:

“没有什么,就当它从来也没有发生好了……那是……过去的事情……”

《筑爱巢》

肖潇告诉我,老骆夫妇从根上否定廖若的病与骆明的死有关,还说那是这孩子自己的事——我觉得这有点不近情理,因为事情的前因后果非常明显。两人这会儿给人的感觉不仅是冷漠,而且还有其他,有一种厌恶感。我问:“那他们说廖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说那是遗传,说父母都有那样的病根儿——他们一家人都不正常……”

我满心惊异,当然不能苟同,但没有问下去。

“他们说正经人哪有这样的,这两口子脑子有病……说这地方都知道姓廖的那家古怪,正经人都不愿和他们来往,怕招事……”

为什么与廖家来往就会“招事”?我忍不住问:“廖萦卫夫妇怎么了?他们真的有什么不正常吗?”

肖潇对我的询问没有一点惊讶,只说:“他们都是非常好的人,非常善良,可以做非常好的朋友——你只要与他们接触就会知道的,不是吗?”

我未置可否。我想村里人都这样议论,肯定会有些缘故的……

她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一个人不被别人议论是不可能的。他们和当地人不一样,相互之间来往不多,沟通起来比较困难。他们平时闲下来会弹弹琴,晚饭后还会手扯手出门散步——这就惹得当地人嘲笑。人们收工回来,只要一听到他们家响起琴声,就说:人家又敲打那块破锅底了!再不就说:听听吧,人家又开始砸巴了……”

我可以想象出那是怎样的情形——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人,他们在一个地方生活得再久也无法融入当地人的生活,永远都是外乡人。

肖潇望着窗外:“我的这两个好朋友啊,真的是非常好的人,只可惜他们只按照书本去生活。妍子太漂亮了,这在今天甚至也成了一个问题,用当地人的话说就是‘太出眼了’;就连学校里的同事也觉得他们两人太招眼了,又可笑又呆。园艺场和周围村子里的人说他们:‘散步?毛病!那是老驴不拉车,闲得蹄子发痒!’他们好几年前就买了钢琴,最新的电器产品一定会买。后来孩子迷上了游戏,一天到晚趴在那儿,这才让他们担心——他们是追赶时髦的那种人,这有点可惜。不过他们真的可爱,我们在一起无话不谈……妍子不打扮已经太招眼了,可她偏偏最喜欢打扮,穿当地人没见过的衣服——这式样城里也很少见。前几年她所在的学校去了一个代课老师,是当地村头的孩子,结果惹出了很大的乱子……村头父子都是流氓。那一段时间廖萦卫和妍子被他们折腾得好惨,好在这事儿已经过去了。有人污蔑起别人嘴巴多厉害啊,偏见是非常可怕的,嫉妒和歧视是非常可怕的……”

我听着,似乎能明白一点。我大致知道他们遇到的是怎样一种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

肖潇摇摇头:“廖若太敏感,这样的孩子在今天这个环境中很容易受到刺激。”

我从她的话中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廖若的性格以及他的病,仍然与家庭有关——一类人与一个世界总是构成了一种关系,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天生就是不幸的。我们生存在一个极其野蛮的环境里,它不容许我们有一点点苍白纤细,更不允许脆弱。

从林泉回来,无论是廖萦卫夫妇还是我,都对那个地方不再寄托什么希望了。廖若的病情仍然令人焦灼,廖萦卫和妍子眼瞅着孩子日渐消瘦,却没有一点办法。廖若进食越来越困难,对吃饭完全失去了兴趣。

这天我进门后发现廖若伏在窗前,神情十分专注。妍子小声告诉:足足有两个多小时了,他一直趴在窗台上看着。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远处是一片苹果树,苹果树一侧是灌木丛,再远处是田野……也许他要急着到外面去,也许是盼望昔日的伙伴出现。我想到那一天,那个胡乱喊叫的疯子就从灌木丛中蹿出……我想把他从窗前引开,可他眼睛都不转过来一下。这样又待了一会儿,他离开窗子,像个木头人一样挪动着,一直走进了爸爸妈妈的房间。他倚在书架旁,盯着一个地方。妍子对在我耳旁说:“他一直在找游戏机和录像机。他还想……”廖若捡起一本反扣在那儿的书,里面掉出了一些焦干的花瓣。这些花压得很平整。廖萦卫放好书,看看妍子。廖若咕哝了几句什么,谁也没法听清。他显然变得厌烦起来,在双人床上翻找什么,直到在床头柜上寻到了一瓶痱子粉,嗅一下,打个喷嚏。一边有个小巧的手电筒,他取到手里看了看,又放在原处……最后廖若还是踱到了窗前,伏在那儿出神。

廖萦卫和妍子想弄明白那儿究竟有什么在吸引孩子。过了一会儿,妍子突然有点慌张,扯了一下廖若,想把孩子掩到身后。我仔细看了看窗外,这才发现外面杨树下有一个人,他正往楼上张望——“包学忠,廖若的同学……”廖萦卫在我耳边小心翼翼地告诉。

廖若还想伏到窗前,妍子就细声细气地哄他。窗外,树木在风中剧烈地摇动起来,廖若哭了。他不顾一切地喊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一个突然狂躁起来的廖若让人不知所措。妍子拍打着他,呵气似的说话,咕咕哝哝,竟奇迹一般让他安静下来。她搂住孩子的肩膀,一下下揩拭他的后脑那儿,然后发出“哎哎”的声音,取过了一本书。她开始为他朗读。

一阵温软动人的声音像溪水一样流淌,我发现自己,还有廖萦卫和孩子,一时都被这声音吸引了。后来是廖萦卫扯了我一下,我们俩才蹑手蹑脚去了另一个房间。隔壁依然传来那温软的声音,像潺潺的溪水……廖萦卫凝神谛听,简直忘记了身边还有别人。这样许久他才把脸转向我,抱歉地笑笑。“你听,廖若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安静下来了。这时候只有她才能让他这样。妍子真行……”廖萦卫摘下眼镜擦拭,把脸转向一边。

一直到夜色深下来,廖若再没有呼叫一声。隔壁偶尔传来“啊,啊孩子,啊……”的声音,好听极了。廖萦卫倦了,两手抱颈仰着,眼睛睁睁闭闭。我想离去,可是几次都没有走成——他一次次发出叹息,想要说点什么。这个夜晚,他希望有人陪伴,希望说点什么。短短的几天里,我们的友谊显然加深了许多,几乎成了一对无话不谈的朋友。我听到了零零散散的回忆,关于两个人的恋爱、生子,还有来这个平原以后所有的欢欣和不幸。面对他,我的心中常常有一种感激和愧疚——为什么愧疚,我却一时难以说清……

隔壁,还是妻子那徐缓动人的声音。廖萦卫的眼睛湿润了。

许久前,还是做学生的时候,就是这声音把我紧紧地攫住。真是奇怪,这声音可以是透亮的冰晶般脆响叮咚,又像羽絮一样绵软柔和,它一层层将人围裹和缠绕。我第一次听到这声音就像着了魔一样。两个人结识得太晚了,我发现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我比你低一个年级,再有几个月你就要毕业了。时间如此紧迫,那真是应了一个说法:擦肩而过。总得想个办法啊:究竟用什么办法逮住你这个即将溜走的百灵?

你让我还没开口说话就要脸红,偌大个校园里都听不到我的声音。我在一个角落里,在自我的世界中倾听自己的声音。我是个懂得收敛的、和气一团的小小野心家。我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有了如此可怕的谋划。我现在想做一个快枪手,因为靶子已经有了。

我还是一个好学生,看上去循规蹈矩,认认真真,一切方面都不够奢侈,而且说话办事实实在在,情感上毫不夸张。乍一看还以为我是一个穷乡僻壤来的孩子,实际上不是。让我产生冲动并能够维持这冲动的,需要很大的力量。那些被我从来嘲笑的、可怜巴巴夜不能寐的年轻人啊,这一回轮到你们嘲笑我了。

当时我正准备考研究生,而且决心很大;如果是现在我宁可放弃。我知道有所得必有所失。反正结果就是这样,整个后半截的功课以及其他搞得都不太好,原因不言自明。

你那天站在台上朗诵时,并不知道会带来危险,不知道正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在下面算计你呢,虽然这家伙来得晚了一步。那一天你穿了海军灰制服,微笑着,两个酒窝特别诱人;你的眼睛有点儿深陷,脑瓜黑亮而且微鼓……你记得吗?后来我问你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真的是个汉族姑娘吗?你愣愣地望了我一眼。你愣愣的样子让我不能自持。你好像也问了我什么……是的,我不怀疑,我想说的只是,你是一个汉族姑娘,可怎么长了一双异族人的眼睛?这眼睛啊,又大又亮,水汪汪的,真实却又虚幻;这眼睛可以盛得下好几个世界。它像小酒盅那么大,盛满了人生的醉酒。当时你朗诵的是一首关于青春的诗。你懂得青春,也懂得青春永驻的方法——看看吧,时光一晃就是这么多年,你如今眼看就要四十岁了,可看上去还像当年那个姑娘。那些往昔让我如何回忆……后来的坎坷都是始料不及的,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可是它们来到面前的时候,我却不曾怕过。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之中,惟有这一次是不同的。这一次是最后的一道坎儿了,请相信我吧,我的孩子的小母亲,我的至宝和永生的安慰!

我们的孩子,我们共同的、生了病的宝贝……我在心里呼唤孩子,却不愿惊动他。我让他像我一样,沉醉在甜美的声音里。廖若,这是母亲的声音啊,你好好听母亲的声音吧。我仿佛听到了孩子的喃喃絮语:妈妈,我喜欢你的歌;妈妈,我永远听你唱着节奏分明的歌。我记得你唱过的所有的歌,关于一只小羊、关于一个强盗、关于大海和老人、还有美丽的仙女……

还记得校园西边那条小路吗?它通向一个湖。在波光粼粼的水边,我们度过了多少时光。这样的日子不多了,因为你很快就要离开。我珍惜每一分光阴,不知疲倦地诉说……我那会儿说以后要为你买一架琴,你瞪大了眼睛。可是我却坚信我们一定会有一架琴。后来——终于到了后来,我们努力地积攒,不止一次到乐器店,去看、去抚摸那架蒙了一层尘土的琴。

我对你说,我们买不了它就宁可推迟些再要孩子——我们不是说过,要让自己的孩子在琴声里长大吗?你从小就向往那样的生活:拥有一架琴……你毕业分配在这么荒凉的一个地方——远离海滨小城的一所农村中学,这儿方圆几十里都听不到琴声。

这简直成了一个小小的、却是难以实现的目标。我们自己的这个小世界需要添置的东西太多了,岂止是一架琴。我们当时是怎么了。不过即便今天想起来,也仍然没有一丝后悔,没有一丝可笑的感觉。一架琴代表了许多许多,里面有我们的信念和其他。这一切都不必多说,完全不必多说。自从来到这小平原上,我们就被告知了什么。没有别的选择了,只有自己的生活,无论这种生活会带来什么。这是我们的命运,因为人和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假若我们来的不是这里,而是其他更为遥远的什么地方,那我们又将怎样呢?

大约又用了半年多时间,我们小心翼翼、像请一个神仙一样,在一片惊讶的目光里把一架琴拉到了家里……从此我们都担心那些盗贼,把小屋门上钉了一道铁梁,窗户上又搞了几道钢筋,换了好多把锁。当然啦,我们多么可笑,这儿的盗贼宁可偷走一只鸡、一把镢头,也不会来偷我们的琴。你听到有人怎么说我们吗?他们说这屋里整天砰砰叭叭敲盘子砸锅……他在腹中就领略了美妙的琴声。孩子出生了,他真的有所不同:音乐的耳朵,绘画的眼睛,超人的敏感……

我以前无从想象一个母亲怎样爱自己的孩子。你这之前看了多少书,完全按书本的指点去做——怎样锻炼、怎样从食物中摄取营养、孕育一个聪明孩子所需要的全部条件……你说他会是一个天才——你完全按照现代科学的指导,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简直有点孤注一掷了。“我吃了很多水果,看了很多漂亮的图画,听了很多音乐……我们的孩子会动了,这个厉害的小家伙,这个可怕的小魔王。”你一遍遍说着。我们多幸福,我们有了一个多么好的孩子,他会是一个天才……

看吧,我们这个稍微有了一点小毛病的天才,一旦重新返回他熟悉的那个世界——音乐和图画的世界,一双眸子立刻就变得闪闪有光了。

《平原岁月》

学校准许廖萦卫夫妇的假期再延长一段时间。本来在秋假期间学校更忙:学生要忙秋,教师都要分别去周围的村庄和园艺场带学生,还要在假期的后半截赶回学校备课。校方让他们集中精力给孩子看病,他们非常感激。孩子的病令他们越来越束手无策,他们现在甚至不知道该相信医生还是相信自己。

妍子不止一次对廖萦卫说,廖若比以前睡得好了,看来那种强烈的刺激正在过去——任何医生都不如时间,时间真的会医治一切啊。妍子说现在重要的是尽量不在他面前提起那一切,不让那可怕的一幕在他脑海中重演。廖萦卫极为赞同,他决心不让孩子接触过去的同学,因为他们只要凑到一块儿就会谈论骆明。他宁可让孩子待在家里,只和家人在一起……有时他和妻子为一些很小的事也要讨论不休,弄到后来这种过分的繁琐和谨慎让两个人苦笑起来。比如早晨,妍子总坚持让孩子听一段音乐再吃饭,廖萦卫却说应该先吃饭,因为书上说一个人睡了一夜,早晨起来身上缺少水分——人的一夜睡眠会消耗很多水分的。

妍子笑了:“我差点儿忘了,我们家是书本做主的。”

结果是先喝水、而后吃饭、饭后让他听一段音乐。这一切做过之后就是妍子给孩子讲故事了:那都是最好的故事,故事里面总是有蓝天、绿水、小鸟,有狡猾可爱的狐狸和受尽欺辱的小兔子。可是有一次妍子正在动情地讲叙,廖若的嘴角却露出了讥讽,轻轻说了一句:“可笑。”

这使妍子和廖萦卫尴尬地对视,不知如何是好……

是的,孩子比父母所预料的要成熟许多——这也是书上写到的,可惜被他们忽略了。廖若实在是长大了,他不好意思在爸爸妈妈面前穿很小的短裤;如果穿短裤也一定要穿制服短裤。有一次他正洗澡,妍子去送一点痱子粉,他赶紧用浴巾把身体遮起,脸都红了,不停地发出抗议。

长长的夜啊,没有尽头……往常的这个时刻他和妍子总是读书,可是从廖若生病以来他们就没有好好读过一本书。这个夜晚廖萦卫总算又伏到书桌前了。屋里静极了。他从台灯下抬起眼睛,把眼镜摘下,发现妻子的目光今夜那么惆怅,空荡荡的。他让她坐到身边来。

廖萦卫在读那个女诗人——他已经是多次这样凝视她扉页上的照片了。

我热爱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并且怀着一种诀别的而不是相会的、一种决裂的而不是融合的心情来爱这一切……

他踱到窗边。深蓝色的天幕,闪亮的星辰,一面永恒的布景。他远远眺望:人们彼此相离多么遥远——几十年,上百年;千里万里,分处不同的时空;可是心灵与心灵之间却会有一些看不见的线连结起来,会如此地亲近和相通。你悲伤或怜惜的目光,你的善良和颖慧,都让我在今夜感知和拥有……妍子和他一块儿伏到窗前,遥望这一天繁星、这无边的夜色……那些回忆一点点洇出,渐渐变得清晰。那些青春岁月啊,那些又简洁又繁琐的日子!她有时既怀念又怯于回想,恍惚间一次次来到了毕业前的那段日子。那时年轻人的勇敢和羞涩都积在一块儿了,一开始总是弄得人没有办法——他(她)在想什么?他(她)是这样的意思吗?真让人猜测,真是烦人哪;真的,非常烦人。如果能减掉这些繁琐倒也好了,可惜不能;就因为太爱了,急于相诉,却又总是欲速则不达!那些日子啊,她(他)在心里一次次责备对方了:“你这个满是心眼的家伙!”

在妍子眼里,他是一个非常拗气的、心机藏在文绉绉的外表下的小伙子,整个人黑黝黝的:本来就黑,再加上被太阳晒过。他喜欢日光浴,喜欢游泳后水淋淋地躺在沙滩上。在她毕业前这段有限的时间里,他直截了当地手捧一本书来找她了。这个家伙多么急切。刚开始她有一点反感,因为她本来就常存警觉,已经不知拒绝过多少轻浮。要知道那种人可太多了。从高中刚踏入大学,这段崭新的人生经历激活了不少想入非非;他们当中的一部分自视甚高,愉快而又无所顾忌——可惜好多有模有样的姑娘不懂得识别,糊糊涂涂就跟上一些浅薄小子走了——紧接着就是一段平庸的家庭生活,是令人厌烦的忙碌,而且还要生出一个小孩——那时什么都晚了。少女把一切都交出去了,贞洁和青春,还有生育能力。这种纯洁温柔的母亲和一个轻浮小子的结合,让多少人心疼不已……而他如此爽快如此富于魅力,而且还勇往直前,势在必得。他的那种朴素最终打动了她,就在她即将迈出校园的短短几天里,他赢了。

分手时她眼泪汪汪看着这个黑家伙,而他既柔情绵绵又万般沉着。她害怕自己分到很远的地方去,怕他们天南海北。他说哪怕你分到月球上……

两个人毕业后的工作地点果然相距遥远。为了能够生活在一起,整整三年多的时间里两人都在跑调动,为此曾奔波到双双绝望。最后她总算来到了这个平原上,来到了他的身边。可后来的岁月依旧没有轻松多少。说不完的坎坷、无法接受的羞辱和欺侮,尽管他们合在了一起,可还是难以共同抵御。廖萦卫总是把外面遇到的不快藏到心里,回家后从不告诉妻子。反过来妍子也是一样。

那一次遭遇真是可怕极了,危险极了,事后很久她都没有告诉他,这甚至让她有点后怕。

那是一个暮春,他们办公室来了一个眼睛歪斜的代课老师。校长对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客客气气,那一脸讨好的笑容真让人为他难堪。后来大家才知道这是附近村头的儿子,没有考上高中就浪荡了几年,又到初中代课来了。他斜着小眼睛,一闲下来就左右看着,最后把目光盯在妍子脸上。妍子装作没见。她明白,在这儿惹了斜眼小子就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

一天上夜自习,斜眼小子一本正经地走过来:“我们谈谈好吗?”“谈什么?”“就是班上的事儿嘛。”妍子没想别的,说那就谈吧。谁知他转身往门口走了几步,还回头示意让她跟上。妍子说:“就在办公室里谈吧。”“不!”斜眼小子说。她不太明白,就站起来。

出门后妍子发现外面漆黑一团,立刻回身说:“太黑了,让我们到办公室里谈吧。”“那间教室不就亮着灯嘛。”斜眼小子说着,先一步进了隔壁一间教室。

她随小斜眼进门之后,对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可怕,妍子不得不退开一步。她想走开,可是小斜眼身子晃了晃,然后飞快地回身关灯,接着猛地把她抱住了。她奋力挣脱,小斜眼就狠力按她,一边按一边在她耳边说着吓人的粗话。

妍子觉得整个脸都像被一盆滚烫的污水泼过一样。她身上涌起一股连自己都吃惊的力气,一下就推开了他。谁知这个动作激起了对方双倍的愤怒,他像一头小公牛一样从角落里冲出,头一低拱到她的双腿中间,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蛮力把她猛地扛起,噗一声扔在地上,随即以双膝死死压住了她的两臂。这时他的两手就在下体那儿动作起来,让她感到了一股少见的狠劲儿。在这绝望的一刻,她一边躲闪着这个似乎训练有素的强暴老手,不让其得逞,一边摸到了旁边的一把小铁铲。他瞥一眼铁铲倏地跳起,拖拉着裤子,嘴里发出吓人的喘息声。

她没等他再次扑过来就冲出门去。这回没有返回办公室,而是一直往前跑,一口气跑回了家。

多么可怕啊。整整一夜她都在用力忍住,怕哭出来。廖萦卫看出了什么,问她,她说没有什么。那时廖若还小,刚会走路。她把孩子抱起来,把他一根一根小手指含在嘴里,让这种美妙的感觉去冲洗心里的疼痛……多么可怕啊,一个二十多一点的人,一个还没怎么成熟的人,怎么就可以欺辱一个有了家庭、生了孩子的母亲呢?他在那一刻里究竟想了些什么?他生活在一个怎样粗鲁和野蛮的环境里啊。究竟是什么元素才能合成和孕育这样一个无耻的孩子?她感到了浑身颤栗,深深地不安。她用力地搂抱小廖若,看他的眼睛:“好好长孩子,长得像爸爸一样,像妈妈一样……”廖若听懂了,点着头。他不见得能完全理解,也听不出母亲的这些话里包含了多少内容。生活给母亲心中糅进了多少难以言说的东西,他不知道。

让妍子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围绕小斜眼的事儿到此并没有完结。因为不久小斜眼竟然病了,病得厉害,发烧,胡言乱语,不能来上课了。那个村头儿蛮横地找来了学校,进门一阵破口大骂,把校长吓得浑身哆嗦。谁也听不明白他在骂什么,为什么骂,只是害怕。村头儿骂过了,眼睛只往妍子一个人身上盯,上上下下盯,不停地咽口水,又骂起来:“奶奶的,不识抬举的东西,你以为吃了你还算是‘进补’吗?你以为自己是颗人参果儿不成?我就不信日不下你……”都听出他喝醉了。当地人都知道这个村头儿几乎两三天就要大醉一次,醉了之后什么事都敢干,而且没人敢管。

如此无耻和粗鲁真是闻所未闻。妍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惊得长时间合不拢嘴巴。她毫不怀疑村头儿的话是针对她的。这是怎样的霸道、怎样的逻辑。她不相信光天化日之下还有这样的事情。让她不能忍受的是后来:一连好多天办公室的同事都用另一副眼神看她了,那不光是怜悯,而且还有许多复杂难言的意味。老校长像哄孩子似的跟在她后边说:“你是外地人啊,不了解情况啊,咱可别惹人家,啊,千万别惹了他啊。”

这天下课后妍子迟迟没有离开教室。大家都走了,她在一个角落里哭了好久。她得想法把心里的怨气哭净,直到心上轻松了许多,这才敢往回走去。

回家后她把一切都忍住了,没有对丈夫提到一个字。可是几天之后,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廖萦卫最终还是知道了这件事。作为一个丈夫他忍无可忍,干脆直接找到了那个小斜眼。他本来想好好给对方一番训诫,想不到小斜眼听了,端量着他,一脸的不屑。对廖萦卫来说,这是一次终生难忘的谈话,一次令人瞠目的污辱。小斜眼对廖萦卫严厉而又透着节制的告诫充耳不闻,恶声恶气说:“你想威胁我吗?俺爸说了,她就是日得轻了……你别以为自己没长个大家伙就轻看了别人,要知道山外有山哩!”廖萦卫的脸一下变青了,可他刚刚握起拳头,对方早就跳着躲开了,还在远处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

廖萦卫终于明白了自己有多么书呆子气:与这样的流氓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从那之后他常常护送妍子出门。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他觉得一切都过去了,没什么事了,才敢让妍子一个人来去。

一天黄昏,妍子从学校回家,正沿着一条生满了紫穗槐的渠边路往前,突然旁边的紫穗槐棵像被大风搅动了一样,接着从里面跳出一个人。妍子还没来得及躲开,对方就用一条树根把她绊倒了。这家伙揪住她,然后反身招呼了一声。立刻又有一个跳出来,这次是小斜眼。妍子刚刚呼喊出半句,两个人就上来捂嘴,一个骑在了她的身上,另一个狠力往上翻卷她的裙子,想蒙住她的脸。就在小斜眼吭吭哧哧低头解裤子时,妍子一脚踢在了他的头上。他发出了一声尖叫,骑住妍子的人赶紧回身去看,她就趁机挣开,冲出了紫穗槐棵。这会儿正好远处走来一群收工的人,她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两个恶棍刚想再次扑过来,这时听到乱哄哄的人声只好潜回了渠底。她往前跑啊跑啊,直到一下跪在了地上。她大口喘息,低头整理揉皱的裙子,这才发现腿上、裙子上,到处都沾满了脏东西……

这天晚上她哭着洗了无数次,觉得自己永远都是一个肮脏的人了。但她不敢告诉廖萦卫。

大约是入秋后的第一个月,小斜眼出事了。他先是不再到学校代课了,后来就在生满紫穗槐的渠边游荡,直到发生了那件不可思议的怪事。学校的人许久之后才弄明白整个事件的过程:那天小斜眼一个人躺在渠边玩,喝酒,一会儿咋咋呼呼一会儿又悄没声息。突然渠边上发出了呼天号地的喊叫,那声音像狼嗥一样吓人。一些上工的人听到了,过去看了看,抬上小斜眼就往医院里跑。一路上,血水不断从他大腿根那儿流出来。原来他偷偷一个人在那儿玩着刮胡刀片,不知怎么自己割伤了自己的下体。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不知道,反正是他那天自己亲手干出的怪事。村头非要说有人暗害他的独生子不可,首先指控的人就是廖萦卫。几个穿制服的人找到了廖萦卫和妍子,不厌其详地问了一遍又一遍,从那个教室的夜晚开始,直问到紫穗槐棵子里的袭击:对方说了什么下流话、怎样骑在她的身上……问的人在一个小本子上一一记了,最后还让他们分别按上手印。

最为艰难的日子开始了。村头的蛮横无理,还有各种各样的传言,都让人痛不欲生。小斜眼出院前,村头甚至毫无羞耻地找到廖萦卫夫妇商量起来,其内容是天底下最奇特最无耻、也是最为匪夷所思了——他说自己也真是家门不幸啊,儿子从小就落下个不大不小的毛病,谁要一惹了他就寻死觅活,要什么家里就得给他什么——“他不过是想和咱家这个弟妹睡睡觉,想着想着也就想昏了头。反正弟妹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睡下又怕什么?再说这事除了咱两家人谁也不知道;睡过了,咱这笔账也就算私下结了!钱嘛,东西嘛,啥都好说!今后咱这一围遭谁都得敬着你俩,也算你俩帮了我老汉这辈子的一个大忙!”他说这些话时紧紧盯着妍子的胸部。廖萦卫当时听不太懂,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最后好不容易才从他商量的口气中醒过神来,马上大问一句:“你、你刚刚说什么?”村头眯眯眼,伸手指指妍子:“就是睡下她嘛。”廖萦卫一拳打过去,村头歪头闪过了。他站成了一个马步,抹着一头汗珠,睖睁着眼,大嘴惊得再也合不拢。廖萦卫再次挥拳时打中了,他额上立刻鼓出一个包,往上一蹿,一边跑一边回头惊叫:“啊?啊?狗娘养的,咱好心好意想私下了结,你倒不识好歹,尥起了蹶子!等我火了日你家口一万次……”

穿制服的人在一个小时之后就把廖萦卫叫走了,这些人根本不听他的任何解释。在乡派出所,廖萦卫把村头与斜眼儿子的恶行从头说了一遍,特别强调了对方提出的那个耸人听闻的“私了”方法。谁知一个瘦干干的人听了说:“你连瞎话都编不圆!你们是两个精神病!谁能当面提出干这种事啊?你大概书念多了,花花肠子不少啊,以为自己老婆长得好,就想拿她出来讹人!”廖萦卫气得七窍生烟,一时说不出话,就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旁边一个黑脸人马上亮出了高压电棒,瘦子沉着地阻止说:“慢些,用不着,他这样的孬货受不住这个。等等再说。”瘦子吸着烟,从墙上摘下一个蓝皮本子:“告诉你吧,咱经手办的案子多哩,蹊跷事儿你做梦都想不到。咱隔皮猜瓜的本事都有,不要说你那点小魔道了。赶紧从头实说了吧!免得皮肉受苦……”

他们不让廖萦卫回家,把他关在小黑屋中,让妍子每天给他送饭。穿警服的人想起什么就审问一番,如果妍子来了,就问得格外仔细和起劲。瘦子盯着妍子,哼着:“事情还不是明摆着吗?”妍子问:“什么明摆着?”瘦子说:“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事情明摆着。”这样问来问去,就像猫玩老鼠,过了一个星期还没有放人,并对妍子说:“你是共犯,也要随叫随到!”

妍子为丈夫四处奔波,找乡教育助理,最后又找教育局分管的一个副局长。他们都喜欢从头问起,问得很细,但就是没一个帮她。都说你这两个书生啊,现在这年头有些事也不能太认死理儿,有些事低低头也就过去了。“你们这样可不行,你们这样可不行啊……”他们反复劝说,让他们今后千万和地方领导搞好关系,“本来嘛,你们和他们应该是鱼和水的关系……”副局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鬈曲浓密,最让妍子惊奇的是竟像女人一样戴了个塑料发卡。这人对妍子特别和蔼,当旁边没有其他人时,就呵着气儿跟她说话:“人人都有爱美之心啊,人啊,个个都有自己的难处啊!像我,身体多健康,家庭很不幸福……”她听不明白他的话。当她再次请求他的帮助时,他立刻变得泪水潸潸了,一下攥住她的手。她红着脸挣脱,他就呼呼大喘说:“你还、还打谱让咱活吗?我从见了你第一眼就、就没睡过一宿囫囵觉……”她好不容易才挣开了。副局长跺着脚:“我、我这就去领你男人出来,表表我的……心意呀!”

“他们打你了吗?”那个夜晚妍子问放回的男人。他只是摇头。深夜她睡不着,盯着屋角出神,像是发出轻轻自语:“萦卫,我觉得活着……真没有意思。”隔壁传来孩子均匀的呼吸。廖萦卫先是默默不语,后来扯着她的手站起。他们站在了廖若床边,久久看着。他小声问她:“活着没有意思吗?”

她哭了,一遍遍吻他,摇头。

“妍子,别那样说啊。”

“对不起。我觉得自己很幸福。我是个幸福的人。”

就是这样的长夜,让回忆浸润的长夜。在这些零零散散的回忆中,他们一直相依到黎明……他们盼望崭新的一天,盼望幸运的转机。

廖若醒来了,太阳刚刚划过树梢。他正坐在床上翻一本画册,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呼喊。这声音让廖若特别不安,似乎深深地吸引了他。他马上凝了神,接着站起,一边往前走一边咕咕哝哝,手里的画册掉在地上都毫无察觉。

他像过去那样伏在窗前,两手紧紧扳住窗棂,一双眼睛急切地寻找。

楼下出现了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他扬着破锣似的嗓子胡乱吆喝。廖萦卫和妍子一眼就认出是那个疯子。他们想哄着廖若离开窗子。

廖若无论如何也不肯。他打开窗户,向楼下的人扬起手打招呼。

下面的疯子根本没有看到廖若,只顾自己往前走,旁若无人地呼喊:“发大水啦——发大水啦——快跑啊!发大水啦——”

廖若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他们再次劝他离开窗前,他说:“你听,你听!”

“那是个疯子。他天天这样呼喊,不要怕……”

廖若的肩膀在颤抖,双眼一动不动盯住那个边走边喊的人……“妈妈,我是亲眼看到的,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那个叫‘旱魃’的妖怪……吓死人了,他整夜蹲在一边,一声不吭。他的嘴又扁又大,一张开就露出乌黑的牙齿,身上长了白毛,哈出的气腥极了。妈啊,他浑身都披着生锈的铜钱,一活动哗啦啦响。他看着我,我知道他要等我睡过去,然后拖到一个角落里。他就藏在我们这儿,在地底,专等夜深人静钻出来……这是真的啊妈妈!妖怪不会饶我的,这是真的……”

廖萦卫看看妍子。妍子抱住孩子摇动着:“好孩子,你这是做了一个噩梦,没有妖怪,什么都没有。再说有我和爸爸,你什么都不要怕。”

“不,这是真的,这儿的人都知道旱魃!他把‘鲛儿’锁在一个地方,然后出来找人……骆明也是被他抓走的,这也是我亲眼看见的。骆明和‘鲛儿’锁在一起。你们真的不知道旱魃吗?不知道雨神吗?”

廖萦卫拍打着孩子:“孩子,那都是传说,千万不要当真……”

廖若大叫:“可我真的看见了旱魃!我就离他那么近……他用铁链把人锁住,用舌头一下一下舔那链子,链子上长了青苔。旱魃的眼是红的,睫毛是蓝的,在黑影里一闪一闪像火苗。我看见他的爪子了,像蜥蜴一样,长了鳞片,那都是生了锈的小铜钱,缝隙里长出白毛。他头一缩就钻进了一堆铜钱里,哗啦一响又钻出来了。他夜里盯着我磕牙,一下一下磕……我哀求他:我会把所有东西都给你,什么都给你,你饶了我吧!旱魃一声不吭,咬自己的爪子,咬啊咬啊,最后开口说:‘你给我一把古钱,我就放了你。’我没有古钱啊,不,我有两枚。他浑身抖得哗哗响,说:‘我这身鳞衣磨破了,我得用它补鳞衣。’妈妈,你听见了吗?”

妍子哭了:“我的孩子,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妈妈,这是真的,全是真的!我一闭眼就能看见他的模样;还有,这屋里全是他的腥气,你闻闻……这真的是旱魃!”

“可是你爸不怕那个妖怪!我和你爸就在这儿,咱们一块儿过夜……”

“那也没用,你们看不见他。他到了半夜会悄没声地把我掳走,就像对骆明那样……我害怕,妈妈,快找一些古钱吧!再不就……”

廖萦卫把儿子抱在怀中,想止息他的抖动,可他还是用力挣脱出来。

《黑夜》

廖若疯迷一般搬弄起一个纸箱。廖萦卫看看妍子,搞不明白,只好一块儿帮孩子。找到了,原来是两枚古钱币:一枚是带小方孔的“秦半两”,一枚是齐国刀币,夹在一些花花绿绿的卡片中。廖若把钱币攥紧了,装进口袋里,又小心地将那些卡片一张张叠到一起。廖萦卫刚刚看明白就吸了一口凉气:那些卡片都是面额很大的游乐券,全是那个公司的,持卡可以去桑拿浴、酒吧、迪厅……总的面值少说也有几千元。廖萦卫用眼神示意妻子,她惊得合不拢嘴巴。这之前廖若藏得严严实实,他们两人竟然从来没有看到。“我的孩子,这都是哪里来的啊?别人送的还是买的?”她想揽住孩子,却被廖若一下甩开了。他把所有卡片全塞到了衣兜里,然后伏上窗子。妍子再次问起时,廖若突然嗓子尖尖地大叫了一声。他们再也不敢吱声了。

廖若每次去酒吧都要瞒住爸爸妈妈,因为他们曾为这个跟廖若发过火。孩子逃学,这是廖萦卫和妍子最害怕的。他们知道他跟那一帮孩子混在一起绝不会有好结果,那些人都是包学忠带来的,不知怎么纠集在一起,有的年龄已经很大了,压根就不想升学。廖若最初去酒吧打游戏机时理由十足,对廖萦卫说:“你们为什么把游戏机藏起来?我们家里有好玩的我就不去酒吧了。”“那也不能整天泡在游戏厅里,你还要做功课呢,哪有半夜趴在那些地方的孩子?”“你们以前就趴在游戏机上!你们也这样,也进酒吧和舞厅!”廖若盯住爸爸。廖萦卫无言以对。是的,他和妍子一度也去过舞场,那时候许多人都迷恋跳舞。“可是,可是那是过去了,再说你总不能和大人一样吧!”“大家都是平等的——我们全家都要平等,这是你们说的!”他和妍子不再说话,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痛。跳舞,钢琴,最新的家电产品,所有最时髦的东西总是对他们形成了最大的吸引力。可是现在,他们觉得自己正在为此付出代价。

经过了那次争论,他们知道已经很难阻止廖若了,他将把更多的时间花在酒吧和游戏厅里。

一切不出所料,最令人伤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廖若一连十几次逃学,还有两次可怕的失踪。问他哪去了?他先是支支吾吾,后来干脆说去了公司游乐场。那两次失踪差一点没把廖萦卫夫妇吓死。如果这之前他们多留点神,或许就会发现孩子有什么不对劲儿:无端地兴奋或沮丧,常常一个人出神。也就在那些夜晚,他们曾被儿子梦中的尖叫给惊醒,原来他在半夜里喊叫着录像和电子游戏中的冲冲杀杀——廖萦卫和妍子坐在床边看着,知道儿子被一个虚拟世界牵引着,已经越走越远难以回返了。

清晨,妍子看着脸色苍白的孩子流泪。廖若背上书包时对妈妈说了一句:“我再也不逃学了。”“好孩子别让妈妈伤心啊!”“嗯,嗯嗯!”

廖若果然一连好几天没有逃学。可他有几次还是忍不住,就在回家的路上拐了个弯,去了就近一个脏得可怕的简陋场所。这儿比公司游乐场差多了,不过一群孩子玩上了也就忘了其他。夜一点点深了,游戏机啪啪响,人像在冰上滑动一样,一直滑到那个最暧昧的地方……几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孩子来得很晚,他们跑得脸色赤红气喘吁吁,一见廖若就做着亲昵的手势,嚷着:我是大河马!我是青蛙!我是五花蛇!廖若盯住他们,小声说:“我再也不会失约了,真的真的。可是妈妈啊,妈妈为我哭了。”“她们个个都一样,她们什么也不懂,不是吗?”“……”“喂,伙计,你有古钱币吗?”“为什么要它呢?”“别问……”

那个夜晚廖若独自去了河边合欢树下。这是个有月亮的日子,他站在那儿心怦怦跳。我的妈啊,我的手一直抖着,就等着一个可怕然而却是诱人的时刻。手心里渗出了汗,直等到夜深人静星星都斜了,还是没有出现那个声音。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正无精打采往回走,一抬腿就听到有人在远处的灌木中咳嗽。然后是细细的声音:“别走啊,是我嘛……”

那个让人诅咒的夜晚,他永远忘不了灌木怎样在微风中摇动,一眼望过去什么也没有——了。可惜他什么也没想就走过去了。夜色中三个黑影闪出来,其中有一个很高,一看就知道是大人。都是男的,不,有一个好像是女的,头发长极了。不过最后廖若发现那也不过是个长发男人。三个人中只有一个是十几岁的中学生,其余两个至小也有二十多岁了。廖若厌恶这呛人的烟臭味儿,回头想跑。长发男子哈哈笑着:“那不成,那可不成!”

他们在浓浓的夜色里围上来。廖若声音发颤:“你们想怎样?我是过河回家的!”

“是吗?那你为什么不走河桥那儿?恐怕是来约会的吧!”

廖若不再吭声。一个脸上疙疙瘩瘩的家伙龇着板牙凑过来,让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大蒜味儿。他想躲闪,被长发男子一下抱了起来。

这个夜晚廖若真是怕极了。他心里有一万个后悔。“妈妈,爸爸……我在这里啊,我被骗来了。”他只在心里呻吟,不敢让他们听见。三个人一路拉着他往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最后过了滑腻腻的小河桥,来到了一个快塌的小屋子。屋里是一个大土炕,上面既没有被子也没有席子,只有一团草。另一间屋里有人走动,一会儿那人出来了,原来是个四十多岁的瘦女人,她叼着一个又黑又大的烟斗,见了廖若立刻“哎哟”了一声。女人穿了长衫,不系扣子,中间束了一根带子,这时一抽带子全敞开了,露出两个黑乎乎的乳房。当廖若看到她的下身也是赤裸的时,吓得“啊”了一声,一下跌坐在了地上。长发男子硬是把他拉起来,这时他才看清这屋里到处都是蜘蛛网。就在黑黑的炕角,蜷着一个男人,这家伙的头好像陷在一堆东西里面。“妖怪……”他心里不由得说了一句,嘴角开始打颤。女人大笑。

廖若哀求着:“放开我吧,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不敢什么?多好的事儿,小绵羊早晚得学会吃草吧!”女人吸了一口烟,把烟斗磕打一下放下。炕角的男人咯咯笑,这让廖若嗅到了刺鼻的腥膻气,差一点吐出来。几个人一齐挣着去摸廖若的衣服,他最后给弄得浑身全是挠痕。几个衣兜都给翻过来了,他们对女人骂咧咧地说:“妈的,就这几个钢镚儿!哪来的古钱币!”女人低头对黑影里的男人小声说一句:“完了,你要的东西他没有带来。这是个小骗子……”炕角的男人像蟒蛇一样呼呼吐气,摆摆手嚷了一句……

这天夜里廖若不记得他是怎么给放开的,只记得一脚踏出小泥屋时,两眼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黑夜——漆黑漆黑,天上的月亮和星光全都不知隐到了哪里,好像真是被天狗吞下肚里去了——他亲眼看过天狗吞吃月亮的情景:那时所有上年纪的人都喊着“嘬呼嘬呼,天狗吞月了!”他在那时总想笑,因为他知道那仅仅是一次月食而已。可这个夜晚就不同了,这个夜晚他宁可相信是天狗真的张开了血盆大口。天哪,他不知道该怎样向妈妈和爸爸撒谎,不知道能否骗过他们。他不知道身上是汗水还是那几个恶魔沾上的毒汁,他只知道这辈子都揩不掉这脏气了。黑夜啊,如果这时候变成深不可测的大海把人一口咽下就好了,让他从此消逝得无影无踪才好。有一刻他不想走了,蹲在地上,因为心口疼得不想直腰。他走进河苇深处,拨开水边的青草,听着哗哗的水声,这才记起要把衣服脱掉。他把衣服挂在一棵柳树上,然后一头钻进了水中。水真凉啊,凉得刺骨。可是他一口气游了很远,又游回来。洗啊洗啊,里里外外地洗它个透……他迈着猫一样轻的步子上楼、进屋,还是让妈妈和爸爸发现了。其实他们一直没睡,一直在等他呢。

“我的孩子啊,你可回来了,可回来了!”妈妈扑过来搂住他,亲他的脸蛋。爸爸问:“你到哪去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妈妈也严肃起来。他鼻子吭了一声,搓搓脸:“我……去林子那儿玩,想不到迷路了。”“你没有和同学在一起?”“开始是的。后来……后来我们吵架了,我就一个人玩了。”妈妈心疼了,重新抱住他:“又是吵架。该和大家好好玩。看身上折腾的,这是荆棘划的吧?哎呀萦卫你看看,你看看!”她婆婆妈妈到处找碘酒,在屋里窜来窜去。他心中可怜妈妈,可是不知为什么还有一点儿厌烦。

这天夜里余下的时间,廖若一个人待在黑影里,不敢开灯。他害怕这个噩梦般的经历,他哭它,哭它给予的一切。他默默下个决心:自己这一辈子都不进游戏厅、不去酒吧,不,是一辈子都不碰那里的一切了!那真是魔鬼才能发明的器具啊,那是魔鬼用来诱惑孩子的。他只有这个夜晚才能同意爸爸妈妈的话:一个孩子应该远离它。

廖若那些日子是被恐惧缠住了的,日夜都是那个噩梦。他除了对它的恐怖,还有另一种害怕:害怕家里人知道,更害怕其他人知道。他的目光只要一触到漆黑的屋角,就觉得那儿装满了他的秘密。

他把许多时间用来回避那个夜晚的重演——一幕幕如在眼前,越是回避它们越是出现。那个女人的声音,蜘蛛网,还有黑影里等待古钱币的男人。天哪,他越来越明白过来,那个夜晚自己真的遇到了妖怪!那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旱魃吧?这是真的吗?他不记得自己最后的情形,不记得那个结局。“我没有,我没有撒谎!我是出来看看的!”他在为自己争辩。可他的口气不那么强硬,因为他知道自己脑海里闪出“古钱币”几个字时,只觉得两手发痒……

现在他才知道,只要一挨近了他们,就再也不可能是干净的人了,这一辈子都会散发一股腥气。那个黑影里的男人蟒蛇似的咝咝声让他一想起来就打抖。但他牢牢记住了他索要的极怪异的东西:一种古钱币。

为了驱走那个夜晚的恐惧,他更多的时间和包学忠待在一起。这个悍气十足的小子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懂。录像厅里看到的一切,那些闪跳不息的裸女图片,那些让人不敢睁眼的画面,包学忠不知看过多少。对方有一拨无所不能的朋友,他们能搞来人世间的一切。包学忠还鼓励他说:“你应该去见识一下了。你如果有一笔钱,就能去会外国妞儿。她们的头发、其他地方的毛发,都是金色的。没有钱吗?我告诉你赚钱的办法。”他问有什么办法?对方咬着嘴唇不说。包学忠有一次对他卖个关子:“反正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廖若有一次对包学忠说:“我什么都不想要,现在只想……喂,我是说,你能搞来古钱币吗?”

包学忠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盯着他。

“我说的是真的。”

包学忠笑了:“玩古董呀?小样儿!”

他没法解释。他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原以为包学忠很快就会忘记,谁知有一次他见了廖若大喊大叫:“你小子好啊,我一连几天找不到你!我以后不带你玩了。”廖若说:“我不知道啊。”“那你怎么不去酒吧?”“我不敢,我爸盯着我呢。”“啊呸!”他不屑于再说,拍了一下他的手,吐一口走了。廖若这才觉得手中给塞进了什么东西,张开手掌一看,原来是两枚破铜钱!他不转睛地看,真看不出它有什么好。

从这一天开始廖若又挂念起那些地方了——他担心有人会找自己。如果想起唐小岷,心里立刻就急躁起来……他对偷偷攒下的一些裸体图片烦透了,不过对电子游戏倒是有点入迷。只要一想到“酒吧”“录像厅”几个字,眼前就要出现那些扭曲的图像,他的手就要抖。“妈妈啊,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了……”有许多次他的手又在桌子上乱敲起来,就像坐在游戏机前一样。深夜,爸爸妈妈都睡了,时钟的秒针发出嚓嚓声,他觉得这声音每一下都在悄悄催促他:“快去、去,他们都在等你,等、等……”他咬咬牙忍下了。第二天他一发狠,还是去了那个脏得可怕的路边酒吧,这里实际上是一个隐蔽的录像厅和游戏屋。啊,这可恶的地方,一进来就粘人。他小心翼翼挪动目光,想看到几个熟人。黑乎乎的,只有那些光闪闪的魔器是听话和守时的,瞧它又闪闪烁烁逗弄你了,一个迷人的花花海洋一浪高过一浪,任你游个痛快。他的头蒙着往前,让污浊的水流把周身冲个稀里哗啦,冲得脏物糊个满身满脸也在所不惜。黏黏的泡沫把嘴和鼻孔全都糊上了,呼吸都快堵住了,可是这时候你得坚持住,你决不能退却半步。你像揪住一根救命的稻草那样死死揪住,可它黏糊糊的老要滑开。嗯,我使劲把它揪住,就像杀掉一个仇人一样。

不知为什么,总是那一拨脏话连同不敢直视的图片最先让他嫉妒起来。他闭上眼睛。唐小岷如果来到身边,他肯定会和她一起离开这里的。他知道她不会迈进这里一步,这会儿还不知在哪里呢。大概她的所有亲热话都说给那个该死的骆明了。他这会儿敢肯定她与他是频频来往的。那个小家伙,那个小家伙!他忍住了什么,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又说了一个不好的字眼。他不敢对她说一句黄色的话,顶多是灰色的,紫色或红色的。反正让她猜去吧。我是大河马,我是老猫精和海獭。她的小脑瓜什么都猜得出。“我一万次地爱你爱你……而且,一万次地——要你要你……”他赶紧在脑海中删掉了“要”字。他想起了那个可怕的无比黑暗的夜晚,泪水涌出来。他怔在黑乎乎的角落里,一声不吭,全身打抖。不知是什么声音让他睁开了眼睛:那些可怕的图像又扭结在荧屏上了。妈啊,我的不能饮下的毒酒,它散发出如此辛辣迷人的气味,又如此黏稠。它像萤火虫的火一样烧着我的眼睛和心肺,我的眼很快就要瞎了,再也看不见东西,只能看见无花果的花了。它是冷火煎熬的苦药,一喝进肚里肠子就翻转起来,一会儿全身就冒出了火苗,这火苗也是蓝色的,就像萤火虫的火。一条赤裸的美女蛇飞舞起来,它飞啊飞啊变成了一个人,一个长了大眼的小姑娘。妈啊,这是唐小岷在飞舞着诱惑我呢,她简直无所不在无所不知。她像蜜蜂一样围着我旋转,吵坏了我的耳朵。我的泪水无法忍得住,我的幸福苦涩的泪水是萤火虫的火烧出来的。妈妈,救救我吧,我马上就沉下去了,我马上就要被萤火虫的火烧成了粉末。我变成粉末迎风飞扬,在这个世界上从此了无痕迹……

不知什么时候,一切都熄灭了。廖若回到家里,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天亮了许久,可是屋里没有一点声音。廖萦卫和妍子踮着脚走路,他们害怕惊醒了孩子。多么可怕啊,看来家里的游戏机录像机藏起是太对了。他们料定孩子是半夜里偷偷爬起来,在屋里游游荡荡。孩子竟然在过去玩它们的地方睡着了。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深深地悔恨,后悔当年不该把一台台电器搬回家来。他们当时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廖若还完全是一个孩子啊,三两下摆弄,就可以搞明白他们两人怎么也弄不清的那一大摊子奥妙。廖若好像天生就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在其间畅泳……这一天他们等着孩子醒来,直等到接近中午。廖若发现爸爸妈妈就在一边,突然吓得双唇颤抖,脸色蜡黄。“我……我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妍子拍打他的肩膀:“孩子,不要紧,爸爸不会批评你。你以后不要半夜趴在这儿了,这会影响你白天上学。好孩子听话啊。”“妈妈!”妍子再一次说:“孩子,听话啊。”廖萦卫没说什么,只拿了一件衣服披在孩子身上。

廖若经历了那个恐怖之夜,大约一个月没有出门。但后来他忍不住,只得拐进路旁那个脏臭的酒吧。他有许多时间只玩电子游戏,一戴上耳机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有一阵他简直是杀红了眼,他相信这会儿如果有个仇人在跟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干掉!可是一走出酒吧,他的神情马上恍惚起来,再也忘不掉游戏机上发出的吱吱尖叫声——这声音是他的一个幻觉,他觉得那些不可正视的东西在飞舞时总伴随着一种尖叫声。这声音像蛇一样。一路上所有的东西都在尖叫……可是不幸的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他有一天走到那个地方,发现简陋的酒吧没有了!他紧紧地握起了拳头。因为这之前就听说,一些孩子的家长联合起来告发这家酒吧的经营者,说它离学校太近了。这其中做得最起劲的就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回到家里,一种不可言喻的空虚感,就像突然被摔下半空的那种感觉,使他一时喘不过气来。“妈妈,妈妈,我怎么办啊,妈妈!”他这一天没有吃晚饭。爸爸喊了他几次,妍子过来劝他,他都没有动,只是伏在桌子上。

当然是为了报复,第二天他就邀来了好几个同学,偏不上自习,偏要一起在家里玩个天昏地暗。玩什么?玩掷三角。以前廖若——那是他更小的时候,在课余时间曾把同学约到家里玩,所以廖萦卫和妍子也懂得了游戏规则:把三角一溜儿摆在地上,让对方用同样的三角拍打,打翻过来就算赢到了手里……三角有不同的价值,贵重与否,取决于香烟的牌子。前一段流行“三九牌”,用它做成的三角可以换来十个普通三角。后来又兴起了进口烟,孩子们见面就问:你有“健牌”吗?游戏普及蔓延得很快,连唐小岷也卷了进来,而且她手里的三角品种最多。有一次廖若问她:

“你把‘三九牌’给谁了?”

“输掉了。”

“胡扯!我知道你给了谁。你给了骆明……”

小岷气得脸都白了,大声嚷:“我给了包学忠——不信拉倒。越不信我越是给了他,真的给了……”

骆明手里有一大摞彩色三角。廖若跟他要来看,一张一张翻找——真的有一张“三九牌”。

他把它扔在小岷面前。

小岷愤愤地站起来,那双美丽的大眼睁圆了:“你以为只有你才有‘三九牌’吗?”她说着噌噌下了楼,无论怎么喊都不回来。这一来大家也就不欢而散了……同学们走后廖萦卫和妍子批评了廖若。他一开始红着脸,后来就哭起来,而且越哭越厉害。他们有点害怕了。廖若以前好像从未这样哭过……

这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廖萦卫不明白几个孩子这么大了,还要迷恋于这一类小孩子游戏。不过他宁可让他们玩玩这个,也不愿让他们去公司的游乐场。

像过去一样,这种游戏玩起来就变得有点激烈了,有时不免就要吵一场。廖若又一次大喊大叫,坚持说骆明的一张三角是假的:

“这上面三个‘九’字印得有点儿花。假冒的……”

小岷特意拿过去看了看,说:“是真的。”

“你迎着太阳看,你就能看见笔画叠着!”廖若的声音很大。只要小岷一插嘴他就受不了。

“胡扯。”小岷也不高兴了。

骆明绝对不信是假的,显然廖若嫉妒了。

“怎么能是假冒的?”

“假冒商品,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骆明只知道手里的这个“三九牌”不是假的。他不想干下去了,觉得喉头那儿有些胀。他很难过。廖若其实早就想结束这场游戏,把自己的那一堆三角呼啦一下收拾起来,然后又猛地扬在了空中。

廖若又一次很晚才回家,问他去哪儿了,他不回答。他后来只说与骆明吵架了。妍子说:“孩子,你可别这样,你怎么总跟最好的朋友闹翻;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啊……”廖若说:“我讨厌他们——他们总勾在一块儿;‘走着瞧吧’,这可不是我说的……”

廖若想说:同学们都看出了什么,他们——主要是包学忠,这家伙当然懂得最多;他说这事儿看来非得想法解决不可了;想想看,小岷原来跟我多好,现在成了这样子!包学忠说这事要解决就应该决斗——这才是英雄气概呢!

廖若决心和全班最不受欢迎的包学忠摽在一块儿,就为了好好气一气那几个假斯文。这一天吵翻了,他就在包学忠那儿待了多半天。包学忠说到唐小岷,咬咬牙说:这可是一场争夺战,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廖若说我可不想争夺,我不过是蔑视那些背叛友谊的人!包学忠说:这样讲也行,反正他们背叛了,那就别怨咱们了。廖若问他要干什么?包学忠笑笑说:“帮你把小酸妞儿抢过来!”

包学忠背后一直把唐小岷叫成“小酸妞儿”,还说你真是傻到了底了,都什么年头了,还迂成这样,你真是完了。他告诉说,有一天他去海边玩,亲眼在树林后面看到了他们在那儿“闹事儿”……廖若的脸涨得都疼了,只顾嚷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包学忠说你算了吧,我亲眼见的,这是什么年头的事儿了,再说他们走得也不算远哩;在公司那边就不是这样了——还有城里,人家这个年纪什么事儿没经历?那才来劲哩。跟她动真的吧,睡了也就完了……“你不睡我就睡了,真的!”

廖若吓坏了。他再也不敢去找包学忠了。可是对方时不时要来找他。日子久了,廖若不由自主地就要去他那儿。他们在公司游乐场里转着,玩游戏机、台球,还到角子机房试了一下。每一次从那儿出来都头昏脑涨的,可是还想去下一次。有许多好玩的地方都要花大钱,幸亏包学忠手里有一把门票。他们跟不少看门人都混得烂熟,有时不花钱也进得去。只有一个地方包学忠进不去,他对廖若说那个地方一般人去不得——就是有钱也要找过硬的关系。那个地方啊——包学忠说一定得去,不去太亏了。公司里的不少人,特别是来公司游乐场度假的客人都去过了。去过那儿的人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的神气从此大不一样,那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可不像我们这样啊!

廖若的好奇心越来越强。他觉得那里面肯定有些什么,他知道一点点,但就是不问。他在想那个漆黑之夜的可怕经历,有好几次差一点就把事情从头至尾都讲出来。但他不敢。他害怕包学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全给抖搂了,让他无地自容。包学忠有一次鼓了鼓勇气说:“算了吧,我领你去一个最棒的地方,这是有钱的人才能去的呢,去了那儿你才明白其他的都是小意思。”他没有问对方从哪儿来这么多钱,只跟上他去了。原来这是公司里的“超级酒吧”,整个房间阔气得让人头晕。酒吧里有各种各样的服务,不光有高级饮料,还有一笑俩酒窝的小姐。有一次廖若亲眼见包学忠的手放在了一个小姐的胸口上,这让他又害怕又想看。小姐拍拍包学忠,端着东西走开了。廖若脸上又烫又疼,他知道包学忠根本不在乎别人在一边看。这儿的电子设备一流,所有的新鲜玩艺儿从未见过:有耳麦和小摄像头,可以和游乐场另一些房间里的女人对讲,相互看得清清楚楚!他发现包学忠可比其他人勇敢多了,而且玩这些现代玩艺儿比自己灵巧十倍——这家伙除了这个,干什么都不是一把机灵手。一个大嘴巴女子哼着:“我昨夜又梦见和你在一起。真是个快枪手。”包学忠回应道:“咱们再来吧。随便哪里。哪里?”“你的电话?”“我没有。”“我不信。”“真的,我让大姑找你约我。大姑支持我。”那边的女人忍不住了:“什么啊!你到底说什么?”“我在你心里——身体里。”“别闹了,求你了,说个办法。”“明天这时候去‘高地’怎么样?不见不散。”“好啊,就‘高地’。你千万别涮我。”“小亲亲,我怎么舍得!”廖若盯着最后对方做出的大胆的猥亵手势,吓得大气也不出。他真想喊一句:“你可一定不能去啊!”但嘴里说出的却是:“你真的要去?”包学忠一咧嘴:“谁跟他玩这个?让这小子自己到‘高地’去吧!”廖若知道所谓的“高地”就是公司游乐场东边的露天体育场,那里一到了黑夜就有一对对恋人。包学忠笑着:“他把我当成了嫩毛一个。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其实是个男的。”廖若大张着嘴:“明明是女的嘛!”“老天,他化了装。他如果不长胡子你罚我五千块钱。”廖若一声不吭。他此刻更加明白对方是一个老手了,这一点自己差多了。他在想:那个屈辱之夜压根就不会在对方身上发生,再说包学忠才不会把它当回事——说不定这家伙还立马跟他们交上了朋友呢。廖若想到这里咝咝吸了一口凉气。

有一天他们正在一个红色的小门跟前徘徊,从里面走出了两个细高个子的金发姑娘。“外国人?”廖若惊问。包学忠做个鬼脸:“那当然。前些天还有三个。她们都是轮换的。你要拿出一千块钱她们就陪你一个晚上。一千以上那就阔了。”廖若不敢问“阔了”又能怎样,只是喉结那儿有些胀。他一直盯着她们走了很远,承认她们真是迷人。她们走路的姿势很怪,像在水上打漂。她们的打扮也与众不同,有点像舞台上的人。廖若不知不觉看走了神,包学忠跟他说话他都没有听见。她们从一个门出来,又进入了另一个门。包学忠突然冲着她们的后背喊了一声。其中的一个回过脸来;廖若的脸刷一下红了。他在心里说:天哪,长得太漂亮了!接着很长时间,廖若都醒不过神来。包学忠盯着他:“她们就是干那事儿的,是姓苏的老总找人雇来的,公司靠她们赚了很多钱。”廖若知道苏老总就是公司的头儿。他问:干什么事儿?

包学忠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你装傻。

廖若离开了他……他一直走了很远,包学忠才把他喊停了。

“我们该走了!”包学忠在电话里催促他。廖若吞吞吐吐:“我……我走不开。妈妈……”“你这个小公鸡完了。你还穿开裆裤啊。那你自己玩吧,我去找他们了。”“你先别急啊,我又没说不去!”廖若听的是“他们”两个字,想的却是骆明和唐小岷。他自己都不敢肯定包学忠会不会把那两个人也引到游乐场或别的什么地方,只是心里有些发疼,一咬牙就说了一句:“那你等我吧。”

廖若害怕包学忠再次把自己领到野餐的地方。上个周末他一见廖若就说:今天可有大意思了,今天公司里的几个老伙计要和咱们一起出去野餐。一会儿真有几个穿了保安服的青年人来了,他们带了钓竿和水桶、锃亮的胶靴,还有一个黑乎乎的烧烤架。“小公鸡跟上啄食吧!”包学忠一见了公司的人就摆出一副老大的模样,指着廖若对他们说。保安们一瞅见廖若就不转睛地看,其中一个说:“给咱公司准备的好材料啊。”廖若大着胆子问:“什么好材料?”保安说:“只要是好看的小白孩儿,咱公司就招用的。”包学忠笑眯眯问:“招了做什么用呀?”“都是可口‘吃物’。”几个人哈哈大笑,笑得廖若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知道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野餐地点就选在“高地”南边的一块荒田上,这是公司买下来等待开发的一片,上边有一片水塘,塘边上到处都是游人扔下的速食包装,有几条野狗在那儿转悠。几个人有的钓鱼,有的支起烧烤架点火。多半天时间过去,只钓了几条小鱼,马上拿来烤上了。廖若问低头忙活的包学忠和另一个人:“就这几条小鱼啊?”他们挤眼,笑。一会儿包学忠和那个人从衣服里掏出了一个小瓶,又将捣弄好的肉糊模样的东西摊开,把瓶里的粉面撒上一点,搓成了一个个丸子。廖若问:“这是什么?”包学忠说:“这叫‘伸腿瞪眼丸’。”一堆丸子搓好了,他们开始呼喊那几条狗。野狗站在原地昂头看着,并不往前,只是抿着舌头。“来呀,吃吃这些小药丸儿,挺好吃的!”保安说着将一把丸子扬出去。几只狗凑近了。它们嗅一嗅,然后大口吞咽起来。水边上的人也无心钓鱼了,只停下来看着。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有三条狗突然哼哼着原地打起转来,越转越快,然后大叫着跳起来,跳着跑开了——它们越跑越远,一口气跑到了小山包的另一面。“坏了,它们跑了,药量不足啊!”保安嚷叫。剩下的一条原来也在打转,后来转不动了,直直地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起来。廖若明白了:那药丸是一种毒药!他觉得脸都白了,手脚冰凉。眼看着那条抽搐的狗一动不动了,紧闭双眼。几个人高高呼唤一声跑到跟前,廖若也过去了。保安踹一下狗,狗没有动。

余下的时间有两个保安把狗抬到水塘边去整治,一会儿就把切成一块块的狗肉装在桶中提过来。烧烤架上发出嗞嗞声,一种焦香气味弥漫了整片荒地。廖若躲开很远,一个人蹲在一边。“喂,小公鸡,小白孩儿,你不想吃吗?”包学忠叫着,他一声不应。包学忠跑过来拽他,他用力甩开:“你们太坏了,太坏了!”包学忠坐下:“什么呀,你什么也不知道。老总早就下令干掉这几条野狗,这是早晚的事儿。”“你们毒死了它,真惨啊……”包学忠哼哼笑:“那才不是毒药哩,那是一种蒙汗药,吃了头晕,肚子疼,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咱要不快些宰了它,一会儿它苏醒过来还得乱跑。他不想想,要真是毒药,毒死的狗咱敢吃啊!”廖若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但无论如何还是太残忍了,他不会忘记那几条狗在地上嚎叫打转的样子。“这种方法是老辈人用来抓狐狸老狼的,这比下套子管用多了。俺爸那里有这个老方子,保安要用这个法儿除掉所有野狗。这比让它们吃枪子舒服多了。你说呢?”包学忠拤着腰说了一会儿,见廖若还是不动,就走开了。

当包学忠手抓一块烤肉再次走过来时,廖若终于跑开了。

整个假期都是廖若痛苦的日子。他的思绪无法绕开那两个人——骆明和唐小岷。他总想和他们在一块儿,可又偏偏回避。怡刚在几个同学当中超脱一些,在他眼里好像谁和谁好并不重要,只要能在一块儿玩就行。这真是一个很奇怪的木头人,像他那样,廖若永远也做不到。他一天不见他们,就渴望知道一点他们的事儿:去了哪里,玩没玩三角游戏?了解这些的惟一渠道当然就是怡刚。他问怡刚那两个人是不是总在一起,怡刚说是的,大家本来就在一起嘛,只有你一个人胡窜乱跑。

廖若把许多时间耗在那个公司里,家里人并不知道。包学忠对他构成了奇怪的吸引,而这吸引从哪儿生出,他也弄不明白。他知道自己现在连一点抵御的能力都没有了。包学忠有一次问他:你真的就不想知道那天我在海边上看到的事儿——骆明和唐小岷的事儿?廖若脸色苍白,不吱一声。

包学忠接上就绘声绘色讲开了。他说那一天自己趴在一丛灌木后面,一声不吭地看:那两个人在树丛后面解了衣服,就像洗澡一样,什么也没有穿;后来连短裤都不穿了。

廖若眼里渗出了眼泪。他转开了身。

包学忠说那好吧,我再也不说了——你给人家耍弄成什么样子了。“真可怜人哪……”

廖若咬着嘴唇。他没有一点声音。

包学忠越发起劲地描绘起来,比比画画。他说你要能亲眼看看就好了,唐小岷的身体像一根面条一样,又白又细,骆明那小子搂住也就不再松开了。她既不反对也不赞同。他们是一对狗男女。“我亲眼看见他把她压住了,她好像哭了,真的;可是他把她压在那儿一动不动,压了好大一会儿呢。她哭了,他们都哭了。最后他们一个劲地亲嘴,亲那个响,我离了老远都听得一清二楚——那声音就像一些小气球破碎了一样:啪啪、啪啪!你想想吧……”

廖若听到这里抬起头,只看着一个地方。

“我告诉你吧,唐小岷平时多害羞,不愿说话,都是装的。她可真浪啊,跟录像演得一模一样——她爸她妈要知道了非打死她不可。反正咱看见了,我告诉你的,你谁也不要说,嗯,听明白了没有?”

这一天廖若像病了一样,走路摇摇晃晃,包学忠领他去哪儿都不知道。他只跟上往前走,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进进出出。他们进了游乐场,打了一会儿电子游戏,又玩角子机。这些全做腻了,包学忠就领他摸进了一个潮湿的、黑咕隆咚的地方。一股股水蒸气白得像丝,又掺杂了奇特的气味儿。他们弓着腰,像钻一个地道一样走了许久,来到一条铺了红地毯的走廊;走廊上有许多小门儿。他们试探着推开一扇一扇小门,都是空的。大约是推第三个小门时,一个腰上缠着浴巾的家伙过来开门,满脸横肉一动一动。从半开的门看去,一个女的披头散发仰着,斜翻的眼睛僵了一样。廖若立刻对包学忠说:“她死了!”包学忠说:“那是假装的……”一句话还没说完,门口的男人咆哮起来……

他们不顾一切地跑开,直跑了很远。停住步子的时候,豆大的汗粒儿在脸上滚动。包学忠大口喘息:“他不知是哪里人,你听口音很怪。这儿的人个个胆子特大……知道了吧?那些天看到的外国女人不在这儿,她们是在更高级的地方。要去刚才的地方简单,进去的人先交一点钱给柜上,再交一大些钱给女的。我攒了不少了,再有一些就能去了……”他紧紧盯住廖若:“跟你妈要钱——就说要买东西;一次一百,几次就够了——怎么样?不敢?”

廖若的脸色煞白,还没有从刚才的情景中醒过神儿来,没有听清他在问什么。

包学忠两手使劲理着胸口喊:“哎呀今天咱真碰巧了,柜上那家伙不在……他要撞上咱俩,就能把咱俩活活给剥了皮!”

他们靠在一道墙壁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这些人都是游乐场里的客人,而没有公司的人——公司其实就是工厂作坊外加一些村庄的混合体,整个一大片里面有宾馆、别墅区、旅游景点和各种游乐场所。谁也弄不太明白这个公司到底有多大,因为它实在太散乱了。一辆辆警车嘶叫着从前面的街道上驰过,紧接着又是一辆辆轿车和面包车……他们简直看呆了。后来包学忠才转过脸来,说:“肯定是外地来参观的了,肯定是!外地都到这里参观——我们走吧走吧,找个地方玩去——我们干脆去乌眼家吧,今天我请客;不过你得答应跟你妈要钱……”

尽管廖若什么也没答应,他们还是一块儿穿过胡同,一条很长的胡同,去拍打一个灰黑色的小门了。里面出来一个两眼焦焦的女人,她见了包学忠立刻说:“又是你呀!上回缺那两毛呢?”包学忠嚷:“就知道两毛两毛,这不又带人来了。”女人咕哝着去开机器。

机器开了,那女人就进里屋忙去了。

廖若瞥了一眼屏幕,一下站起来。他想挪动,可是两腿像被钉在了地上。包学忠硬把他按在了沙发上,说尽管看个饱就是,反正已经交足了钱。

女主人出来进去,端饮料,没事一样。廖若一会儿就觉得太阳穴嘣嘣跳了。他大气也不敢出,盯着屏幕上一对或一群裸魔,两眼凝住了。他总是把其中的人看成唐小岷和骆明,要不停地揉眼——一揉屏幕上的人就变化了,变得像鬼一样。包学忠叫他,他一点都听不见。

包学忠把最脏的话都骂了唐小岷了。

廖若一整天都在床上和地板上摆弄那些游乐券,最后整整齐齐地用橡皮筋勒成一束。这样一会儿,他又把它们一张一张摊在地上,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把其中两张抽出来,又抽出一张。

廖萦卫和妍子默默地看着。

“这是没有用过的,我给他,他就会给我古钱币的……包学忠会等我。”他说着抬头看窗外。

妍子抱住了孩子。

廖若还在嚷,她就拍打他。这样许久他才安静了一点,伏在母亲肩头抽动不停。他一边抽动一边说:“妈妈,你让爸爸走开,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

妍子抱着廖若走到另一间:“说吧孩子。”

“你把门关上。”

妍子把门关上。

“妈妈!”廖若哭着,“我想告诉你是谁杀害了骆明!”

妍子吃了一惊,“孩子,他是生病,在医院里……”

“可是……他真是被人害死的!”

“被谁害死的?”

“包学忠。谁也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害怕别人知道……我不敢睡觉,我怕睡着了说梦话。我总是藏着,藏着,我受不了妈妈。我告诉妈妈,我害怕爸爸,你别告诉爸爸——爸爸知道了会……”

“孩子,爸爸多么疼你。”

妍子瘫坐在床上。她抚摸着廖若的头发,连连说:“爸爸爱你……爸爸妈妈都会保护你……”

“真的吗?”

“真的。”

妍子把廖萦卫喊进来。廖若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哭得更厉害了。

廖若哭着:“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包学忠要夺走唐小岷,还说,还说要为我报仇……他说早晚教训这个‘小酸妞’。他这样说,不知道要干什么。后来他说‘小苹果孩儿’和‘小酸妞’是天生的一对儿,说教训了‘小苹果孩’就等于教训了‘小酸妞’。我替骆明害怕,骆明什么也不知道。我应该告诉他啊,可是我故意瞒着他……想不到包学忠真的那样做了。就是这样……”

“到底怎么回事?”廖萦卫觉得事情严重了。

“有一天,他把什么东西——是一种粉末……”

“怎么啦?”

“是一种做‘伸腿瞪眼丸’的药……一只狗吃了,它疼得在地上滚动。他和几个保安一起干的。我吓坏了。后来他给了我药,教给我怎样使用,我害怕就把药扔了。我全扔了,爸爸!妈妈!这全是真的啊。我们有一次野餐,我们都在一起,我相信有人一会儿就要害肚子痛了,会痛得满地打滚。但他不会死的,因为这不是毒药。这只是对他的一种惩罚……”

廖萦卫和妍子听得脸色铁青。

“公司里的保安老玩这个把戏,包学忠跟上做。后来我求他别再玩了,别玩了。那些狗本来是活蹦乱跳的,还有猫。这太惨了!包学忠说,看见了吧,这个办法怎么样?说逼急了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廖萦卫沉着脸看着孩子。

“我知道包学忠会做什么。我吓得要命。后来我和小苹果孩吵了一架,就为彩色三角的事。唐小岷也向着他,我真想让人揍他一顿。包学忠问我小苹果孩这几天哪去了?我说他大概生病了,好几天没上学。包学忠没吭声。我想他肯定要去找骆明。我真怕他伤害骆明。他干没干我不知道。第二天骆明就上学了,第三天就突然得病了,后来……他喊痛死了痛死了……就是这样。爸爸妈妈,妈妈……我知道是谁把他害死了!”

廖萦卫站起来,紧盯着廖若的眼睛:

“你不要骗我。”

“我不骗爸爸……”

妍子哭着搂住孩子:“孩子,这不是真的,这是你幻想出来的,你在胡说,知道吗?”

“我没有胡说。”

“这可能吗?这不是有点太离谱了吗!”廖萦卫跺起脚来。

妍子说:“绝对不会,孩子你在胡说。你别冤枉自己,也别冤枉姓包的同学——这绝对不会。这样说很可怕的。”

“妈妈,是我亲眼见他把那些东西做成药丸的……妈妈,妈妈!呜呜……”廖若哭得说不下去。

妍子拍打他,安慰他,自己也哭得不成样子,嘴唇哆嗦。她又吓又怕,像害冷一样浑身颤抖。

廖萦卫把孩子的头按在胸口那儿,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后脑;后来他又把孩子扳正了,盯了一会儿孩子的眼睛,笑了:

“廖若,很可惜,你的故事讲得并不好。”

“这不是故事!爸爸……”

“好吧,就算你说的是真事,我也觉得你这个真实的故事讲得并不好。它有太多破绽——你知道真正的好故事都是有头有尾的,那样才可信。”

“我不是在讲故事……爸爸!你害怕吗?你也害怕吗?”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你知道是你自己被编造的故事吓坏了。”

廖若怔怔地望着父亲。

廖萦卫说:“廖若,你这些话都很傻。可是这容易引起误解。你在爸爸妈妈面前讲可以,但千万不要对别人讲,好不好?你一定要记住。”

廖若呆呆地看着父亲。

妍子摇动他:“孩子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讲,知道吗?一定不要跟别人讲——你要对爸爸妈妈下个保证:再也不讲了。来,你说——”

廖若像个木头人一样转过身,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门从里面插上了,廖萦卫和妍子再也推不开。里面是抽泣的声音。

廖萦卫说:“就让他一个人待着吧,让他好好哭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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