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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农场之路》

总算从地质学院毕业了。或许是阴差阳错,我被分配到了著名的03所。谁不知道03所啊,这对于任何一个热爱自己专业的人而言,都会有大喜过望的感觉。可是对我来说,开始的日子竟是如此忐忑不安,我甚至怀疑来这种堂皇的地方十有八九是走错了门,它断然不会是自己的久安之地。由于担心终有一场迟来的什么灾变,踏在长长的有些阴冷的走廊里,脚步总是放得轻轻的、轻轻的。我像一只误闯到华丽厅堂里的小鼠。可是度过了最初的胆怯与兴奋之后,又沉入了没完没了的回顾和观望:不安、踌躇,瞻前顾后,像又一次来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我明白自己还没有完全从一场震惊中走出来,心头所经受的战栗仍然还没有休止。还有,与柏慧分手带来的痛苦真是绵长无尽,它把许多欣喜和幸福都抵消了。也许我在青少年时代经历了过多的变故和跌宕、一种战战兢兢的日子,如今已是身心俱疲一蹶不振。心底有个声音早就告知:这里不是你的归宿,因为你的地质学已经与柏慧紧密相连了,所以有一天就会像那次分手一样,你会与自己心爱的专业分手……

这个不祥的预感在三年之后就被验证了。

我说过,我从很早起就开始了一种记录——严格讲这是一种源于内心的自语——关于自己、山地平原、家族渊源,关于命运的猜想和叩问,还有无边无际杂乱无章的一些回忆……它们一股脑儿堆积在心里,越积越多,最后总有一天会倾吐一空,让自己得到安宁。这将成为一场不可遏制的相诉,一场没有尽头的对话,与另一个“我”、与故友亲朋、与熟悉和不熟悉的人。所有这一切慢慢占据了我的心灵,也耗损了我的热情和精力,却让人欲罢不能。这种事儿原来是一个人真正不能放弃的纠缠,是宿命,也是人生的最大功课。我的有些紊乱的记忆中无所不包应有尽有,从莽野丛林茅屋再到那片大山,从心爱的老师再到黄色套袖;海边拉鱼人的号子和看山老人的呼叫,大李子树和我的小鹿我的阿雅……似乎越来越难以专注于某一门学问,散漫恍惚却又愈走愈远,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现实的可能性上,自己都难以执著于原来的专业了。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已经无法排解03所带给我的诸多烦恼。说起来很不幸,毕业不到两年,我在这儿遇到的第一个尊敬的导师就去世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让人不忍复述,留在心中的只有深深的愤懑和惊愕——要知道这一切都是由一个刚刚踏上工作岗位的人所目击。生活啊,多么强烈地、一次又一次地向我发出了警示,它严峻而冷酷,让人不再存有一丝奢望。原来人世间到处一样,非但没有一块净土,而且极有可能是一个角落比另一个角落更加肮脏。我终于决定离开了——不是离开生活,而是离开生活中与我最为切近的那个部分:地质学。

我越来越难以忍受,越来越想寻找一个能够容纳和忍受自己这混沌一片的思绪、身体、感知,以及这一切的复杂综合体。给我自由,给我空间,给我一个蜷曲潜伏的地方吧。我在深夜里发出了深长逼人的长嚎,尽管它只在心底,可是险些震毁了自己的耳膜。这是被孤独和思念逼到了一个角落且再也没有退路的嚎叫。我一个人留在办公室,想着柏慧,想着无边无际的干草的气味。我在一张工作笺上涂满,抛掉,再涂满。我在它的背面写下了这样一句:我知道,无论是未来或现实,都绝对不会容忍你这样的人……茂长的思想,浩繁的记录,生猛的心身……然而你会固执地坚持,你有与生俱来的奇怪的韧忍……

不管愿意与否,后来仍然是在岳父的帮助下,我去了一家杂志社。无论怎么说,这个稍稍宽松的环境令人长舒一口气,它使我有机会一次又一次远行,并且让我有了独自打发的空间和时间——这当时对于我,对于一个外表冷漠躯体干瘦、多少有些羸弱无助、内心里却是火热烫人甚至称得上狂野的、隐藏下来的某种生活中的顽敌,是多么重要啊……

我将为自己早日离开03所而庆幸。这种脱离专业的过程多少有点儿自我流放的意味。我渐渐开始了一次次远行。最初不过想借工作之便看看好多地方,正好回应心中一阵阵的渴念。实际这个过程也是悄悄的忍耐和积蓄,是不断地往心里捏上一点点火药……到哪里去?到南方和北方,到梦想的高原……我想从头步量自己的出生地和苦难地,领略她动人心魄的美丽和不可思议的奥秘,以及其他——阴冷、自私、苛刻和贪婪。我隐隐约约知道,每一片土地都有令人惊惧的繁殖,比如鲜花和毒菇。我终于可以借机无数次回到那片山区和平原,去那座留下了家族血痕的海滨小城——我在那里一次次徘徊,踏着石板路,听着那个男人于五十年前发出的惨烈大喊……

这期间的一个巨大缺憾是未能见到柏慧。多么思念这个皮肤微黑的姑娘。让她留在记忆里,留在甘美的痛苦中,让绝望的自己在那儿一夜夜尖叫吧。干草。黄色套袖。被苇叶划得血淋淋的身子。有时我倾尽全力,只不过为了让思绪离得远一些、再远一些。可悲的是我后来发现,自己这些年来总在自觉不自觉地接触一些与柏慧切近、与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人与物。这真是毫无办法。

我所得到的消息是,她最终还是与那个小提琴手结婚了,生了一个儿子。那个小腹凸得像一个浑圆的沙丘的家伙,现在差不多全部秃顶了。到现在我还记得当年所见到的那一头弯曲漂亮的黑发,可惜。柏慧多么完美,多么漂亮,又是多么柔弱的一个姑娘。没有办法,今天她只能亲自承担这种种不幸和古怪的别扭了:秃顶、凸起的小腹、金鱼似的鼓眼。当然她也可以更多地享受那个家伙拉出的美妙琴声。莫扎特,帕格尼尼,诸如此类。他有时需要用这些迷惑她,然后再将其死死按住。干草。罪恶啊,这么想简直是可怕的亵渎;当然,还有人人都有的嫉妒——这是一种致命的力量。

有一次,完全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了过去的一个老讲师。我读书时接触他并不多,好像只说过三两句话。在学校时我觉得他对人特别冷淡,是一个极不愿讲话的人。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当时就有五十多岁,这会儿看上去已是衰老不堪。但他说起话来却显得比那副模样要年轻得多。我惊讶地发现他今天已经成了一个喋喋不休的人。当年那个少言寡语、腹富口俭的人再也不见了。他见到我,一种突来的热情不知从哪儿爆发出来,一下子就扑上来,然后扳住了我的肩头拍打、捏弄,揉着潮湿的双眼。他问这问那,就是闭口不谈我们当年的学习生活。好像那一切都不曾存在过似的。他问的是我现在所生活的那个地区、那里的种种奇闻——“生活一日千里,瞬息万变……”他说话时口腔里有一阵奇怪的抽动,像是同时吞下了什么。

我们在一块儿吃了饭,我为他买了炖得很烂的小牛肉。自然而然,我们又提到了柏老,当年的院长——他如今已是这个城市里最著名的人物之一了,除了仍然担任院长,仍然握有这所大学的实际权力,还兼任了更高的职务。他俨然成为一个地区的学界泰斗了。我从毕业至今一直没有见过他,但凭我的想象,他这会儿也一定会像一个泰斗的样子:头发花白,眼镜烟斗;如果可能的话,手中还会有一支做工讲究、式样别致的手杖。他的面部肌肤经历了缓慢而严谨的学术滋养,会隐约闪烁出一丝细润的光泽,就像某种蘸了醋的金属——我现在是那么急于见他一眼,想面对面地注视一下这位“泰斗”,看看岁月在这个老人身上发生的微妙作用——那将是一种活生生的奇迹……

老讲师喝了几盅酒就愤愤不平地骂起来——当我终于听清了他是在骂柏老时,简直大吃了一惊。

“一个伪专家,一个伪学者!”他撇着嘴,露出了一颗闪光的金牙。

我那时实在不快。因为柏慧的缘故,也还有其他,我无论如何不想听到这样的诋毁。我特别不能容忍诋毁一个人的专业成就。那个人的两大本地质学著作是能够随便动摇的吗?虽然它们在今天看来不免粗陋,有些地方还显得牵强附会,可它们毕竟是一个时期极有影响的著作。我可以举出几个不同的版本,那种漆布烫金、精美的装帧……总之它仍然是使人尊敬和令人难忘的。

老讲师歪着嘴笑起来。

他说那两本书都是当年的特殊产物:那时候,这个所谓的柏老刚刚从部队上下来,因为他读过几本地质学方面的书,也许他从地质学的角度描述了一个地区的见闻之类。那根本称不上什么学术著作。可关键问题是谁写了这本书——想想看,一个军人,参加过战争,竟动手搞起了地质!当时抓到篮子里的就是菜,有关部门极为重视,如获至宝地把他送到大学进修,半年之后人出了校门,一个专门小组也随之成立了。这个小组说白了不过是为他加工润色、整理那团乱糟糟的文字。其实也就是让行家为他重弄,完全要另起炉灶。天知道那里面融汇了多少专家的心血。真正的作者应该是那些人!这在当年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就这样,两本大书出来了,无论是初版还是修订版,都找了很多人修理——而柏老事后还要埋怨,好像别人把他的“书”给弄坏了似的……

我仔细听下来,觉得这未免有点儿夸张了吧。他嘴里的事儿多少有点儿玄。难道历史会给我们开这么大的玩笑吗?这不成了一出恶作剧吗?

他饮下了一大杯酒,擦擦胡子:“当年那个班子的个把人还在,他们都能证明,就怕不敢说。当年恰好我政审不合格——我因为一个远亲有点儿毛病才没有进那个班子。后来人手不够他们又让我干,我就装痴卖傻。当年参加这个小组的人有的不识时务,半道出来‘显摆’,结果当然是很快倒霉;反正嘴巴松的都出了毛病,都没落下什么好下场。如今剩下的人大概也不多了,因为当时全被一鞭子赶到了农场林场,干粗活去了。现在活着的还有一两个人,他们这会儿都住在北方的那个农场,打谱在那儿养老送终了。你如果见到他们就会信我的话了……”

我这顿饭没有吃好,只吞了一肚子凉气。我记起了柏老手中的烟斗,想起了他那冰冷的面孔;还有柏慧的号啕大哭、她的父亲给予我的羞辱、我一时难以接受的现实……

好像直到今天,这一瞬间我才开始正视昨天——柏老真的不像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学者。如果事实能够证明这个老讲师的话,那么一切我都不再惊讶;那一场羞辱、对我的深深伤害,也都不值得去计较了。

因为从此我将把他看成另一类人。

离开那座城市之后,我不想马上返回自己那个小窝了。因为这儿离老讲师所说的某地只有一天多的路程——我本来因为杂志社的事情要找一个外号叫“老汉儿”的人,他叫林蕖,是吕擎的朋友,也是我们敬佩的一位老大哥。这个人脾气怪异,但他的真知、卓识、才华,以及追求真实的巨大勇气、从不与世俗浊流妥协的坚毅品格,一直吸引着我。过去他曾是学界里叱咤风云的一个人物,后来因为遭遇了一场可怕的失败,就转向了商场。几年时间过去,他现在已是地地道道的一位大富翁……我揣上了一件心事,这会儿就盘算着怎样在看林蕖的时候顺路拐个弯,去那个农场看看……

从车站出来时正好是一个早晨。这是一座北方城市所能拥有的最好的早晨。太阳升起来,火红火红的朝霞把所有的楼房街道都涂成了橘红色。街道被夜间的清洁工人扫过,十分干净。车辆也不算拥挤。总之一切都还好。空中好像鸣奏着某种音乐,柔和悦耳,像一个男童唱出来的一样。

我踏着一条砖路向前。有个姑娘捧着一束鲜花,差点儿和我撞个满怀。她笑笑,往旁迈出一步走开了。一个老妈妈手里端着一点儿什么东西,正愉快地和另一个老太太打着招呼。我看见她们身后是四五只鸽子,它们落在桥头,光滑的小脑袋正东张西望,然后又迎着霞光飞去了。

我愿意在这样的城市多逗留一会儿。我发现这儿的车站离城市中心还有很远。这儿严格讲只是一个准郊区。我羡慕林蕖住在这么好的城市里。从路边的一个小红房子里传来了叮咚的钢琴声。这声音多么熟悉。啊,叮咚的钢琴声。我在桥头坐了片刻。我想让这个城市的霞光浸泡一会儿。好像有粉红色的苹果花雪片一样,一丝一丝坠落下来、坠落下来。它们洒在我的肩上、头发上。

林蕖至少有三两处窝。他居无定所,也许富豪们个个如此。我口袋里有吕擎提供的两三个电话,有的没人接,有的是他的助手:“我是他的助手,有话请讲。”甜甜的少女的声音。林蕖有了女秘书,这真有点儿让人措手不及。我对女秘书没有多少话好谈,只问怎样才能尽快找到他。对方不温不火地说那是没有可能了——因为老板到外地去了。“去了哪里?”“哦,这就难说了。”“那你们老板什么时候回来?”“那可不一定,有时他会去国外休假。”

我一阵沮丧。看来我们的杂志社如果知趣,就应该早点儿止步。国外休假、女秘书,这一切离我们过于遥远了一点儿。我在大街上徘徊的时候,蓦地想起了许久前的那个夜晚:我站在阿蕴庄的某个窗前看到的那一幕。

那天尽管夜色灰暗灯光朦胧,窗子上有一层薄薄的水汽,我还是看到了外面的情景,这使我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发出了“啊”的一声,嘴巴长时间都合不拢。窗外有一个身材颀长的人,剃了光头,肩膀厚实,腰板挺直,正被几个浓妆艳抹的小姐簇拥着往前走。可惜那个人很快转身,进了一条长廊,被藤萝遮去了。陆阿果听到我的叫声走过来,问:怎么了?我说刚才看到了窗外的一个人,他很像我认识的一个朋友——那个剃了光头的高个子是不是叫林蕖?她木木地看我:“那是穆老板。”“穆什么?”“就是穆老板。”

那一天肯定是我弄错了。因为林蕖不可能来到我们的城市连个招呼也不打,更不可能去阿蕴庄这样的地方。

离开车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我沿着江边走了一段。江边上有很多老头儿,他们坐在那里,孤零零的,彼此也不怎么搭腔。有的吸烟,有的就那么呆呆地望着江水,坐着一个马扎。江里好像散发出一股药水味儿。这里盛产一种有名的鱼,看来现在它们不会有了。偶尔有一艘机动船在江心里驶过。除了机轮之外就是摇橹的船了。江心有一个不大的岛子,那是一片沙洲。从岸边到那个岛有人摆渡,过一趟要交五元钱。如果时间来得及,我会到那个岛上去一次。一年前我与林蕖去过那个岛,还在那儿喝了一种很好的春茶。那天“老汉儿”林蕖搔着剃秃的头皮嘎嘎笑,欢快得像个孩子。总之那天我们过得很愉快。可眼下好像什么都变了,一切都让人觉得突兀……

我抓紧时间赶往那个农场。临近时脚步放得慢了,简直是蹑手蹑脚地走近了一个神秘之地。

这个农场所处的位置不错。它的西南部大约四十多华里的地方是那座有名的古城——古城因为发生了一场特殊的战争而闻名遐迩;城的东南部是一片大山,那里孕育出两条河流;伸入两河之间的是陡峭的山脉,山脉西北部就是大面积的冲积平原。可以想见当年的河水就像锯子和锉刀一样,缓慢地开垦出这片平川,如今成为最好的粮仓。

我按照老讲师提供的线索去找两个人。其中的一个已经不在了,剩下的一个七十多岁,休闲在家——他对我的来访非但毫无兴趣,还有一点儿不难察觉的警惕。我说出了几个熟人的名字,拉了一会儿家常,老人这才放松下来。他还是欢迎我的到来,因为他实在是太寂寞了。

我问他在这个地方有什么亲人,多不多?他摇摇头:

“没有什么亲人了,一个儿子,一个儿媳,都在农场上班,还有一个小孙子刚考上市里的一所中专。”

老人的手指很粗,脸上的皮肤也很粗,手脚完全像一个体力劳动者。我想象不出他在当年会是那个小组的成员。简而言之,我不认为他是一个知识分子。在谈起这一带的山岭、地质构造,他连一个专业名词都蹦不出来,完全使用了当地土语,什么“山疙瘩子”“琉璃石”“黄沙岭子”等等。

我这时甚至有点儿怀疑那个老讲师的话了。这样绕了半天,我终于单刀直入地问起了柏老的事情。

老人不语。但我发现他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时,口中的烟斗突然颤了一下,差点儿掉到地上。

《一间黑屋》

接下去的时间老人只是低头吸烟,咕哝着:“咳,提他干什么,反正就是这样了……这是那个年头的命啊!”

这几句话倒提醒了我:他终究不是当地的一个“土著”,也不是一般的农场工人。

“当年你们一块儿来农场的人呢?现在都哪去了?”

老人扳着手指数上半天,说有的在这里,有的在那里……讲来讲去,目前还健在的已经是微乎其微了。他说大部分人离开农场时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一个个荒疏了专业,再说年纪也不饶人——本人还算这些人当中身体最好的一个哩——说着他翻翻白眼:“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嘿嘿,就因为我是个没志气的人……”

后来我才明白,他所说的“没志气”是一种自嘲:能把事情看透,将其快快忘掉或者干脆就不再计较。总之他没有像别人那样耿耿于怀。他认为世上的一切事情,早有一只大手安排好了——你如果去阻挡它,就像一个人要用双手去阻止造山运动一样,那是可笑和徒劳的……谈起了当年那个小组,他说自己在这伙人中本来就算一个粗人,真正的秀才也不过一两位。他当年主要是搞点儿资料性工作,如此而已。

“可是不客气地讲,”他抽了几口烟,“我比那个柏老还是强几分的。那家伙才是一个粗人,比我还粗。”

随着谈下去,我渐渐明白,当年班子中那个最优秀的人物就死在这片农场里。他说那人本来也可以像眼下的他一样,种种地喂喂牲口,把日子对付下来,可坏就坏在那家伙的“手贱”——“手贱哪,刚强啊,没有好处。有一年上他发了神经,往本子上划拉了一些字,说了那两本书的事、一些别的事,涉及不少像模像样的人——特别是从京城来的‘首长’。‘首长’,你想想,这是闹着玩的吗?结果这本子给人搜走了,不久就来了一帮家伙,审来查去没个完。我也跟着受了不少牵连。他们把我们两人分别关在不同的小屋里,也不打也不骂,就是不让睡觉。来人问我们是不是经常谈论这些事?我说天哩,什么事我压根儿就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些内容吗?”

我说:“不知道。”

“有一天一个脸上长了颗红痣的人进来了,我一见这个人心里就咯噔一下。我知道事情不妙。告诉你吧小伙子:你在险要关头见到脸上有特殊标记的人,可要小心……”

“怎么?”

“怎么?善者不来呀!”

他哼哼一笑,我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那一天我知道事情不好。那个脸上有红痣的人把所有的老家伙都赶到屋外,然后小声问我:‘老同志,我们都是内部的人了,我们谈几句原则性很强的话好吗?’我连连摆手说:‘我不是内部,不是内部。’我知道‘内部’就是在组织的意思。”

“‘噢噢噢,’脸上长红痣的人忘了,拍拍头说:‘那一位是。’——他说的‘那一位’就是那个有口吃病的老教授。他被关在另一间黑屋里。我当年只是一个讲师,还算个‘小人物’。他知道我不是内部的人,就立刻换了一种口气,‘这么说吧,我们从来没有把你当外人。你回忆一下当年小组的工作、你所承担的任务,你还能记起有哪些篇章、由哪些人分担了哪些项目吗?它出版前后的修改情况、再后来的情况,实事求是说说吧。’他每说一句话就像往我身上扎一根针。那天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我对小组的事清清楚楚,一张嘴就能说出来。可是咱才不会那么冒失,因为咱心里有根神经绷着呢,告诉自己:‘小心哪,小心,这是个脸上有标记的人……’我那会儿故意装糊涂,两手拍着脑瓜说:‘我想想,我想想……’他就耐心地等着我。这个家伙抽一种雪茄烟。我真馋那种烟。我刚才告诉过你,我是一个没有志气的人哪,这会儿就伸手跟他讨了一支。”

“他说:‘使劲抽,多得是。’说着还啪一下打开一个镀金的烟盒。小伙子,告诉你吧,无论是里面装的烟还是那个烟盒,都让我馋得流口水。我真想跟他讨来那个烟盒。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止住那股馋劲儿。反正我一口气要了他三支雪茄烟,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啊。那种烟比大拇指还粗。我抽了一会儿烟,两手捂着头继续想。其实我想个什么?事情明摆着,你要照实说出来就得遭殃。我只是装模作样地骗他的烟抽。当我抽完了一支的时候,就跟他讲起来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小组。谁知道有没有哩,我这个人老糊涂了。我真不记得有什么小组。不过那两卷大书可是好哩。天才哩。’脸上长红痣的人笑嘻嘻问:‘书是天才?’我说:‘不,柏老是天才。人家可是个革命的大学问家哩。’脸上长红痣的人笑了。他后来怎么问我,我还是这样一套话。终于提到了‘首长’,我说那更是伟大啊。他高高兴兴拍我的肩膀,说:‘改造得好哇……’他夸了我一句,我可不能饶他,立刻伸出手来:‘再给一支……’他扔给了我第四支烟,然后把门狠狠一关,走了。”

“就这样,不久我就被放出来了。放出来之后,我就到处打听那个口吃老教授的下落。嘿,老教授再也没有出来。后来我又听说他给押走了,押的时候有两个解差,还带了锁链,解差穿着黑衣服,开着黑车,把他呜呜地拉走了……”

他的嘴唇费力地包裹起缺少牙齿的嘴巴,咝咝地吸着凉气。

“小伙子啊,有志气的人没有好结果。雪茄烟老教授不愿抽吗?愿抽。可他有志气,给也不会要。结果哩?他走了就一去不回。他的老伴也来了农场里,天天来问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后来我只能每月从自己的菜金里拨出几块钱寄给那个可怜的老妈妈。她男人是不会回来了。你瞧瞧世道有时候会多厉害。你该知道这不是柏老的力气,这是那个年头的力气。那个年头就是柏老这样的人才有力气——究竟是柏老有力气还是年头有力气,这可说不明白。不过怎么说都一样,小伙子你自己琢磨去吧……”

我再没吭声。

第二天,在老人的指点下,我去了离这儿几十里远的那个很有名气的小城——那里有口吃老教授被关押的一间黑屋。

当年负责给黑屋做饭的一个人现在还活着,我怀着探险似的心情,非要找到他不可,结果费尽了周折……

我将每天听来的事情都写在本子上,并在本子中间画了一条线:左边是我的详细记录,右边就是我随手写下的感慨和疑惑。我不知记下了多少。我觉得有一个人应该是这些文字的第一个读者,这人就是柏慧……

第一天,当我与做饭的那位老人谈起了口吃老教授时,他拍拍脑袋:

“噢,就是那个倔家伙吗?”

我点点头。

“不错,口吃。他一急起来脖子上就暴起一道道青筋。那个人才叫倔呢。上边的人要他写一份材料,他就是不写;上边的人问他话,他偏要反着答。你正过来答不就行了吗——他就要反着答。后来上边的人气急了,就揍他,揍,狠狠地揍。打掉了两颗牙。还是我的心好哇,我给他送饭的时候就送稀的。你知道,掉了牙的人嚼不动硬东西呀。”

“他关在这儿没人知道吗?亲人也不知道吗?”

“亲人?开始不知道,后来老教授得了重病……”

“什么病?”

“什么病?胡乱解溲!”

我明白那是大小便失禁,“这就通知了他家里人?”

“可不!要不谁给他收拾?不过有点儿晚了,去找他老伴,老伴已经不行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他的儿子离这里几千里远,这会儿正好儿媳妇回来看望公婆,有人就把她骗来了。谁知她一来就再也走不了啦。让儿媳侍候公爹可不是个办法。不过那个年头谁又顾得了这些?那个小媳妇——小伙子,我告诉你吧,你这辈子要能娶来那么个小媳妇也就算是得着了……”

我听下去,觉得全身发冷。

“哼,别看小人儿不大,浑身是劲儿,长得也好看。听说她在城里一个博物馆做事情。有人说那会儿她就是因为崇拜这个老教授,崇拜人家的学问,才跟上了他的儿子。这是胡说罢了。当然了,他儿子也准是个好小伙子。她给公爹擦洗身子,扶着他解溲,一天天累得什么似的,没有一点儿怨言。那些丧了良心的东西,看人家闺女长得好,动不动就伸手动脚,净说些下流话。我真想用铁匙把那些家伙的眼珠挖下来。你不知他们看人的眼神……人哪,坏起来不如野兽。”

老人完全是不经意地说出了一条真理,我想,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怀疑他的结论。

“后来,那些狗娘养的还不是把人家儿媳妇给糟蹋了。其实早就糟蹋了。她忍着羞辱,因为要活着侍候公爹。大约又待了一个来月的工夫,老教授就死了。老教授一死,他的儿媳也吃了药死在老人身边……她是跪着死的。”

……

这就是当年一个目击者的口述。这一切在我听来都如同发生在眼前。我没有遗漏一个细节、一句话,仔仔细细全记下来。

第二天老人领我去看监禁老教授的那间黑屋。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个小屋子实际上只是锅炉房的一角,它用土坯间隔而成,另一边就是看守住的地方。老人指着土坯上的通洞说:“看见了吧?这些通洞还在,当年那些家伙就从这儿往里望。最可恶的是,老教授死了,儿媳妇也给折磨死了,他们还向上汇报,说正是因为他们看见了什么,那个闺女才羞死了……”

我心中有什么东西被搓碎,发出了破裂的声音。整个过程我都一声不吭。眼前的这个小屋紧靠着锅炉烟囱垒成,挤得只剩下一点点空间,又没有通风处,可以想见这里的夏天会怎样,那一定像个大蒸笼。

“那年夏天老教授和他的儿媳就关在这间屋子里——他们故意让两人在一块儿,故意往锅炉房里塞煤火,因为农场有个小作坊需要蒸汽……住在这儿的人天天湿淋淋的,要想不给闷死热死,就得不停地喝水、冲洗。人哪,什么恶事都做得出。小伙子你千万不要随便相信人。你如果听进了我老头子的这句话,才算没有白来一场!”

这是一位老人最终的结论。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抚摸着这伤痕累累的墙壁。不知是什么把这些墙壁砸成了一个个凹痕。凹痕里有一些深色的东西,它们是凝住的血汁吗?这一间屋子应该让柏慧来看看,让梅子和我的朋友们来看看……

离开时,我在那些凹痕上砸了一拳。

还剩下一点儿时间,太阳还没有落山。胸口被塞得满满的,我想快些出去走一走……

《告别》

在与那个老人交谈时,我得知小城郊区有一处风景,是一处战争遗址。我顺着老人指点的方向走去。胸口仍然堵得太紧,我大口地呼吸,尽力把目光投向远方。

很快到了城郊。在这儿,连接那些坚固巨大得让人难以想象的工事一侧,有一座不大的山包。根据说明书上的描述,这座小山当年是一个火力制高点,为争夺它不知多少人付出了生命。那是异族人的生命,那些生命对于我们来说有些陌生。

小山不大,它裸露出来的岩石已经变了颜色。那是被褐铁矿的氧化物染成的,它的下面是灰色花岗岩和石英斑岩。转到山的另一面,是不规则的巨石迸裂的风化细晶岩。这座小山现在树木葱茏,被雨水滋润得一派生机,几乎掩盖了当年的一切痕迹。仔细些看才会发现山的半腰还有当年的暗堡,它们瞪着黑洞洞的眼睛。这些地堡都隐蔽得很好。我想象不出这里当年会是什么情景。

沿着山路往上,直走到顶部才看见一座高塔。这座塔的建筑风格非常古怪,从塔侧遗留下来的文字判断,这是由另一帮异族人建造的。但那些暗堡的确切年代仍无法考订,因为它不知是属于更早一些参加那场战争的人还是后来侵入的另一拨异族人,反正它们如今都一块儿存在于这座小山上了。一座小小的山峦能够承载如此复杂、如此沉重的历史吗?

绕过山坡上密密的灌木就可以更好地看到那些巨大的工事了。尽管经历了久远的年代,这儿似乎仍然可闻到浓烈的血腥气。它们就在面前,是借助于一个山坡垒起的一道巨大的地下通道,周折神秘,沟通连接,里面可以藏匿万名士兵。这些工事一定耗费了巨大的人力和财力。当年强大的异族人一定是胁迫四周的民众来做这些。工事由灰浆浇筑,有的地方是夯土。工事的顶盖由巨大的石块搭成,现在已破败不堪;有的地方被战争的炮火撕裂、当腰剖开,这会儿好像故意要把历史的陈迹、把它的内脏剥开来给人看一样。黑苍苍的内壁是硝烟熏成的。各种各样的颜色使你想到汗水、血迹,想到一群异族人怎样痛苦挣扎。当年那些年轻的士兵们就蜷曲在它的肠腔里面蠕动,在这弯弯曲曲的长洞里面移动。它真的宛若巨兽的肠道。

今天这里多么安静,真是寂然无声。此刻我很想听到一丝隐约的嘶鸣,可是没有,什么声音都没有……这里已开辟为一处古迹公园,于是它真的就像公园那样静谧,到处碧绿葱葱。可以想见,在当年这是隐蔽得很好的一片工事,现在由于风雨的剥蚀,它们惊人地裸露出来。整个工事巧妙地利用了那个山坡的淤积物把躯体覆盖起来,上面长满了荒草。它无情地记录了距今并不遥远的那段历史上,这里发生了一场异族人惊心动魄的争夺。他们双方在不属于自己的国土上展开了如此强悍野蛮的争战,尸陈遍野,鲜血灌溉了泥土。时间就这样流逝,一眨眼,盔甲与嘶喊一块儿消失在尘风中,荡然无存了,留下的仅是这座工事。年轻硕壮的士兵当年在这里想了些什么?四野沉寂,我们再也没法知晓。我们甚至不可能有一个准确的判断,因为我们不是当事人。后人对此的所有批评都显得有些轻飘。我们没法说当年士兵们的激动就完全没有意义。因为他们有着自己的情感和使命,他们是活的生命。他们有着像我们一样的滚烫烫的热血。总之他们像我们一样脚踏泥土,不管这泥土是否属于自己。他们身上奔涌的东西与我们现代人的成分也大同小异……

我想象着当年战士的服饰——破败或鲜艳的戎装,无一不是悲剧的装饰,像戏装。今天,我们只有根据历史上的记载来判断那个壮怀激烈的场面、那场撼天动地的厮杀。当年的那场战争只进行了十五天。十五天,短暂还是漫长呢?一场厮杀用了十五天,可是人类也完全可以用十五天的时间来干点儿别的。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它并不因为那一场剧烈的厮杀而稍稍改变了自己的秩序,而是仍旧依照固有的步伐往前迈进。它像河流一样流淌。十五天一眨眼就过去了,而现在离这座工事不远处就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当代城市——他们在忙自己的十五天、又一个十五天,一年、两年……

在接近黄昏的时刻,这儿看不到一个人。荒草在风中摇动,只有我一个人注视着它们。

人们好像把这里给彻底遗忘了。

这里如今平平淡淡。

当年献身于这场战争的人——他们的后来者呢?这片工事与他们发生着什么关系?这片异国的土地对他们究竟意味着什么?没法回答。我只相信,即便是一位战死者的后代,他也一定会觉得这一切太遥远了。有多少人会对一段历史耿耿于怀呢?离开了当事人刻骨铭心的体验,又有多少真实的意义可以追究呢?我不知道。

黄昏来临了。火一样的霞光把工事顶部的枯草全部染成了红色。蓦然,我觉得这种植物是这样的熟悉,后来才发现这是一片在风中抖动的白茅花。啊,一片白茅花。

在我度过了童年的那片原野上,翻过沙丘坡,一眼望去全是这样的一片——一片白色绒花,它在风中悠动,在微风中慢慢地荡漾;晚霞把它们染成一片火红;它们沸沸腾腾,所谓的“如火如荼”……那燃烧的花丛肯定掩藏了一些奇怪的故事,一段漫长的历史在晚霞里沸腾啊。是的,这两片相同的花海好像都在向后人启示着什么:在那片原野上,在那片童年的荒野上,也会有什么痕迹无声地消失在历史的沙尘之中。荒沙覆盖了一切,只留下了丛林,留下了沙丘,留下了童年嬉戏的原野和奔跑的野物……

沿着弯弯曲曲的人工长道往前走着,突然发现前方有什么动了一下——原来在那个坡上还蹲着另一个人。仔细看了看,是一位老人。他的胡子白了,头发也白了,拄着拐杖蹲在那儿。

原来有一位老者已经比我更早地来到了这里。他在凭吊?他在怀念?难道这场战争、这场在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战争与他有什么关系吗?

我站住了。我不想去打扰他。该让他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会儿,那个老人也许发觉了什么,站起来。他站得那么费力,全身颤抖,好像随时都要跌倒……

我看着他拄着拐杖往前走去。他走得十分艰难,让人担心随时都能摔倒。

可是他并不低头寻路,只是昂头向前。那个时刻落日把他的全身都染红了,他就踏着那片沸沸腾腾的火焰走去了。

他走了,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我在他久久待立的那个山坡上蹲下来。原来从这个角度看去一切都变了:整个工事被它左侧那个葱绿的山包遮去一截,这时那个小山包的蓬蓬勃勃的绿色,还有绿色掩映不住的那个高塔构成了如诗如画的一幅图片。真是一个奇妙的角度啊。我想那个老人可能是个画家。我再也不想移动,真想在这里迎接一个黑夜。我觉得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气氛,这样的夜色,最适合人的艺术冥思。这儿真是美极了。

回到住处后,我把一路所记的一切都重新翻看了一遍。它们在深夜里看起来不知怎么多多少少有点儿失真:就像搜集而来的一段段民间传闻似的,飘飘忽忽。当然我深知它们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我特别不能忘记当年那个目击者、那个殉难女性,她是那个口吃老教授临终时在场的惟一一个人,一个美丽的少妇。

我将永远钦佩她、她代表的那一类人。她是目击者——接下去有人又目击了她的死亡……隔壁的那些小孔后面藏下了一些贪婪丑恶的眼睛;而这些眼睛后面还有一个目击者,这就是那位向我叙述故事的老人——这个老人的背后还有没有目击者呢?回答当然是肯定的:那是一位无所不在的老人,即时间老人。

我相信冥冥中真的会有一双更锐利的眼睛,他会把一切尽收眼中。这位永恒的老人就像陪伴了我童年的那棵巨大的李子树。是的,他就是那样一棵宽容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大李子树,在春风里喷吐着银雾一般的繁密花朵,引来蜂蝶、让人沉醉,在原野上播散出深长的气息……

入睡前我一直抚摸着这些记录……

剩下的日子我沿着滋润了那片开阔平原的河流走下去。我在笔记本上又涂抹了很多文字。我想让这些冲淡心中的那些淤积,因为它们压得我没法有片刻的安宁。我心里已经装不下这么多沉重。我在这母亲般的河流旁奔走,还顺手采集了一些植物标本夹在笔记本里……

只要一个人有韧性沿着河流一直走下去,那么高山峻岭也不能将其阻挡,他终有希望看到一片浩淼的大水——它们阔大到人的视野都无法企及——我此刻站在海边,与我相对的那一面就是发动了那场战争的国家。那个方向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谜。

我在那里徘徊了很久。两天之后,我再次返回农场。

该与那个老人告别了。我进门时老人正在家里搞奇怪的手工:编了很多鸟笼,一个个罗列在自己的院子里。

“编这么多?”

“送给朋友。”

原来农场里有很多退休的老工人,他们都喜欢养鸟。那一刻我真不喜欢这些鸟笼,因为它们让我想起小时候,想起卢叔那只关锁阿雅的铁笼。它们都是囚禁生灵的牢笼,无论做得多么精巧……

临走前我想让他领我去看看那个老教授生活过的一些地方,去寻找一些痕迹。

老人拍拍手:“那就去吧。”

我们一起在农场的疆界里走着。他向我指点说:“看见这片农场了吧?老教授在这里耕作了八个年头。本来他可以把余下的精力全都花在这片土上,你知道这是一片挺好的黑土,肥得很,攥一把流油。上面长出的东西你见了,都是乌油油的。可那家伙太刚强,太有志气——我跟你说过这没有好结果。你看,他后来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那时候我们老哥俩在这儿躺着聊天,什么都谈,就是不谈地质学。我们还小心地躲开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你知道是谁了,就是那个人模狗样儿、叼着烟斗、如今还穿上了背带裤子的家伙……”

我纠正他:“他没穿背带裤子。我最后见他时,他穿的是一条褪色军裤……”

老人摇了摇头:“你错啦小伙子,那时候他穿褪色的军裤,这个时候你再回去看看,他肯定穿上了背带裤子。没见电视上演的?那是外国人才穿的裤子哩。”

“你怎么知道他穿了?”

“我知道。你别看我是个没有志气的人,可是我的耳朵长。有人到那座城市去了一趟,碰巧见过了那个人,回来捂着嘴在我耳边上小声说:柏老如今喝的是咖啡,穿的是背带裤子……”

我不再吭声。我又想到了柏慧。

接下去老人又告诉:口吃老教授的老伴死时还不知道男人的下落,实际上她的男人比她早死一年多。还有,他的儿子在她死的时候千方百计回来了一次,是给母亲送葬的。“埋了母亲,又埋父亲、埋妻子。什么都晚了……他自己的老婆怎么死的他也不知道。我琢磨他怎么也不会想得出来,除非有人告诉他。那是个奇怪的小伙子,我想他比你还要大十来岁吧。他什么也没有问就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你不想看看老教授的坟?”

我心头一震,抬头看着老人。

“看不看?”

我点点头。

老人领着我往前走。走啊走啊,穿过了大片的土地,来到了一片石砬子那儿。那里有很多坟尖。

“这都是……”

“都是‘罪人’。”

老人告诉,当年所有被贬到这个农场里做活的人,还有那个城里、郊区,所有的“坏人”,死后都要埋到这儿,他们不能埋到公墓里。

我沉默着。起风了,树梢在响。

“老教授死了,我们都不知道。不知道也好,可是后来知道了,总得给他立一座坟哪。我跟农场的人千央万求,他们才让我到城里去一趟。我们俩是一夜一夜聊过来的一对老伙计啊!我哭着去找他的遗物。什么都没有,没有骨灰,火化的时候没留下来。我找到的只是他临死前留下的一只烟斗,还有一顶帽子。我只得把这些取回来,钉了个木头箱子,一股脑儿装进去,埋了。”

“这座坟里只有一顶帽子、一只烟斗?”

老人点点头。

可是那里有个石碑,石碑上刻了老人的名字。我把石碑上简单的几个阿拉伯数码记下来。我想这几个数码也会发人深思的。

就这样,我们在墓前徘徊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离开墓地的时候我想:这一切我知道得太晚了……

站在荒草萋萋的原野上,我突然认为那个微黑的姑娘本来就不属于我,因为我一生下来就属于另一个家族——我们的这个家族不是靠血脉连接的,它所依靠的东西也许比血脉更为牢固和坚韧,以至于没有什么能够将其挣断和斩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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