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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母与子》

午夜的星空竟如此逼近。我长久地仰靠在葡萄架上,让豆粒大的露珠滚落脸上……葡萄园里已经没有人守夜。我可以一个人享受这个夜晚,感受泥土扑扑的脉动。隐藏在暗处的一些小生灵正透过葡萄藤蔓向我盯视,它们猜测着,窥探着……今夜又是那个春夜迎接飞旋流沙、脚踏绵软踽踽前行时的奇特感受。粉色的苹果花轻柔地落下来,遮掩着黝黑的泥土。葡萄架上的石柱如此冰凉并透出清冽的芬芳。

这熟悉的气味让我想到了那个春天的许诺——我会将他们母子接到一片蓬勃的绿色里来……朦胧中我看到那个幼小的身影在奔跑,他一蹦一蹦,好像在欢呼跳跃,两手捧满了花瓣,一直向我跑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接着一头扑进了我的怀里。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为何独自一人?在这个无边无际的夜色里,你不怕迷失吗?你要到哪里去呢?母亲呢?

孩子只是笑着,隐而不答。“你看见大海了吗?”他摇摇头。我伸手指向北方,告诉他那里是大海。孩子仰脸转向北方。那片无边无际的大水一直铺展到天际,没有尽头。我终于知道:孩子从局促的街巷跑出来,来到了开阔的平原上,来寻找他的父亲。母亲在那一端,他跑啊跑啊,娇嫩的双足迈过布满荆棘的长路,好不容易跑向了这一端,一抬头,看到父亲睡在一棵葡萄树下……

我极力想活动一下,可身体像被粘住一样一动也动不了。我搔着自己的头发,低头寻找缚住了我的葡萄藤蔓——什么都没有。这竖着的葡萄桩架间隔均匀,让我想到一个时而巨大时而狭窄的笼——那个笼缀满了地衣似的绿色和红色的丝络,覆盖了一道道的铁栏。秋风吹过,所有的覆盖物开始枯萎,露出了铁青的颜色。它像寒冬一样冰凉,我有点儿不敢挨近它,只在它的当心立定,紧紧收缩自己的躯体——我想怎样从这儿脱身……星星就在头顶剧烈燃烧,它们旋转着,发出了烤人的热流。我拥紧了孩子单薄的身体,等待一个时机。

天色漆黑,一个个巨大的星星逼视着我们。

孩子仰头看着,微张着嘴巴,一片纯稚的神情。

那些星星由于剧烈燃烧,正滴落一些滚烫滚烫的熔岩。天空如今都是闪亮的碎屑了。再看四周的葡萄树,它们像人一样激动,睁大了眼睛向上遥望,它们也在颤抖……孩子一声不吭,呼吸都变得轻轻的。我觉得这会儿正在撕扯那些花花绿绿的地衣丝络,一伸手触到了那个巨大的笼子,冰凉的棂子让我两手一抖……

宁子一笑,顽皮地伸出舌头:他在嘲笑父亲。

我惊异地看着他。

他纤细柔软的身体一攀一跃,那么从容地穿过了冰凉的棂子、那一道道坚实的桩柱。

我也像他那样攀住,因为极度用力,额上的青筋都暴起来……我粗粗的躯体死死地卡在了桩柱上,没有任何穿越的可能。

小宁狡黠地闭上一只眼睛,又在笼子内外往返了几个来回。他仿佛在说:瞧你们造起的笼子,还以为我们这些孩子也能关得住,可就是忘了我们和你们不一样!

我这才恍然大悟——可是——我看见有那么多的孩子就一直待在笼子里,他们在里面咀嚼着食物,一直到长得很高很大,那时也就真的逃不出来了——他们这之前就没有尝试一番,看来远没有小宁聪明!那些孩子总是效仿大人,以为大人们总是不会错的,于是就一动不动地待在里面,一直待到再也没有希望逃脱的那一天。

今夜的发现多么重要,我真想告诉所有的孩子:趁着天真无邪的时候,趁着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浑身骨骼柔软手脚灵巧的时候,快快逃出这个笼子吧,外面有个无比辽远的世界……

露水像雨滴一样洒在我的额头上……这个秋夜好凉啊。我裹了裹衣服站起来,拨开葡萄藤蔓,信步往前走去。夜雾低低潜伏,它们还没有升到葡萄架那么高。等启明星出现的时刻,雾气就会慢慢升腾起来,漫过葡萄架和杨树梢,去迎接新的朝霞……

十几年前那个芬芳四溢的早晨,我看见一道门轻轻开启了,迎面的一间屋子里有一个姑娘,穿着一身红白两色的衣服站在打字机旁。我们惊讶对视,仿佛都毫无来由地僵住了……那次见面不久,我们一起寻了个机会去登泰山。在这座莫名其妙的大山上,我们看到了很多古迹。那些古迹其实简单得很,它们由苹果花似的汉字交攀堆积,最后变成了一座稍稍晦涩的、多少令人敬畏的山。那天的攀登可真累。我们一直走在一起。也就是在这座山上,我越来越明白了,自己心里多么期望得到这个弱小娇柔、同时又骄傲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姑娘……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在心里变得明朗自然了。那座山当时正处于一个特殊的季节,山雾突然涌起来,它们漫过竹林,在石崖上缓缓涌流,像水像涛,像她没有见过的大海——奇怪得很,她连海都没有见过,我那时真有点儿可怜她哩。

那时候我多么热情!这种热情给她造成了多么大的误解。热情也可以遮去误解,但它一旦消退,误解也就赤裸裸地显露出来。这有点儿像潮汐与礁石……漫长的日子来临了,她眼睁睁地看着我一个人在大地上来回奔跑,看着我不安地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她对自己流浪成性的丈夫毫无办法。

时间在流逝,我们对必将来临的一切无奈而自信。尽管一开始我们有过许多奇怪的、华而不实的约定,但它们最终还是无法实行。世上没人能够一一履行那些热情四射的许诺,与此相反,它们很快就会被遗忘。这种淡漠也可以叫成背叛,虽然它一点儿都不复杂也不困难,它甚至并不需要考虑许多——因为此刻他们都要面对具体而庸常的生活。

人的背叛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所以说,当年的约定在后来没有一个人提起过,彼此好像压根儿就没有记起。我们好像走向了一种极其简单的结局。可是与此同时,深夜,某个时候,一种难言的痛楚还会在他们心底渗出。

这个夜晚我一阵阵地思念梅子和小宁。此刻但愿他们不要大睁着双眼,像我一样被忧思缠住。梅子是一个刚强的人,有时候真是义无反顾。她越来越瘦了,这让我想到她为了维持这种表面上的刚强付出了多少。她在竭力压抑自己,忍受着。这个夜晚我多想安慰她几句,向她从头诉说。头顶是燃烧的星云,它溶化着人类千百遍温习的誓言、那些永不反悔的诺言。我要像一个真正的兄长那样告诉她,告诉她那个有着一棵大橡树的院落里,到底隐藏了什么。她出生在大橡树下,却被一只神灵的手推到了我的面前,让我们不再分离——而我是出生在一棵大李子树下的人,我们彼此携带着完全不同的生命密码。我们将经受一个漫长的解码期,这段时间将会可怕地缓慢和枯燥,结果也许惊心动魄。准备承受吧,我们要有足够的顽强……到了未来的一天,我不会博取她的同情和谅解。我只是要诉说、诉说,把这种诉说送给至亲。

我试着遗忘自己蒙冤的父亲。我试着遗忘那个可怕的事实:腥风血雨的日子,转战流徙的纵队,这其中有两个男人,他们分别是你的父亲、我的父亲——他们有迥然不同的命运……他们之间也许隐下了一个可怕的故事,这对于后一代太残酷了。还是让我遗忘吧,让我静静地躺在这片海角园林里,永远也不要苏醒。

我只需要记住,她是我的妻子,她为此付出得已经太多了。我们最好的结果还是结伴而行,因为我在旅途上不止一次看到这种动人的情景:两人相互携扶,用一只有着缺口的破碗舀起河水解渴,在水洼里洗脸洗手——这样直到满头雪发,牙齿残缺。这对白发人总是紧紧依偎,抵挡着北风。严寒也不能使他们回返。他们就一直那么往前走、往前走。随身的行囊单薄——这一切当然是为了赶路……

《依偎》

我在一个失眠的长夜里,为了驱赶那个残酷的故事,就给梅子讲了另一个故事,它同样是真实的,而且是我亲眼目睹的。

我曾看到一对年老的乞丐,他们大约一生下来就是一对好夫妻。因为我觉得他们像一对可爱的连体,一对不可剥离的生命。那时候我在一个小城里住了一段,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这对穿得破破烂烂却洗得干干净净的老夫妻。他们已经很老很老了,没有儿女。他们提着篮子,完成了一次艰难的乞讨,正在往自己家里赶去。他们走不了多远就要歇息一次……

有一天,我看到那个老头子坐在地上,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纸团,那双枯手费力地扒着解着,纸团中露出了一个苹果核——我一眼就看出这是别人吃剩下的,不过它没有啃干净。这显然是他捡来的。他把苹果核推给他的老伴,老伴又推回去:“你吃吧,还是你吃吧。”“不,你吃了吧。”最后老伴拗不过,就把那个苹果核全部吃掉了。她嚼得那么甜。我在一边看了不知说什么才好。我想买一包苹果送给他们,可又不想立马就这么做……他们歇了一会儿往前走去。我尾随着他们,想知道他们住在哪儿。我见他们拐进了一个脏胡同,胡同的尽头是一个不到半人高的小茅屋,它的墙是用泥坯垒起来的,那一截小门像窗户一样四四方方,他们矮小的身子要弓起来才能钻进去。

我停留了一会儿,忍不住走近了敲门。

门开了。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个小屋的下半截是卧在地下的。这样可以冬暖夏凉,还可以节省大约一半的建筑材料。也就是说,这个小土屋是盖在一个四四方方的深土坑上的。我小心地迈着台阶走进去,这一对老夫妇不知怎么又愉快又感激地看着,还生怕对不住我,用衣袖到处擦着灰尘。他们让我坐下来。

屋里的所有陈设差不多都是泥土捏成的,比如说泥坛子、罐罐、凳子、衣橱等等都是。我不知道这个小城的边角里还藏着这样一对老人。我也不想问他们在这儿藏了多久、乞讨了多少年,这些我都不想问。我只是从他们的举止里看到了无比的友爱和温暖,他们说话的时候两双手还要扯在一块儿,要身子挨着身子——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表示一种亲热,而是不自觉的一种习惯。交谈中我知道,原来这对老人只是在几年前才走到一块儿的。很早以前他们都不认识,都是孤零零的。他们做过各种各样的活计,饿了就乞讨。农忙的时节,帮郊区农民打打短工,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最后才在这里落下脚来——他们在半路上相爱了。

就这样,两个人没声没响地结合了。他们虽然没有因为这种结合变得比过去富足,可是却变得比过去幸福了。他们志同道合,没有其他要求,心愿只有一个,就是碰碰好运气,讨到一点儿更好的食物。他们都六十多岁了,由于常年奔波,筋骨已经过早地衰败,所以腰弓了,腿也伸不直,头发像芦花一样,牙齿也脱落了。

老太太说:“你别看俺吃东西不干不净,俺从来也不得病。”

老头子补充说:“俺俩半年里一次也没闹肚子。”

炕上是一团乌黑的老棉絮,我捏了捏问:“冬天里不冷吗?”

老头子抢先说:“不冷,她烤着我哩。”

老伴说:“冷什么?他把我烤得出汗呢。”

我说:“是啊,如果一个人就受不住。”

“可不,俺搂抱着睡,冬天也就不怕。”

我又问:“你们以前都没有儿女——没有结婚吗?”

老太太笑笑:“俺这以前压根儿没跟过男人。俺这模样谁能稀罕,也就是俺这个老头子吧!”

老男人咧着缺牙少齿的嘴巴:“一点儿不错,俺也是,不过俺那时不知是她在后面等着哩。”

我说:“你们这样过不容易啊,越来越老,该有人帮帮你们才好。”

老太太说:“不用不用,俺有老头子哩!”

老男人接上:“那是哩,咱有她哩,有她什么都中……”

我那会儿听着,不知说什么才好。环顾这个纯粹是泥土做成的小屋,伸手抚摸了每一件器具,觉得这些器具在主人捏弄它们的时候,都印上了指纹,带上了体温,它们全都热乎乎的。

那天我在小土屋里待了一段时间。这样的两个老人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们真了不起,盖了这样的小土屋,藏在了城里的某个角落——哪里比这里更温暖呢?什么才能够换取这一切呢?没法估量,没法判断。

时隔不久,我买了很多水果,有李子、桃子、苹果,还有无花果、有南方的枇杷。我找到了那个胡同,去敲那个小土屋子的门——那个门却紧紧关着。

我想他们又出外乞讨去了。如果把这袋水果拴在门上,又担心丢失。就这样,我在小屋门前等啊等啊,直等到天黑还是没见一点儿踪影。那天我不知上来了什么倔脾气,就那么席地而坐,一直等下去。我想:即使我在这儿等上一夜,也要等上你们。

那个夜晚,我第一次看出了星星在天空剧烈燃烧——整个天空都被它们辉映得碧蓝碧蓝。我感受着它们的灼热,似乎看到了它们甩出大滴大滴熔岩……我等啊等啊,启明星出现时,才听到了一阵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抬头一看,真的是这对老人,他们满脸尘土,互相搀扶着走来了。

他们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我。

我那时候已经瞌睡得睁不开眼了。我迷迷糊糊想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屋墙下面。老头子气喘吁吁地走上来,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又拍拍我的头说:“噢哟……噢哟,是个大官人。”老太太说:“是官人吗?”老头子说:“是个大官人。”

我听得清清楚楚。我被他们文雅古旧的叫法逗得笑起来。这一笑身上立刻来了力气,扶着墙一下站起来。

看得出,眼前的这一对老人又到远处乞讨去了。可能是这一次走得太远,他们走走停停,瞌睡了就在街头困一会儿。不过他们还是恋着这座小土屋,这是自己的家——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他们终于打开了自己的家门……

如上就是我讲给梅子的真实见闻。

她显然被这故事打动了。我记得那个晚上她一言不发。我们没有说得更多,因为有这样一个故事就够了。

很久以后,当我差不多把什么都忘记了时,她突然又想起了那个故事。她说:“真正幸福的夫妻,不在于多么富有……”

一句平实的、不知被重复了多少次的“名言”,然而它在此刻有了更切实的内容。那个故事传递的,不仅仅是一个相依相伴和互相忠诚的故事。尽管这两个不起眼的生命蜷在一个土屋里,在坎坎坷坷、布满烟尘的泥路上踟蹰,自生自灭,可它的确表达了一种生存的永恒、一种真实的生活……

我仍旧要不停地出行,而且次数越来越多——那是一种没有尽头的焦渴。我只想走,走到很远很远。

在梅子眼里,那个有着大橡树的院子里,我们身边,也有一个迷人的故事。

有一个人从十二岁起就是一个战士。他那时候身高还达不到常人的胸肋,瘦小得可怜。可是他什么都不需要,扎了个武装带,打着笨拙的裹腿,而且还过早地拿起了武器,尽管只是一把菜刀。后来他跑进了深山,跟一些很不安分的人在一起,开始了惊天动地的生活。他大约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就砍死过一个人,还没有成年就懂得了什么叫生死搏斗。这个人成长得很快——在这不久,他竟然还获得了一种温柔体贴的生活。

他当上了团长,遇到了一位漂亮的护士。这个护士美丽但是稍稍肥胖,差不多博得了所有在那里养病的首长的喜爱。她在当时是一个很有名的女人,正像我们所理解的那样,是一个很会爱也很愿意去寻找爱的女人。就是她,最终和那个年轻的团长结合了……

自然,他们就是我的岳父和岳母。他们彼此忠诚,从结合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出过故障。战场上有时候很久不能见面,但任何分离都会更加炽热地点燃他们之间的爱火。

后来日子太平起来,他们转入了更加安定的生活。真的,现实生活中并没有多少人有幸获得这样的经历。他们从如火如荼的岁月走来,一切都变成了美好的记忆。直到如今人们还能从岳母的脸上看出她当年的风韵。

只有岳父变成了另一种人,他瘦削、高大,惟有头颅变得越来越小,上宽下窄,肌肉紧紧地贴在骨骼上,咀嚼肌很发达。那对饱经风霜的眼睛显得奇大,可是毫不空洞:它变得更加富有内容,尖利而严酷。如果没有与其长时间相处,就很容易对他产生畏惧。他是一个很生硬的人,说起话来不打折扣,办事也从不含糊。我多么愿意相信,他一辈子毁掉的都是企图破坏美好的丑恶对手。他因为善良才去咄咄逼人地进攻,去毁灭它们。

我曾想象两位老人把我当成自己的儿女。他们至少在某个阶段也喜欢过我,不过后来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可原宥的弱点。他们极其失望,并且很快把这种情绪感染给了自己的女儿。

梅子对我也渐渐失望——不过我却能够用自己的办法不断地挽回一点儿。只是我决无任何办法唤回岳父的热情了,这也只好让他失望。我所能做到的只是躲到一边,躲开他的目光。我甚至想从两位老人的经历中寻找出某些“渊源”。比如梅子为什么会是现在的样子?他们给了她什么?他们给了她骨骼和血肉,也给了她一种不可改变的精神。这是革命与战斗的精神吗?显然不是。我觉得从品格上来讲,我才更具有这种精神。

她的父母戎马一生,却没有给自己的儿女一点点漂泊的渴望……

也就在老人不断回忆纵队战斗生活、谴责和声讨叛徒的时候,我却从中寻觅到一些可怕的踪迹。心底的那根老弦被一次次痛苦地拨动、牵拉,最后终于发出了一声巨大的鸣响:它断裂了。一滴滴血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渗流,痛楚使我日夜挣扎。也就从那一天开始,我的游走再也停不下来——一直走向东部,从山区到平原,因为我想让每一步都踏在先人的脚印上……纵队,叛徒,“六人团”,最残酷的杀戮——这其中就交织着两个男人的故事,岳父与父亲的故事……

在一切都未能清晰之前,我将对梅子守口如瓶。父亲啊,你蒙受了不白之冤,你死不瞑目。作为后一代,我已经无法停止追寻。

除非有一天我将一切遗忘……

我害怕看到梅子抱着小宁、一声不吭的样子。她坐在那里,有时纯洁得没有一丝瑕疵。她抱着自己的孩子,抱着一个刚刚成长的人,坐在那儿,目不斜视。那时她全身的温暖都倾注在了孩子身上,抚摸他,安慰他,好像他刚刚遭受了巨大的惊吓——当然谁也没有去惊吓她的孩子,没有。无辜的人,母与子。我们只是有过沉默,有过不易察觉的一丝不愉快。小宁在怀中变得很老实,他用陌生的目光看着他的父亲,他这么久久地望着、望着,那目光直接穿越了这个遥远的秋夜,穿过葡萄园的深深的稠稠的夜色,落在我的身上。他的目光能够透过一个个枝叶浓密的葡萄架,像星光一样逼近了我。

这目光沉沉的让我不能忍受。我做错了什么?我一直在穷究它的意义。可是,经历了这么长的时光,我真的有点儿气力不支了。有时候我真想马上起步,赶紧地走,快快地走。我想在太阳升起之前就赶回那个城市,赶回他们母子身边……我渴望奔到那个散发着热烘烘的气息的家。可是……我的后背紧紧倚住的是葡萄架上的石柱,后背像被粘住了一样。我正在缓慢地化为一棵葡萄树,根须一点点扎下去、扎下去……

这个午夜我真的感到了疲惫。露滴从葡萄叶上滑下来,大滴大滴落到我的脸上。我该好好歇息了。睁开眼睛,远远近近的葡萄树像山影一样叠压着——它又一次让我感到了难以承受的一种沉重。我想世上的一切,只有它深深地嵌入你的视野时,你才算真的看到了它;只有印入你的灵魂之中,你才算拥有了它。如果这会儿有个陌生的过客看见这片葡萄园,会觉得它微不足道。它只不过是一次非常偶然的闪现,它在路边。那么它旁边的园艺场,南边的那个村落,也都是很偶然地搁置在平原上吗?同样如此。它们对于那些过客仅仅是一次偶遇,而对于另一些人却是要血肉相连,生死相依。也就是眼前的这片葡萄园,它已经使我难分难离。

有什么在柔柔地抚摸着我——啊,原来是斑虎!我紧紧地捧住了它的脸……它是我们当中最敏慧的一个生灵。大概它深夜坐起来,揉一揉惺忪的眼睛,突然发觉茅屋中的一个不见了——没有了他的鼾声嘛。它侧着耳朵倾听,发现了一个人正在园子深处喃喃细语,听到了他的心声。它激动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沉浸在一片回想里,它就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我的跟前,那湿乎乎的鼻梁一下触在了我的脸上。

它这会儿那么冲动地围着我扭动,舔着我的脸和手,往我身上紧紧依靠,每一根毛发都在颤抖。它也许担心我做下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怕我一个人就此走开,再不回返,抛弃了这座茅屋。它好像很少记得我一个人这么孤零零地在园子里待上一夜,露湿衣衫。这个人要干什么呢?它用力地用脸颊压迫我,逼迫我说出真实的想法、心中的秘密……

我搂着斑虎低语道:“你不明白,你什么也不会明白,我只是要安静一会儿。我只是睡不着,失眠了,一个人出来走一走。也许我们一块儿跑跑,就会赶走那些不愉快了,天也快亮了,是不是斑虎?”

它显然听得明白,腾一下站起来。于是我们就奔跑起来。斑虎愉快极了,它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跑得这样慢,既然是跑嘛,就应该撒开丫子狂奔。它觉得不过瘾,就不断地跳跃起来,把前爪举到我的耳朵上方。它呼呼的喘息声真像一个长跑运动员。后来我们竟跑出了葡萄园——刚刚出了园子,斑虎就跑到了前头,奋力地向着通向园艺场的那条光洁的土路跑去。我说:“不,不,我们往北、往北。”

我们向着大海跑起来。一丛丛的灌木被我们甩到了身后。沙滩上有的地方寸草不生,只留下一片洁白的沙子,太让人喜欢了。我有时倒下来,斑虎就扑到了我的身上,用湿热的牙齿含住了我的胳膊,只是不舍得用力。它肉乎乎的爪子搭在我的胸脯上一推一推,像是要故意胳肢我笑。我大声求饶:“斑虎!斑虎!”斑虎发出了亲昵的声音。它想用这些赶走我满腹的心事和不快。我弹了弹它的脑壳,爬了起来。

这个黎明我极想看一眼大海。跑啊跑啊,斑虎紧紧地跟在身后。它有时看看我,有时抬头看看天空。我想:在它的眼里,星星会是什么模样呢?它也是旋转着、燃烧着,甩出粉色的苹果花似的熔岩吗?也许它还会听到噼噼啪啪的爆裂的声音……我们终于跑到海边了。

斑虎见到大海,也像我一样突然沉默起来。这片无边的水在轻轻动荡,斑虎伫立着,昂头远视。直过了许久,它才低下头来,嗅嗅跟前一块腥咸的石子,摇摇尾巴往一边走去了。它伫立的那一刻在想什么?

回去的路上,我们抄了一条近路,径直向着一片密密丛林走去。我们一起嬉闹,跑跑停停,互相呼应。可是,当我们走到密林深处的时候,才发现迷路了。斑虎也有些惶恐,因为我的情绪在感染它。天上的星星在黎明前变得一片迷乱,我辨不出哪个是北斗。我想倾听海潮,可到处都是呜呜的声音。在这密密的丛林中,一些不安分的野物在跳跃,一个刺猬像滚动一样从树林跑了出来,一耸一耸的圆球让我忍不住要躲闪,可一抬脚又踩到了一条蛇的身上——一根冰凉的鞭子抽打过来,像电一样击在了我的身上。斑虎勇敢地扑上去。我把它引开了。

我们费力地扒着枝条往前走去,费力地穿过青杨林,又走进了槐树林。我分外小心了,因为灌木和乔木交错一起,槐刺不时刺疼了我。露水洒在身上,像雨水一样弄得我的头发湿漉漉的。我闭上眼睛安静了一会儿——人在迷路的时候就需要这样——我期待着再一次睁开眼睛时,能够依靠潜在的一种辨识能力寻到自己的方位。

在这片荒原上,丛林往往呈现不规则的形状。它们有时呈带状,有时呈菱形,你如果走偏了,也许会在其中摸索半天。我过去大部分时间是和拐子四哥一块儿进出丛林的,所以还没有真正地迷过路……结果,我和斑虎直到太阳升起很高时才走出了丛林。那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们正在园艺场的西北方,它离葡萄园整整有十几里呢!阳光使我的心情转好起来,一夜沮丧立刻变得无影无踪。我大声地喊着斑虎,迎着初升的太阳向我们的葡萄园跑去。我说:“让我们来一个长跑比赛吧!”

我们俩都随着一天里最好的时光而变得愉快起来。我们跑着,一轮太阳一直照耀着我们。后来,当我们接近葡萄园的时候,都看到阳光怎样把葡萄架映得一片金黄,葡萄叶上一片灿烂,跳跃着光点。各种鸟儿成群结队在园里嬉闹,从一个架子落到另一个架子上。灰喜鹊一群群在园子里起落。各种喧哗的声音震人耳膜——这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刻。

我们接近园子时,我和斑虎的声音都给这片喧闹覆盖了。我觉得这阳光、这鸟雀、这一切欢腾跳跃的生命一块儿涌向我们。我们的葡萄园浑身都披满了阳光!我唤着斑虎跑进了园子——这时我才看见拐子四哥掮着枪,正心事重重地站在茅屋前的空地上,向远处遥望。我扬起手来,向他吆喝:

“喂——”

四哥像迎接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那样,拐着跑出来。他回身向屋里喊了一句什么。万蕙也出来了。

四哥说:“好家伙,你们跑到哪儿去了?”

我说:“我回了一趟城里。”

拐子四哥撇了撇嘴。他当然不会听我的信口胡诌。

鼓额已经学会用心地梳洗打扮了,她用一把木梳把头发梳得顺顺溜溜,正费力地往上套一个橡皮筋。她一边套着,一边走出屋子,那双黑眼睛在急急地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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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琀君:“这位同学,请问高三报名点在哪儿?”孙锦然一个眼神都未施舍直接飘过。当季琀君向孙锦然表白时,“不管你有什么,哪怕是怪病,我也还是很喜欢很喜欢你!”当季琀君决定与孙锦然在一起时,“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孙锦然迟疑了,“你真的愿意吗?”季琀君点头。孙锦然释然地将季琀君拥在怀里,“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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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过逗人玩的系统吧?见过来报仇的系统吧?见过养成系统吧?见过攻略系统吧?那你见过整天想着和宿主恋爱的系统吗?!系统君:我是个会卖萌,会深情,会认真,会做饭的暖男,姑娘,要来一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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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叫狐酒,可不知道为什么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只知道自己是只狐妖,雌性,还有自己的名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记得。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背景、前生今世,只是莫名其妙被第一仙尊收为徒弟。可是仙尊,您能告诉我为什么要靠我那么近吗?某仙尊:抱团取暖!狐酒怒: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一直火凤,去个屁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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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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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宅院深深,朝堂阴诡。山崖风起,明月多情。待一朝风云变,偷梁换柱,你是日月,也是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