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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的山地》

我总是找一个喜欢的地方安放帐篷,哪怕只在这儿停留十几个小时,也仍然希望这个小窝“完美无缺”。在我看来眼前的这道河谷就是极难寻觅的一个佳处了:即使在干旱季节,河水转弯处也仍然有一汪绿油油的水,水边形成了月牙形的洁白沙滩,一侧长了许多柳科灌木,大多是绦柳和腺柳。一些野菜的嫩芽诱惑着我,让我忍不住采了一把投入粥锅。

夜色暗下来。啄木鸟在山后的杨树干上敲出了笃笃声,野鸡沙哑的嗓子一声连一声呼喊。远处山坡上的苍榆、小叶山毛榉、野核桃和偶尔一现的川榛,这会儿都化进一片朦胧中。

一簇火焰驱赶了夜晚的凉意。随着夜的深入,各种野物在山谷发出了响动,细碎清晰,似乎是触手可及了。我希望它们当中的某一个迎着火光走来,而不仅仅是在远处的灌木下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我想象它们的样子,心里高兴。我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刚刚扎下帐篷点起篝火,就有一只彩色的大鸟一蹦一蹦凑过来,或者有一只小草獾吧嗒吧嗒走来,一边走一边嗅着地上的什么。可惜它们在那儿徘徊一会儿,悄悄盯视几眼,最后还是要离开。

由于一个人赶路的经历多了,所以在这样的夜晚一点儿也谈不上恐惧。我们常常能听到有人在野外遇到了什么凶险的传闻,说现在一个人走路越来越不安全了,不能随便出门等等。其实旷野比起闹市还是要平安多了。由于过去那段地质工作的经历,我这儿从很早以前开始,远途跋涉的必备之物已是应有尽有:指南针、简易帐篷、地图、米袋,各种各样的零碎物品。半夜里帐篷如果被风吹掀一角,要找一截尼龙绳去固定,那么背囊里就一定可以找到。我带了至少三四种饮料,通常总有咖啡、绿茶和一块硬邦邦的黑茶砖。

整整爬了一天山。这是一座又熟悉又陌生的高岭主峰,为了省些力气,我一开始就沿着山脉河谷往前。这儿每到了大雨季节,河汉就会溅起湍急的水流。河谷到了拐弯处,水流就要漩出一个深深的半圆形,而今储着一汪静静的水:水边是密密的茅草胡子,水的当心非常清澈,走近了可以看到卵石、在草胡子间窜来窜去的鱼,有的鱼竟长达半尺。逮一条鱼的念头老要缠着我。踏着山路,我的半截裤脚很快被黄土染透了。到处都是鸟的叫声,是风吹树叶的哗哗声,是各种各样的生灵彼此呼应,这些交织成的一片喧声。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忘却了一切烦恼,心胸爽利,眼前一片清明。我又一次确切无疑地感受到自己真的回到了故地,就像一尾鱼儿回到了大河,游子投入了怀抱。风的抚摸好极了。

我沿着山壑穿过鼋山。这是一条由千万年的水流切割出来的大沟壑,看一眼它高高耸立的石壁、谷底郁郁葱葱的林木,即让人激动不已。跨过鼋山山脉的分水线时,太阳正在升起——它好像突然之间就出现在眼前,刺得我泪水哗哗。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一轮太阳,那座城里的太阳从来没能让我泪流满面。眼泪顺着鼻子两侧流淌,擦掉复又流出。仰脸向北看去,一片片丛林笼在山雾之中,苍苍茫茫……这里的一切是何等熟悉,这片苍茫就藏下了我的昨天,我的少年故事。就在这里啊,一道道山沟让我蜷过身子,一片片茅草为我遮过严寒。我至今仍然记得起少年的暮色黄昏,记得天黑时分,老鸦在大槐树上的凄凉哀鸣……那时我多想寻找一个同伴,哪怕他是一个刁钻顽劣的流浪汉。可是长长的山地冬夜没有这样的同伴。我只得独自笼一堆火,吓走野兽。可是这火又使我完全暴露在光亮里,任何活物都可以在远处盯视我,打我的主意——那时我又想藏到无边的黑影里。在深夜,在远处,不知何方传来一声咳嗽,都会让我长时间地盯住那个方向。我知道有的动物就可以发出这种咳嗽声,比如刺猬,它咳的声音就和老人一样……当我肌肤上被岩石尖棱划出的一道道伤口结了疤痕,磨破的两手又结上老茧的时候,身上的衣服也被荆棘撕成了条绺,这时所有的胆怯终于消失了。我变得泼辣而又冷漠,无所畏惧。我从那时起不再怕任何野物加害于我了。我自己差不多就是一个野物。大概正是因为如此,后来尽管我逃出大山,进入了一所地质学院,后来又进入那座城市的地质所,可始终没法像其他人那样成功地管束自己——我仍然要时不时地跑出城区,跑进大山……

阳光把山尖染成了金黄。接着山麓在一点点改变颜色。显然太阳升得很快。一会儿灿亮的大山阳坡就变成了浅黄和墨绿……这里所有的山脉差不多都是东西走向,鼋山山脉向前延伸不到两公里,便分为两道支脉:一支走向西南,即贯穿整个半岛南部的尖山;另一支走向西北,在那里形成了一座高峰,即有名的砧山。鼋山山脉是几条大河的发源地,其中最有名的是芦青河、界河和栾河。它们差不多都是北流水,纵向穿过丘陵和平原地区,泻入渤海湾。向南的河流主要是两条:白河和林河。南去的河流比较清澈,因为南麓坡度和缓,植被也比较好。

随着太阳升高,这一段山脉的轮廓更加清晰。它在向东拐弯的折部形成了高大雄伟的砧山:东坡陡峭险峻,而西坡则比较平缓,它的左面就是有名的界河。栾河在界河的旁边,一开始蜿蜒细弱,可怜巴巴;当离开山脉五十多公里之后,水流才逐渐变得平缓、开阔。砧山的右边就是芦青河冲刷出来的一片开阔的谷地。两条河流经的地方植物也不尽相同,像界河两旁有很多柳棵、橡树丛和紫穗槐棵,很少有高大的乔木;而在砧山右侧的芦青河畔却有稀稀疏疏的乔木,如橡树、黄连木和漆树。特别是漆树,在整个丘陵和平原地区都是极其少见的,它们偶尔出现一两棵,都长在避风的坡地上。还有一些小乔木,比如说也可以算作漆树的木蜡树,长在小溪旁,形单影只,茂盛非常;黄连木在这一带可以长成二十多米高,有一种特别的气味。上游水汉旁,密密的茅草间开满了小黄紫堇的米色花朵。

脚下的这条山谷渐渐开阔起来:无论是上游或下游,只要看到一片稍微开敞一点的山地,就一定会有一个小小的村庄。一般而言丘陵地区的村落要比北部平原的贫寒,但这里的人却很少走出山地,尽管这里离大海不过二百华里——那儿即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山里人的神色、肌肤,还有打扮,处处都打上了独特的烙印。他们见到生人会用一种怯生生的目光盯住,那是一种难以接近的、让人又同情又惧怕的目光。可是如果与之交往起来,就会发现一副副火热的心肠。一个人在冰天雪地的大山里奔走,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过夜的地方。我曾经无数次地在砧山南北走过,冬春天里随便找一个山里人家就住下了;如果是夏秋就搭起自己的简易帐篷……这是让人久久怀念的日子,一些最惬意的时光。

我曾经和梅子一起来到这片大山,那次跋涉使她历久难忘。这儿有讲不完的昨天:大山里奔波的少年没有帐篷,大雪覆盖的深冬就要钻在乱草里,蜷着身子抵挡严寒……她问:

“下雨呢?”

“下雨就钻进庄稼地边的玉米秸和高粱秸垛子。有一次我钻进了高粱秸丛里,刚要闭上眼睛,就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在喘息。我还以为有一只野物呢。后来那边又传出了哼哼呀呀的声音,原来是一个人——大概是一个女的。”

梅子摇摇头:“我不信,女的还有流浪汉哪?”

那次我遇到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那一回他本来早就睡着了,可是又被我惊醒了。他搓搓眼睛,从胸口那儿摸出一块地瓜吃起来。一股浓烈的地瓜气味扑面而来。我好不容易才看清了面前的这个人……我告诉梅子:流浪女太多了,她们往往和流浪汉结伴而行。在这片大山里,在平原上,你很容易就会发现一群又一群边打工边流浪的人。他们简直就像黄色的水流,由高到低,就着地势往下流淌……也有一些流浪汉喜欢孤独——比如我遇到的那个老人就是。他告诉我:他已经一个人过了快一辈子了。那一回我们俩在高粱秸丛里谈得很投机。他说:

“小伙子啊,我和你这么大的年纪,已经凑付过两个女娃哩。”

我当时没听明白,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在流浪途中前后交往的两个女人。老人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哈哈笑着:

“瓜儿真甜哪,你不来一口?”

那时我真是饿了。不过我看见沾在他腮帮上的地瓜糊糊,还是忍住了。我赶忙摇着手。老人接着告诉:那时他就在这样的高粱秸丛里搂着女娃一阵大睡,天亮了就一块儿出去讨要,到野地里找一点吃物……“俺那是露水夫妻啊,一年两年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一摆手就分开了。她到大山那边,俺到大山这边。俺顺着河套子往前跑,她顺着山南坡走了。各人去寻各人的好日月,哪还有那么多顾恋!不过我可惦念着她。第二个女娃走的那一年也是个秋天,天下着大雨,芦青河都涨满了。从上游跑下来的鱼,最大的有碗口粗,二尺多长,你逮它的时候按住头,它就用尾巴打你的脸,啪一下打过来,像打了你一个耳光。只一耳光就把你打蒙了。天哩,我怎么就忘了我心窝上的女娃呢?”

老人说着又“咕”一声咽下一大口地瓜,腮帮上立刻又沾了一块地瓜糊糊。

“你不知道,俺那女娃,我是说第二个女娃,名儿叫‘小怀’。姓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哩。别看是‘小怀’,她怀里搂抱的东西可多哩。抱着俺,还抱着一条小狗。你知道,女人一个人在外面过日子不易啊,领一条狗不吃亏。那条小狗灰不溜秋,脖子还没有我的胳膊粗。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狗的小脑瓜最灵,小怀让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让它咬谁它就咬谁。小怀告诉我,有一年上她在村头草垛子里正睡着,过来一个男人想打她的主意——这男人要是个流浪人倒也罢了,他是小村里吃饱喝足了的一个坏种。小怀就让这条小狗把那家伙的腿根咬了一口,咬中了蛋。”

“哈哈哈哈……”老头子一边吞食剩下的地瓜,“伙计啊,咱一个人走南闯北,到过北京哩。”

那会儿我真的吃了一惊,不太相信。我问北京在哪?他伸手指点着——我发现他指点的方向正好相反。我更加怀疑了:

“北京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车水马龙,有个皇帝。”

“皇帝?”

“那是。皇帝还和我一块儿喝过酒呢。”

我乐了:“皇帝吃什么东西?”

“皇帝好生活哩,黄瓜拌肴,猪腿管啃。”

我们俩靠在一块儿哈哈大笑,天亮了又一块儿往前走。就这样,我们一块儿走了十几天,从砧山走到鼋山,直转到大山南麓才分手。分手时老头子做个鬼脸:

“小伙子,趁着年轻,快找女娃啊!”

我跟梅子讲述了这个故事,她说:“你看看人哪,穷啊饿啊,都饿不掉那些毛病。”

我笑了:“城里人如果怜惜他们,就不会嫌他们有这样的毛病了。”

梅子不做声。看来她不会怜惜他们。是啊,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一个人没有在大山里奔波过,没有为一口水一口饭乞求过,是不会真正懂得怜惜的,无论他(她)有多么好的心肠。改变人的心灵不能指望一个动人的故事,也不能指望写在纸上的一些生存原理。人的心底世界是各自孤立的岛屿。

我和山野老人分手的那一年,已经十七岁了,唇上有了一层细小的胡须。老人临走时留下的那个特殊的叮嘱,让我总也忘不掉。“快找女娃啊!”——他呼喊的声音在冬天的寒风里越发响亮,走到哪里它都追逐着我。接下去的故事我并没有告诉别人,因为它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故事……一个大冷天,我在田边地头上寻找着那些玉米丛和高粱丛。这个冬天太冷了,那些庄稼秸秆全被搬回家去取暖了。到哪儿躲避严寒呢?我不得不去寻找那些低矮茅屋旁的大草垛子。在大雪覆盖的日子里,那些草垛子不止一次救了我的命。我在草垛深处,浑身热乎乎的,而外面却是一片皑皑白雪……我想起了在平原上、在大李子树下、在拉大网的海滩上,我那些可爱的伙伴们……那时候男娃女娃可以手扯手奔跑,半夜里为了等待渔网上岸,就偷偷在渔铺旁的旧帆底下过夜。一团团的蚊虫围拢着我们,我们搂抱着,感受一种奇异的愉悦……在暖乎乎的大草垛子中间回忆往昔,心中充满了渴望。我也许会做什么坏事的。“我要做坏事啦。”我喊出了声音。有一次也许喊得声音大了些,被草垛外边的人听见了。当时黑洞洞的,麦草遮住了阳光,不知道天已经亮了。往常在这个时候我总是一下子钻出垛子,尽快离开村落——可这一次我睡过了时间,正赶上这户人家出来抱草,他们要开始生火做早饭了——她发现了垛子里还有一个人!她伸手扒着麦草,我的眼前闪出一片阳光。于是我看见了一个穿得很单薄的瘦骨嶙峋的女孩。她脸色蜡黄,额头鼓鼓,显得整个头颅十分沉重。她长了一双细长眼睛,这眼睛不算大,可那时让我觉得真美。我抬头看着她,像要乞求她的原谅,又像乞求她的友谊——萍水相逢,互不相识,而且借用了一夜她家的草垛子。正看着,不知怎么她把怀中的麦草丢下一些,这样就重新堵住了那个洞口。

听脚步声远去,知道她不紧不慢地回家去了。

她离开的这一会儿,我也该走了。可是不知怎么我只想待在那儿。我忽发奇想,认为她是故意把我藏起来的,像藏她自己的一件什么东西似的。我躺在了那儿。早饭时间过了,肚子饿得咕噜噜响。从前一个夜晚我就没有吃饭,这时候想,姑娘啊,我是为了你才在这里挨饿呢,你这个家伙啊!我并不需要什么,我不会做坏事的,我也许只想和你说说话——我很久很久没有和你这么大的姑娘说几句话了,总是和那些流浪汉在一起奔跑,有时一个人孤单单地找点吃食,打打短工。我是说,我真的很久没见过你这样的大姑娘了……

就这样一遍遍想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又听到了脚步声!我有点害怕,也有点欣喜。如果真的是她呢?就这么想着,浑身颤抖。脚步声近了,然后是哗哗的拨麦草的声音——抬起头来:天哪,真的是她,手里捧了半块窝窝和一块软软的、热气腾腾的煮地瓜。一阵巨大的感激涌上了心头。我急切地伸出颤抖的手。我太饿了。那一块滚烫的地瓜烫了我的手,我不得不把它放在眼前的麦草上。

“趁热吃吧。”她小声说。

我抓起一块地瓜,忍着烫吞下去。我边吃边盯着她看,怕她这会儿走开。

可她还是转过了身子。她一转身,我看见了她长长的、绑了一根红头绳的辫子。“多粗的辫子。”那一会儿我在心里说……她拐过墙角就不见了。我把这顿丰盛的食物吃下去,通身温暖。可是我多么孤单。我知道外面有多冷,身上衣衫单薄,除非是奔跑,只有不停地奔跑才能抵挡严寒。可是这个小茅屋旁的草垛子牢牢地把我吸住了,我这辈子都不愿离开。我钻出草垛子,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竟然重新钻了回去。我无望地等待着什么。

吃中午饭的时候,她没有来。我忍住了饥饿。

晚饭时分她又出来抱草。她扒了几下,发现了我,立刻跺了一下脚:“怎么,你还没走呀?”我低下头:“没有。”她好像发火了:“怎么?你还想让我们养着你吗?你是从哪来的?”

“你呀……我冷,我想多待一会儿。”

姑娘蹲下来。她想好好看看我。“你多大了?”她问。我说:“十七了。”她咕哝着:“一个小孩儿……”

可眼前的她显得比我还要小。我那时候不知道贫困的生活可以影响一个姑娘的发育,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可能我也不像十七岁吧,不过我粗糙的皮肤、被寒风和反射着阳光的岩石弄得又犟又冷的目光,使我看上去远大于实际年龄。

“那你就在这垛子里待着吧,没人管你!”

说完她一转身走了。她粗粗的大辫子轻轻地拍着自己的后背,走了。不过我一点也没觉得她可怕。我想她不会那样坏的。

过了一会儿她果然回来了,手里拿了两块地瓜,一抬手抛进了洞子里。

“你像一只小狗一样。”

她的语气里带着亲昵,可是让我难过。我真的像一条狗,在冬天的荒野里四处流窜、寻找吃食……我吃着地瓜,默不做声。忍受屈辱和寻找友爱的念头掺在一起。我一遍又一遍咀嚼着热乎乎的地瓜,在心里默念:可爱的姑娘啊,可爱的大姐姐,你就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吧。

也许我心里的默叨被她听见了,她后来真的留下来……我们说起话来,彼此相熟了,说得就多起来。原来她是这户人家守寡的媳妇,男人早在开山出夫的时候死掉了。她要留在这里侍候公婆,支撑这个家……

我在草垛子里待了三天,最后不得不离开了。那是一个大清早,我接过了她拿出来的两个糠窝窝和一块红薯。我把它们揣在贴身的地方,这样食物就不会冻凉。我一直看着她,就这样频频回头,跑开了。

可待了不多日子,我又一次转了回来。

第二次见面,我不知怎么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浑身发抖。我不知咕咕哝哝说了些什么。她不停地跺脚,拍打我的肩膀,把我推得离她远一些,再远一些。

她说:“你懂什么,你这个草娃!”

我那时什么都不懂。二三十年过去了,当我回想起那一次经历时,觉得自己真是可怜。那个苦命的、早早死去男人的女人,如今她在何方?后来我不知多少次,借着来这片山地做地质勘察的机会,一次次寻找记忆当中的茅屋和那个草垛子——什么都没有了……随着岁月的变迁,多少屋子在坍塌,即便是钢筋水泥的建筑也不能长久,连那些金光闪闪的寺庙也被焚毁了,何况是一处矮矮的茅屋呢?找不到过去的痕迹——而且当年离开时太小,也没有一个地理坐标,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昏头昏脑地跑开了……

人哪,为什么要回忆,为什么要寻找,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感慨?友谊、爱情、贫困的生活,以及我在过去结识的一切,山峦、植物,为什么有一天会一古脑儿压向我?我把它们连缀成一个又一个故事讲叙出来,也许会轻松许多。可是它们中的大部分只能珍存心中,装在已经非常沉重的、像蜗壳似的大背囊里。

向谁诉说?向谁倾吐?我已经走进中年,站在了回忆和言说的分水岭上……太阳就要落山了。我又一次准备歇息了。山鸟啾啾,一只灰喜鹊在远处发出呼唤,另一种不知名的鸟雀用细碎而婉转的歌声呼应它的同伴,歌唱着这即将来临的月夜。眼前的沙子亮晶晶的,无比洁净。不知为什么,这片干净的沙子让我想起了一个小男孩,但那不是我。最可爱的是人,是正在健康成长的人。当一个人胡茬变黑的时候,还能够保持那种纯洁可爱该多么好。我们用什么办法来阻挡这生命的蜕变、这肮脏和污浊的覆盖?如果山野可以洗涤人的心灵,那我们就尽可能地把一切交给山野吧。在这个初秋,在有月亮的夜晚,我的心就像眼前洁白的沙子、像空中的星光一样,透明闪亮,没有一丝灰垢。惟有这一刻我才是洁净的——就为了寻找这一寸光阴,我或许会走上千里万里。

月影下,我看着前面那个矮矮的山包:它包裹了一层黑黝黝的林木,我知道那是针叶松,还有长不高的黑松……突然,山包的那一面传来了隐隐的歌唱——这歌声粗咧咧低沉沉,我听出来了,那是一个老人的歌唱。我知道山包那儿并没有人家,那么很可能就是一个流浪汉了。“一个老流浪汉。”我在心里说。我又想起了很久以前路遇的那些没有牙齿的老人,他们在寒风里的笑与歌,他们奇奇怪怪的故事……

《归来》

拐子四哥一声不吭地看我。我不太适应他这沉沉的目光……我和万蕙在一起时小声问她:“四哥怎么啦?”

“他没怎么,他好好的。”

“可他就这么看着我。”我说这句话时觉得眼圈一阵发热。我老要忍住什么,从踏进葡萄园的第一步就开始忍着……

万蕙说:“他是慌得哩……大兄弟,他一直慌着哩……”

“慌什么?”

“天哪,大兄弟!慌什么?”她拍打着衣襟,竟然哭起来。她呜呜哭着,双肩颤抖不停,扳住我垂下的双手,用力地扳动:“大兄弟,你遭了什么罪俺都知道啊!你走了多久啊。我和你四哥天天盼呢……前一天还以为是没指望了,你再也不会回了,俺知道谁抓进集团黑屋都没有好结果……”

我安慰她,安慰这个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可是我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园子啊,茅屋啊,我从回来的那一刻就一遍又一遍端量,像端量我的至亲……这一溜四大间茅屋显得这么空旷和陈旧,尽管它被人精心地收拾过了,可还是难掩颓败的模样。我的那一间里,那张宽大的泥巴写字台还在,一切如旧,与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上面没有一点灰尘;哪怕是一张没用的纸片,他们都收拾得好好的,摞在了一角;记得炕上的被子走时很脏了,这会儿又被拆洗得干干净净叠放在那儿。从屋里出来又去塌了半边的厨房,在厨房一眼看到那两口大锅:其中的一口已经封住不用了,剩下的那口刷得干干净净,木头锅盖洗得泛白,看一眼马上使人想到了香喷喷的米饭。

走在园子里,一抬头是灌木枝条围成的篱笆墙,上面爬满了豆角秧,它们长得像过去一样,黑乌乌肥胖胖地垂挂下来。鸡停止了啄食,几只鸭子仰脖叫着,它们大概认出了我吧?这会儿一齐探头看我。

斑虎从听到我脚步声的那一刻就激动得全身拧动,嗅遍了我的全身,扑上来,用两只胖胖的前爪搂住了我。我看得清清楚楚,它真的眉开眼笑。这时,当我一间一间屋子看过、走在园子里时,它就一直跟在我的身边,尾巴拂动着我的腿,不时用舌头舔一舔我的衣服。有时候它会突然跃起来,用湿湿的鼻头触一下我的手、我的胸膛。这让我不知怎样才好。这只与我在野外一起度过了无数夜晚,给了我无数安慰的护园狗啊,在最愁闷的日子里,它总像个懂事的娃娃那样,与我默默相视。我相信它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一个生灵了,很少有其他生命能够像它一样理解我的心。说起来也许有人不信,当梅子从城里赶来时,当我们俩寻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一块儿坐下来时,一直跟在后边的斑虎一定要从我们身边走开。它大概要把这一段时光单独留给我们两人。

我的目光尽量回避着茅屋四周的树木。我害怕看一棵又一棵葡萄树,它们盯视的目光让我心疼,我不敢看它们的眼神。那是衰老的冷漠的目光。葡萄树四周的田埂上长满了灌木,篱笆下是一丛丛刚刚结子的苘麻、光果田麻和疯长的葎草;一些刺苞南蛇藤缠在栅栏上,它的棕红色的假种皮刚刚长出。篱笆上还爬满了木天蓼,它结出了黄色的圆形浆果。这些木天蓼一直生长在我们园子四周,锄草时拐子四哥总嘱咐不要把它们除掉:它们长得太旺盛了,嫩叶常常被万蕙揪下来做成一盘菜肴……这时我听见大老婆万蕙在一旁督促拐子四哥:

“你快走啊,你怎么还不走?”

拐子四哥在吸烟。我发现他有毛病的那一条腿费力地往一旁伸去——只是初秋的天气,他的下身就穿了那么厚的裤子。他两鬓的白发更多了,背也驼了。我归来的第一眼,就是感觉他有点老了,心里忍不住一阵痛楚。我把这痛楚掩住了,可留在心底的却是双倍的悲伤。我不知道万蕙在催促他干什么,只见他用力地拄了一下身侧的那杆土枪,站了起来,又把烟锅磕了,一拐一拐地走了。我不想去问什么,可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到海边弄几条鱼去。”

原来四哥夫妇要为我准备一顿好一点的晚饭!我想去拦住四哥,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只要他高兴……万蕙说:“大兄弟,我前些天给你四哥讲,你不会回了,他就闷着。小白也不来了,有人暗地来这里找过他。后来才知道你被公家解救出来,回了城里。你四哥那些日子急得啊,舌头上全是水疱!这回总算好了,过去了……你是为了陪伴我们俩才遭这么大罪的。这园子真的不该是大兄弟长待的地方啊。俺知道你这是顾怜俺,是个仁义人啊。你四哥夜里没事了,就给我讲你小时候,说那时他领着你在河边海边上走,就像兄弟俩,天黑了钻进草垛子里就睡……”

万蕙用衣襟擦眼睛。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园子里只剩下这一对夫妇了。往日里的火爆一去不复返了。旷敞的茅屋如此寂寥——那个叫鼓额的孩子呢?还有肖明子?我来到酿酒师武早住过的那间大屋子,这里无比空旷……万蕙一直跟在我的身边:

“大兄弟,你不知道,鼓额那孩子等你等得比俺还苦哩。我告诉她你不回了,她就哭……我只好编个瞎话,说你开会去了。这孩子等啊等啊等不来……她妈她爸来喊人,想让孩子回家哩,说这园子完了,孩子不能老待在这里。孩子可不愿回那个家啊,她是打谱一辈子在园子里做的。她病得爬不起了,她爸要把她背回去,一伸手就提到了后背上,人瘦得像捆秫秸……”

万蕙说不下去。我走开了……

鼓额和肖明子是我们园子刚开始就有的两个雇工,一眼看去简直就像两个孩子。几年过去了,鼓额瘦小的身躯一点点变得丰腴了。她吃着万蕙做出的可口饭菜,那是刚刚采下的玉米、红薯、花生,以及拐子四哥从海上搞来的鲜鱼。就是这些食物使这个小姑娘很快地胖起来,脸上有了光泽,眼睛水灵灵的明亮逼人,头发也变得黑乌乌的,胸脯挺起,成为一个迷人的乡村姑娘。她看上去娇小紧实——只要是到葡萄园里来的人都要多看一眼。她是这儿的主人,不需要任何人指派,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从春天到秋天,身上总是沾着葡萄藤蔓留下的绿汁,脸上溢满了幸福的微笑。另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肖明子越来越顽皮,也长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小伙子——他后来与那个女园艺师罗铃有了非同一般的友谊,一颗心就不再收拢了,所以他的离开并没有让我吃惊。

鼓额的土炕上仍有一床单薄的行李,一个小花枕头;行李叠得十分整齐,堆在了炕角,就像主人随时都要归来一样。屋子里仍有一股淡淡的脂粉气……鼓额隔壁就是武早的屋子:这么多空空的酒瓶;屋角放了一个很大的挎包,鼓鼓囊囊,蒙着灰尘。我过去提了一下,很重。屋里本来还应该有一个半新的大摩托,一杆双筒猎枪——枪和摩托都不见了。我担心武早又挎上猎枪奔向了旷野,因为他的精神已经不正常了。他的失踪将使我承受巨大的压力,一切责任都将落在我的身上。当时是我把他从那个精神病院、从高高的围墙内领出来。我那时看不得他望向我的目光,心里发疼。最后我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才把他从精神病院领到葡萄园里,为此还留下了一张严格的契约,上面注明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皆由我承担……好在有一阵他终于开始好转,最后甚至可以像一个健康人那样工作,甚至在关键时期出任了镇酒厂的酿酒师……

“他比鼓额走得还早。你四哥追了老远,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追哩……那天他骑着摩托上班,随便往路边一放睡起来。醒来以后摩托就没哩。”

“他的枪呢?”

“枪在怀里,要不也得被人拿走。他是赤着脚跑的,你没见他的大鞋子吗?还在屋里!”

我看到了,那双大鞋子就在屋角,摆得十分齐整。

“你四哥以为他又到河边打猎去了,背着枪在后边追,穿了不知多少树丛子,影儿也没见。后来你四哥一听到枪响就跑出去。他到处打听,问遍了河边上的人,都说不知道。他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啊!海边拉网的那些人也说没见……”

我心里念叨:我的好兄弟啊,也许是我把你害了,也许我的心就该硬一些,让你一直住在林泉;你真该一直待在那儿……我不敢想下去。那里差不多也是一种铁窗生活——我至今记得把你领出高墙的那一天,你像个孩子一样,一出门就紧紧抱住了我的胳膊。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啊,是你的妻子,那个叫象兰的美丽放荡的女人毁掉了你——可我们却不能在你面前责备这个女人,连一个字都不行……

武早和鼓额、肖明子,还有小白老健他们,全都走开了,没有音讯了——这个凋敝的、已经没有任何前途的园子,留下来与我相守。我奔走不停的两只脚,就要在此拴上铁链。无形的锁链啊,其实它早就缚住了我,时下把我重新牵回了这片荒原。我爱这片荒原,我恨这片荒原,我怀念这片荒原,我诅咒这片荒原……荒原啊,我既害怕见到你,可又离不开你。你与我的所有朋友拥有同一个名字,它就是——荒原……

你们远去了,如今也像这片荒原一样,不发一声……剩下的就是我永久的等待了:我虽然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个约定,但这约定肯定是有的,即我们约定了要在这荒原相聚,而且永不分离。我是一个信守诺言的男人,因此我归来了。这里今天一片萧瑟,我在童年伙伴身旁,和拐子四哥夫妇在一起,我在等候……我的另一些朋友,所有那些在城里或路上,或沮丧或兴致勃勃的朋友,你们能够体味我这一刻的心绪吗?几年来我抓乱头发,满心烧灼,一脸皱纹,白发眼看着糊住了双鬓;我牵挂,我揪疼,我上路;我的挚友也全在路上……

武早,你正在疯迷地奔跑,你疯了,你再也不会停下,你迷失了。

这片几年前还令人垂涎的园子,这会儿却在苟延残喘。谁有办法挽救它的命运?谁能让它起死回生?这里海水倒灌,土地塌陷,我们像绣花一样整出的田垄,平如银镜,可这时一眼望去坑洼遍地,到处都是深浅不一的地裂。那是撕开的大地肌肤,是惨遭斫伐的伤口……谁也没有回天之力,你盯住的,只是一片等待陷落的土地。也许它不可能全部沉到脏水里,但它会变得一片狼藉。苦涩的死亡之水啊,已经把这里深深地浸透。我举目西望:那个国营园艺场,女园艺师罗铃和园艺场子弟小学的肖潇——海滩平原上最美丽的两枝苞朵,你们别来无恙吗?

万蕙在厨房里忙着。米饭的香味随着一团白色的蒸汽涌出。这香味使我产生一种强烈的感受,让我觉得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家,一个贫寒的、却是真正给人安慰的家。

我走进了那个喷吐着蒸汽的屋子。万蕙一边忙着一边说:

“大兄弟,你走了以后,海边上的船老大来找俺俩,说走吧,住到渔铺子里去吧,保你们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你家四哥理也没理。他才不会离开这儿,我也不会,这才是咱的家哩。我俩打从来了这片园子,就没打谱挪窝儿……”

“这一段你们没回村里的小屋看看吗?”

“天哩,”万蕙抬起头,“你那个四哥啊,像犯了什么邪病,园子兴盛那会儿他还留着小屋,到后来你招了事,他一发狠就把那个小屋卖了……园子这儿裂一道,那里陷一块,这个茅屋早晚有塌的一天——那时怎么办啊?”

我心里一栗。我咬咬牙关:“塌了吧,塌了我们还会重新盖更好的。”

万蕙只顾说下去:“你四哥也说,这里其实有做不完的事情,养鸡养鸭,再种点菜,能收多少收多少。最后剩下一棵葡萄也是咱的嘛,那就好比独生孩子!他一天到晚摩挲那杆枪,扛着它出去溜达,可就是一个野物也不往回打。随着年纪大了,他看着什么野物都亲……”

我屏息静气听下去。

“枪是要的,这个地方,还有小城里,越来越不平安哩,老出事儿。这也是俺俩挂念鼓额的地方……你不知道这地方,这会儿又出了一条色狼……”

我睁大了眼睛。

“那个人毒哩,糟蹋了好多女的,最后还要把人整死,扔在草垛旁、路边上。已经出了好几起了,公安局说都是一个人干的。局子里那个叫‘老疙’的头儿,发誓要抓住他用菜刀剁了。话是这么说啊,快一年了,连个影儿也没见,人心惶惶,夜里不敢出门……老疙给那个色狼起了个名儿叫‘老碡’……”

“‘老碡’……”我吸了一口凉气。

斑虎叫着,原来拐子四哥提着几条鱼走进来了。他有些高兴,望着我,把鱼扔进了水盆里。

他到屋里取出了一个酒葫芦,那里面装满了瓜干烈酒。我领教过这种酒,劲道可真大!拐子四哥终于高兴起来了,这使我松了一口气。可是只一会儿那种笑容就不见了,兴奋的火花在他的眼里闪了一下就熄灭了。他的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沉沉的。我们一块儿走到了鼓额的屋里,刚站下又走出来……吃饭前的一会儿我们走出屋子,在葡萄树下走得很慢。他沉沉地吐出一句:

“我一辈子也不会饶那些人。我这个人哪,从来不记仇,可是这一回他们算跟我结上了仇。”

“哪些人?”

“谁毁了咱的园子?这还用问!”拐子四哥拿出烟锅,盯住了南边黑黝黝的山影,“也许小白老健他们是对的,这已经是最后的办法了。咱们被逼到了绝路上……”

说到小白老健,四哥的声音变得像耳语一样:“他们不会被逮住的,这个你放心好了。我估摸着,他们这会儿正在暗里瞅着大势呢!只不过得分外小心,这个年头什么事都能发生,人心比什么都凶险!过去谁记得这片平原上的人有这么狠?现在为几十块钱都能出人命:卖瓜的用刀捅人,开车的把人轧个半死就开着车逃走,让这个人在路边上一点点把血流干……这些都是眼皮底下的事儿,说起来都不敢相信!”

四哥叹着,握着拳头,身子发抖:“那天几个村子把集团砸了,接上又起了大火,好一顿烧啊!这让人高兴,烧吧烧吧,老百姓都这样说。后来有人说小白和老健几个为首的全给抓住了,有人替他们难过。我压根就不信……”

“没有,他们都躲在安全的地方。他们是冤枉的,早晚会还给清白的,村里人从一开始就是自卫。真正的肇事者是另一些人……”

“什么时候都有坏人,可现在的人坏得太离谱儿……谁家还敢把一个小姑娘扔在这儿?过去园子里有一大帮子人,这还多少能给她壮壮胆,现在就剩下我们老两口了。她爸妈非要把闺女领走不可,我最后也催鼓额:‘听话孩儿,回你爸妈跟前去吧,这里不是过去了。’我一说,她就趴在万蕙胸口上哭。万蕙也劝她:‘好娃儿走吧,反正早晚得走。等你想俺老两口了,我就让老头子去把你接回来。’这娃儿啊,走的前一天哭得两眼像杏子……是她爸硬把人驮在背上走开了……”

“她就在老家待着吗?”

“前些天我去看过,这娃儿瘦得不成样子。我是头一回到她家去,要不是亲眼见了,谁能想到这一家会这么穷……”

“当年不是你去雇她来的吗?”

“是啊!我只在村头儿家待过,那天就是他把那个孩子交给了我……怪不得这孩子不愿回去,那里的日子太苦了……”

拐子四哥说到这儿不吭声了。我以前去过,见过那个平原小村。窄窄的街道,不大的小屋,一条条泥巷,到处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淳朴。说实话,我喜欢那儿下午阳光打在土末上的颜色,那一条条弯曲的土路。但我仍能明白鼓额为什么如此依恋这儿的茅屋,因为她已经喜欢上了一份全新的生活,园子里的每一根葡萄藤都牵着她的心。我问:

“园艺场的朋友还来吗?”

他当然知道这是指罗铃和肖潇,点头:“她们以前是找你和那伙朋友的。你们都走了,她们来得就少多了。那个女教师肖潇是个好闺女啊,她回城探亲去了,走前还来问你哩;她不像罗铃,把肖明子给拐跑了,人也不照面了……”

“拐跑了”几个字言重了。我只问肖明子什么时候离开了园子?

“他离开得早。他嘛,我早就看出眼神有点不对劲儿,跟你大嫂子说:‘这孩子要叛啦。’她还不信呢。”

一个“叛”字用得有趣。我摇摇头说:“他们还是各奔前程吧……”

“是啊,这孩子叛得好哇。叛了吧,都叛了才好……肖明子如今在园艺场里做临时工啦。那是罗铃给他找下的差事。这一下好啦,两人天天在一块儿了……”

四哥有些激愤。对于肖明子和罗铃的事情,他过去远非这么恼火,谈不上赞许,可也并不特别反感。

接下来很长时间他都不再吱声。我们都在想一个人,想武早。我们最不忍提到的就是他的名字——可这会儿终于再也闷不住了,四哥一下下拍打起膝盖,低低喊着:“老武啊老武啊……”我安慰他:“也许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园子里的——你看他的东西还在……”他磕着牙齿,摇头:“没指望了,一个人要是随便走走,不会离开这么久的。那个葡萄酒厂出了事,镇上人一块儿埋怨你,说人是你找来的,你不该介绍一个疯子来造酒!武早那时候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人倒越熬越精神。镇上有人指着鼻子骂他,他就给了那人一拳。最后一伙人围上来把他摁在地上……”

“他们打了武早?大胡子精不管?他可是镇长啊!”

“他还巴不能把武早痛殴一顿呢!他除了钱还认得别的?他把一笔钱砸进酒厂里去了,恼着呢!”

真想不到武早在这段时间遭了这么大的磨难。我心痛得一时无语。我喃喃着:“如果我们在一起,事情也许……”

“那也许不会出那么大的症候;还有,如果小白老健这些人在一旁摽着,大胡子精那伙也不敢揍人。那些日子武早一天到晚咕咕哝哝,想起你来就问哪去了?什么时候回来?我只说‘快啦快啦’。他夜里不睡觉,在灯底下胡写乱画,我凑过去看,他就用手挡上。其实我哪能看得明白。我知道这是写给你、再不就是写给那个婆娘的。你看那个鼓鼓囊囊的挎包,里面塞满了信……”

我想到了屋角里那个大背囊,不由得站了起来。

“不用急,那个大背囊归你哩。东西都在里边了,你没事了从头看吧!”

我在想这位疯迷的挚友——你也许给我留下了什么至关重要的口信、一些叮嘱;也许其中还留下了不能对别人道的秘密……回到屋里,我马上要解开那个背囊,拐子四哥却阻止了我:

“先吃饭吧,那不是一下子就能看得完的……”

窗外,残留着的一些葡萄树在风中摇动,上面有结下的几串葡萄:串穗小得可怜,全都开始变红。往年的这个时候,窗外的这几棵最大的葡萄树茂盛喜人,它们全身都挂满了鼓胀胀的串穗,让人一下就会想到那些给人饲喂的乳房,饱含着乳汁……如今它们是干瘪的,苦涩的,就像走向终老的妇人。四哥一边搬动酒瓶一边叹气:“你瞅时间到北海滩上去看看吧,看看那些杂树林子……接下去咱这平原就全要一点一点毁了、死了。我怕那一天真的会来,真怕哩!”

一切恍若隔世。死亡的确在逼近这片平原,而且正加快了步伐——这是显而易见的。归来的路上,我看到的全是令人痛楚的景象。芦青河如今不只是混浊,远远望去简直像一汪墨汁,里面再也不会有一条鱼了,果然也没有看到有一个渔人。如果沿着它继续往前,一直走到入海口,不知那片美丽如画的河湾会是什么模样?这时我又想起了三先生,想起了跟包和他那个长长的故事。是的,真的如同故事所说,一场出卖早就开始了……

我是平原的儿子,所以我才一次次归来。我在生命尚存的日子里,会一遍遍讲述自己母亲般的平原。是的,我如果不能把她亲手描绘下来,那么当她褪尽了颜色的那一天,谁来证明她的昨天?

“老宁兄弟,你说咱们三口在园子里做点什么?”四哥像出一道试题那样瞅着我。我还没有回答,他就咬咬牙关:“总不能干等着,等它一点一点完吧……咱这么眼瞅着自己的孩子生了病,看着它一点一点闭上眼——你说这不是拿刀子割咱的肉吗?”

我望着四哥,心里盘算的是何时从头给他复述跟包和三先生,他们讲述的那个可怕的故事……

四哥伸出烟锅指着远处:“你不知道,芦青河上游那儿又建新厂子了,是外国人和这边合办的。为什么要靠河建厂?就为了让一些脏东西就近流到河里去!前些天有个描眉画眼的大胖女人和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来了,在咱园子四周窜来窜去,后边跟了人,扛了三角架子,在这儿测来瞄去的。有人说那是从海外来的厂商,要在这里办一个‘人造汽油厂’。听说这会儿正在签订合同呢……日子真要翻个啦。你回来喝过老嫂子烧的开水吧?你没觉出有什么怪味吗?你用它泡泡茶看,再好的茶也喝不出滋味来……”

我点点头。一切都在变苦变涩……

“从井水变味的那一天,我就知道咱这儿害的是绝症,你就等着看吧。老天爷,有人下手真是狠哩,老天爷,咱们活着的人要咒他们哩!”

可是我们除了这种诅咒,再就是等待吗?

这个夜晚,我们三个人围坐在那个四方小桌旁,每个人都斟了满满一盅酒。我归来的每一餐饭都如此丰盛。我记起每一次出发归来,万蕙都要加几个菜。那时如果园艺场的朋友们知道了也必要赶来,大伙儿围在一块儿喝酒……斑虎跑过来,我把一个肉块抛到空中,斑虎跳起来接住。它在愉快地扭动,用力摩擦我的腿,兴奋得泪花闪闪。其实它这些天来一直在掩饰着什么,暂时没有了满面悲怆。实际上我从踏进园子的第一步,就从它扭动的身躯上看出了那种难以遮掩的悲凉。一个多么了不起的生灵,它有时会压抑自己,悄藏起熊熊燃烧的激情。我向拐子四哥和万蕙敬了一杯酒。他们痛快地将酒饮下。四哥擦着嘴:

“我的好兄弟,你到底还是回来了,这真像梦哩。你该回来呀,好兄弟,哪怕就为了尝尝我的瓜干酒,也该早早跑回哩。城里有这样的酒吗?没有。你可以忘了拐子四哥,可你不能忘了他的酒葫芦。咱俩今夜要大口喝酒,喝醉了就奔大海滩,领着斑虎……”

《信件》

我终于再一次回到了这儿的漫漫长夜。没法安眠的长夜啊,既熟悉又陌生。也许我太珍惜这里的夜晚、太钟爱这里的夜晚了,所以才不舍昼夜……而在许多年前,我在葡萄浓烈的香气里竟然能够夜夜酣睡,做那么多甜蜜的梦。如今这一切都结束了。

睡不着,到武早的房间里解开背囊,取出一沓沓信件。这样的夜晚正是展读的时刻,倾谈的时刻。我发现自己正变得越来越急切——我想这位朋友在那一段时间里,极有可能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到了这一沓沓纸页之中。它让我慌促地、急不可待地拆开来……

它们写得规规矩矩,叠得整整齐齐。是的,这些文字都是写给我和象兰的。我一开始想小心挑拣以免误读,可后来才发现根本无法区别不同的收信人:它们混在了一块儿,只胡乱在信封上标了些记号,有时内容与封皮上的记号又完全相反——其中的内容更是交错混杂在一起。这再次提醒我它毕竟是一个神经错乱的人写下的……这些字迹没头没尾,有时让人莫名其妙,好像又把另一些人——完全不同的第三第四个收信人搅到了一块儿。我读下去渐渐发现,这是多么大的一坨堆积!这里面充满了一个人面对无边墨夜的呼号或呢喃……我读着,思路给磨得发烫,有时难免要放一会儿,以压抑着心中的什么。这个疯迷的酿酒师夜夜伏案,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充沛的精力——四哥说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从来没人见他好好睡过。他写啊写啊,有时握着拳头在屋里大声朗读,有时又偷偷摸摸地把它们藏在一个地方——先是将这些信件打捆,绑好后小心地放在那儿,最后又塞进背囊——他的神秘举止让拐子四哥夫妇感到了隐隐的不安——果然,不久之后他就失踪了。

信的开头奇怪地画了一支双筒猎枪……信中有的字迹大,有的字迹小;有的地方密密麻麻积成了一个疙瘩,有的地方却缺苗断垄,半张纸只写了稀疏的几行字。

……

不知道你和我谁更不务正业。当然……都是笑柄。两种不同的瓶子装酒。注意如下几点:第一重视品种,美国不如欧洲,他们的酒之所以至今二流,主要是葡萄品种问题;第二重视土地,必须看准土壤;第三重视发酵技术;第四重视科学研究——请注意,巴斯德学院发酵室早从研究啤酒转行了;第五重视设备工艺,葡萄汁要用硅藻土过滤,以提高酒的稳定性。学吧,你知道我这人不太自信。我喝过最有名的酒,绝不含糊。那个小娘儿们——你知道她。当然我不会把她怎样。我在德国巴门结交了一个艾克,这没什么不好。他到我们家来过。艾克哪样都好,一双小灰眼珠盯住象兰。属于“斗酒诗百篇”那一类,会写诗,汉话说得一塌糊涂,跟酒叫“舅”,说什么“葡萄舅”——我是他舅……艾克大概喝醉了,动手动脚。象兰后来说:好色的鬼子即“色鬼”。不错。“狐臭味儿顶我鼻子啦!”象兰这样嚷叫。艾克去过西西里岛,那里有一种极甜的酒,“西勒口士麝香葡萄酒”。奔它而去。象兰说“西西里柠檬,西西里柠檬”,她只从书上知道这几个字,甜甜的小嘴。你知道我是一股劲地对她好。而她,刻薄,无情无义!她说最好用一把剃刀给我剃个秃子。你看这是什么话!在她眼里我是尽可戏弄的。艾克教我怎样整治。我做不来。艾克其实很邪恶也很厚道。真的有这种人,色鬼。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我是很中国化的。你若见过艾克那又黄又红的胡子就会喜欢。像落日的颜色。他离开的时候才告诉,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毛病。他还没有讲明白就登机走了。后来我们就没再见面。很想这个家伙。对付葡萄酒的破败病,这家伙会出一些好主意。可惜人走了。我不能飞到巴门。我想这个家伙。我不想杀人,可是有人想杀我。谁?这家伙露了馅,不用刀枪,惯用毒药——小人一贯擅长毒药。我呢?开杀戒必用双筒猎枪。象兰需负完全之责。这个小娘儿们,我宁可相信是从海底爬上来的一种水妖,美人鱼,通身无鳞,水光溜滑,呜呼怪哉!

……就在八月十五,满月之夜,酒得了破败病。绿色沉淀。喝一口混浊的酒吧。一切不成。我更喜欢拐子四哥的瓜干烈酒,镇头儿竖起拇指。他有时会做淫秽动作。该让你怀上孩子。后一代。艾克说过,疯浪的女人所向无敌——“所向”哪里?“敌”在何方?他没有说……这帮鬼头鬼脑、系着领带、会说“欧开”的可怜巴巴的小浪虫、一帮顽皮青年、一帮专学洋人动不动就喝咖啡吃阿司匹林的家伙!就因为他们,我要倒一辈子血霉。老天爷就是这样糟蹋一个人。你不回也好,你走吧。你该离开这个疯魔之地。你看看这个半岛,凡是好人都在遭罪。他们最后把我锁在那里。他们眼里所有呆子木头、石灰灌浆的家伙,都是正常人。他们说瞪着两眼半天转不过神来就是“稳重”。伪装。你还真以为他们有智慧,不敢招惹?其实只会拍马屁。上司给一个笑脸,他们恣得一蹦三跳回家了,进门就楼着老婆亲,还抱着孩子玩,说什么“我的乖宝”……我可不那么呆。你知道捣鼓葡萄酒这玩艺儿就像玩牌,不一定什么时候摸到一张好牌,你得藏起来。

……我有一台从东洋带回来的录音机。一个鬈毛小子老到我们家探头探脑,刚开始还以为他在打录音机的主意呢。他用手敲着那个录音机说:我还以为是铁的呢。他好像懂一点电器,一个劲夸它。一天我回家,发现那个录音机没了。象兰把它送给了鬈毛。胳膊肘往外拐。那一天我端量象兰,发现她两眼贼亮。我如果把她的猫给了别人呢?猫是她的爱物。人各有志。有一天我弹了一下猫的鼻子,它皱着眉头往后猛缩。象兰火了: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它?让它鼻子发酸!我说你也一样!我弹她的鼻子。两年未深吻,天下何曾有?

北海沙岗,大坟。里面埋了一个英雄。我在坟前祷告,烧一炉香。他是我的菩萨。让那个疯浪女人回家吧。我还想多活几年……那个女人把我割得鲜血淋淋,然后一跑了之。她和另一些人设下圈套,我就钻入。我给关到了高墙后面。英雄气短。林泉精神病院,穿白大褂戴口罩,搔过全身:这里痒不痒?那里痒不痒?一个女的,过来乱搔。我看她如果描上两撇胡子就像一个马车夫。年纪最大的老太太是精神病学权威,慢声细语,十分和蔼,问夜里睡觉怎样?大便小便?夜里做梦?梦见什么?我答:梦见一些花花绿绿的事儿,她笑。她说好孩子,好好睡吧,好好梦吧……她说的才是人话。另一些女人就知道在屋里扭,奶子比胶东馒头还大,以此吓唬病人。她们捏着一个小塑料棒,说:电!电!我见过的多了!自动验血仪、激光、粉碎机……开了天目即可见千里之外……这会儿你和梅子正在家里炒一锅韭菜,还蒸了两个茄子。孩子伸手就抓热腾腾的饭菜……残忍哪,上一代对不起下一代,所以不能要孩子!你让他(她)生下来,你商量过他(她)了?象兰频出高招,说什么我们还没有好好风光够呢,不能这么快就要——那些小东西吱哇乱叫,两口子从此再无宁日,立马完蛋。过去的人那么笨,反对计划生育,结果生了那么一大堆,像生小猪一样,连接生婆都给累坏了。我亲眼看见一个接生婆满脸灰尘,叼着老式烟斗,口里哼着下流小调,一个上午就接生了十八个孩子,其中六个男孩。她干了一上午,怀揣十个红包。她用钱买酒。

……我对得起象兰。四哥对得起万蕙。象兰嫌我买的风衣不好,我嫌她的作风不好。我学富五车还像一个庄稼佬,她偷着吸烟蛮像一个美少年。她幸亏生在中国,如果生在北美,一定是个吸毒犯,摆弄大麻海洛因、和那些毒贩分子搅在一块儿,过着奢靡的生活;她会让那些头发溜光的男人按摩——那些老头子啊,一个个手上长满老人斑,文质彬彬,生性下流。你肖明子软得像一根腰带,独获美色,常解腰带。我用酒灌醉了他,看他扬起的两道眉毛……来世不做酿酒师,就像你一样身负背囊,猎枪一杆,见物就打,入村就住。我要在村里结交一些蓬头垢面的朋友,给他们酒喝,让他们讲乡间秘史。我要高声大喊:我爱交游,我爱象兰,我爱葡萄酒,我爱外国人,我爱贫下中农,我爱赤脚医生,我爱过去的岁月,我爱极左路线,我爱连狗都不如的年代——因为那些年代也有一些上好的事情……反正我要悄声告诉你:我是一个反动的家伙。

有一个人举兵进京,该人打跑皇帝先不急着做,又让儿子去当兵。有一年他打死很多麻雀,二大娘疼得直咂嘴:“用来包饺子多好,掺点酱油。”那时候老宁兄弟不记得了,象兰也不记得了,你们年纪尚小,不知道萝卜丝包饺子不放一点肉星的苦难年头。俺爹咽气的时候说:“孩子啊,受再大的苦,遭再大的罪,也不能牢骚,老天爷给你送来这么好的媳妇……”好个屁!俺爹死了,她还净出些鬼点子,穿着风衣哭,听着萨克斯,想着那事儿。自恃清高,目中无人,见了女伶还要嘲笑:什么年头了还穿一件大花棉袄。我崇拜力与美、诗与真、酒与剑,我是一个貌似粗俗的大型绅士!我可以把外国话挑在舌尖上打旋儿,我会用鼻子吹箫,脚趾描字,梦中写诗,醒来装痴。我跟拐子四哥天生是一对,他是我的恩人,我是他的儿子……俺爹俺妈死了,我成了没主的孩子,一头钻进了小茅屋。你走开后,这里以我为王。等我把这里重新弄好,用碱水洗刷干净,再把你佛爷一样请回。届时我们要一块儿喝酒,谈天说地。我知道这封长信你看不见,好比我有一瓶好酒在地窖里藏了一百四十年,等着你来开塞儿呢。你尝一口一辈子不忘。不过可不要一个人偷偷摸摸把它喝光。象兰有一年偷喝了我一瓶好酒,官司打到了丈母娘那里。那个丈母娘啊,我可不愿替她吹牛:年轻时候一古脑儿气死了两个男人。但她把身上的浪气、把最好的东西遗传给了象兰。丈母娘如今六十二,脸上没一条皱纹,说起话来嘎嘣脆,离了土话俚语不开腔,一张口就是:“他在那旮旯里胡乱冒泡儿了”——谁能听得明白啊!不过日子久了我也能听出眉目。我们有不少共同语言。丈母娘说:“我呀,还就是看着这个女婿好,浓眉大眼,方面大耳,脸盘比牛腚还大,蛮像伟人。”换了别人早就恼了。她爱惜我、器重我。

……我希望你小心脑门上有红点的人,小心包花头巾的人,提防一个斜眼的人;牛奶在门口放久了不要喝,不要和自称是什么“家”的人交往;如果有人说自己是个“诗人”,那么你更要赶紧逃开;提防斗眼小焕,少吃油炸食品,每周吃三次绿豆;重视临别赠言,珍爱往日友谊,不要贪恋钱财,不必拘泥礼节,勤俭持家,热爱人民,死而后已……有人袖里藏了抓钩,要把你身上的肉撕下来呢;赶路最好打赤脚,鞋子破了不如没有。拐子四哥不拄拐,土枪终日不离身。不要相信土人胡吹,没见过世面的狂人极不可靠。有一年上我老家的一个娃娃擦着鼻涕说:“俺大爷家老二坐了龙廷。”当即吓我一跳。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中直机关服务员。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你不要怀疑在下的智商。又梦象兰。拐子四哥十分想你,这一段他对我照顾甚好,请你不必挂念。大老婆万蕙擅长咸饭,不放味精,技高一筹。小小鼓额,泪水涟涟,躺在炕上,扭动不息。她身上烈火炎炎,思念一人,此人无德,远在天边,貌似真诚,实则虚伪,抛弃少女,罪不容诛。你读此信,不必惊讶。直言痛谏,方为挚友。总之一句,留下此信,我即远行。也许真的吃不上大年三十的饺子了,但不必惶悚。我兄弟两人后会有期。以后有时间我还要告诉许多,皆为秘密:林泉精神病院藏一杀手,此人不用枪械,专使针管,杀人无数。他一辈子惟一的一次失算,就是留下了我这个活口。此致敬礼。

我领着斑虎到海滩上去……当我们走到北边亲手植下的那片防风林带时,斑虎突然驻足不前了。我一再呼唤,它只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低头嗅嗅脚下的泥土,然后重新昂头。我只好一个人往前走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它大概是想让我一个人好好看一看这片荒原吧。

它在那儿注视我,盯着我在沙滩上踏下的一个个深深的脚印。

越往北走,满地的盐角草长得越旺。这种藜料植物属于一年生草本,最喜欢盐渍土,过去更多地生在近海的河谷洼地里。估计再有不久,它将把所有杂草都挤到一边。除了盐角草就是灰绿碱蓬,它同样适合生在盐碱土上……一片片的灰绿碱蓬和盐角草使沙滩铺上了一层均匀的毡子,样子并不难看。可是我却不愿在这儿更多地看到它们。除此以外我还看到了百蕊草,它们大多长在旋起的小沙丘上。这是一种寄生植物,它要攀在其他植物的根部,椭圆形的坚果正在形成,像一个个小核桃。在百蕊草旁边,一些小花糖芥开出星星点点的淡黄色花朵,一律向上仰起,像在默默无望地期待着。球茎虎耳草过去曾经遍布这片荒滩,现在却是零零星星了,但它白色的小花仍然非常醒目,一两只蝴蝶落在花上,人走近了也不愿飞起。

往日的沙丘链旁是密挤笔挺的槐林,这时大约有三分之一正在慢慢枯死,剩下的一些树棵也无精打采,叶子开始早早脱落。这是不祥之兆。往年在这片海滩上开得最为美丽的合欢树差不多一棵也没有活下来——我直到走了几公里才看见一棵,它在积了一洼淡水的渠汉上微笑。我走近它,抚摸着褐色的树干……大海滩上,就连那些极普通的加拿大杨、青杨、响叶杨、柳树和钻天杨、日本三蕊柳,都蔫蔫地活着。只有河柳长得较旺,它那发红的梢头在微风里摆动,显得十分诱人。至于这片海滩上本来就罕见的鹅耳枥,如今差不多一株也见不到了。人工栽植的黑松勉强支撑下来,它呈带状疏疏落落东西绵延十几公里,针叶上像是蒙了一层灰尘,走近了一看才知道是半焦的、毫无生气的叶子,让人担心它在沙滩上已是来日无多。

长得最旺的植物仍然是灰绿碱蓬,是一株又一株的马齿苋——这种肉质植物可以做凉拌菜肴,我太熟悉了。马齿苋大概可以忍受各种恶劣的环境,记得小时候外祖母告诉,在挨饿的年头里,马齿苋救了很多人的命。它和我在葡萄园边看到的大片地肤菜一样,都属于穷人的活命草。地肤是一年生草本植物,可以长一米多高,也属于藜料。它的嫩苗掺上玉米粉就能做成窝窝,也可以放一点盐熬成咸饭。在战争年代,地肤菜特别让那些战地炊事员喜欢——岳父岳母就不止一次深情地怀念它,而且常常到很远的郊区采来做咸饭糊糊……

海滩在大风季节里堆积了一座座沙岭,哪里有茅草和树木,哪里就会旋起高高的沙岗——它吞食了绿色的植物,不久之后岗顶却会重新汇集起更加茂密的绿色……各种植物的种子都和风沙搅在一块儿堆积起来,于是逢上雨水茂盛的季节,它们又蜂拥而出,远看一座座沙岗就成了一道道黑漆漆的山岭。就是这些绿色的沙岭,曾让我怎样流连忘返——小时候我在这儿采摘了多少野果;在灌木丛中,我把色彩斑斓的野花扎成一大束带回家、带回学校,把它双手捧给老师……沙岭上踏出了一条又一条小路,是它安慰和滋润了我的童年。在记忆中,大海滩神秘而又辽阔,是没有尽头的一片浩瀚。

记得从地质学院毕业前一年,我把整整一个夏天都交给了山地和北部平原。我背着老大的背囊登船,让一船人都瞪大了眼睛。我从离海岸十几公里远的那个玄武岩平台小岛往东,一口气游遍了邻近的几个更小的岛屿。当时它们都荒无人烟,其中的一个遍布美猫,让我后来久久想念。我在那个夏天抚摸着海蚀崖、挂满了蛎壳的礁石,感悟着神奇陌生的故地、漫长而奇特的历史。最后登岸向西,一直靠徒步跋涉,到达最西端那个像手指一样伸向大海的陆连岛。那儿发育着高大陡峭的海蚀崖,一处处海蚀穴和海蚀平台、残留在海里的海蚀柱,一切都让人激动不已。这段海岸线仍然在后退,只是它的后退速度越来越慢了……那个夏天是我第一次从专业的角度去观察自己的故地。那时我知道了从北部的海岸往西,一直到那个陆连岛,海岸线长三十多公里,全是一片广阔的冲积平原。这一段海岸的东部属于东北西南走向,转而成为东西向,渐渐就是那个开阔的砂质海岸了——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的连岛沙坝,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古海湾泻湖堤岸,没有见过这么洁净的平原砂质海滩。这一段砂质沿岸堤不太发育,平缓低矮,因而却显得更加辽阔,滩面也格外平缓。岸坡上还有很多水下砂子的分布,由于连岛沙坝的掩护,海湾内受波浪作用极其微弱,潮流也很小,再加上附近的沉积物来源稀少,海岸线一直非常稳定,很多年来岸线只有很小一点变化。所以这里一直是个良好的渔港。就因为这样的地质条件,近来又吸引了那些建港者的注意。一座现代化的大型港口正在筹建——我不知道这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甚至在想,如果这个现代化的码头不能建立,也就不会引来那么多的工业项目,包括那个人造汽油厂……这片安静的角落从现在开始将变得面目全非,当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穿着奇装异服的外国人蜂拥而至的时候,美丽的长尾巴喜鹊和肥胖可爱的草獾就要慌忙不迭地挪窝儿了——一群一群的鸦雀都要乘风而去,神奇的白天鹅将向无边无际的西部翱翔……

打鱼的号子一阵响过一阵,它吸引我加快了步子。穿过一片稀疏的林子,立刻看到了一群赤身裸体的人。阳光下,他们的躯体在闪闪发亮。那个鱼老大扬着粗咧咧的嗓门在吆喝,一群人紧紧伏在两道网纲上。他们蠕动着,一齐用力。海中有几只小船,它们正沿着围成弧形的网浮巡视。再有一两个钟头大网就要拖到了岸上——那时群鱼跳荡,你可以听到吱吱哇哇的声音,这是鱼族在神秘呼喊……早在一两年前,那些打鱼的人就在不停地抱怨,因为常常要打上一些死鱼和臭鱼,它们一律散发着煤油味儿。连最为泼辣的各种海贝都在死亡,那些采贝的人把一捧捧发臭的死贝举起来,向人诉说着这个海湾的不幸——眼前,这群吆吆喝喝的粗犷的渔人还能活动多久?

一处处沿岸的渔铺子被风雨洗成了灰白色,看渔铺的老人在阳光下抄着手,低着头,迈着碎步往前,好像要捡拾脚下的什么东西。他们偶尔从沙滩上真的捡起了什么,对着阳光端量着。我知道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拐子四哥的朋友——过去在大雪天里,四哥曾领着我找过他们,一块儿喝酒聊天,听他们讲那些没头没尾的鬼怪故事。铺老们大半都是单身汉,他们肚里有无数的故事,最愿意喝酒吃荤,偎在火炉边熬过漫长的冬天。他们没有鱼就不能喝酒,没有酒就不能守铺,在这铺子里度过了多半生,看样子还要在这里故去。他们没有儿女,也从来没有长期拥有过一个女人。他们是这片海滩平原上最为可靠的见证人。在他们眼里,世界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真是日新月异,既变得让人惊喜不止,又变得非驴非马,变成了一个怪物。就像当年谈起哗哗耕地的拖拉机、咕咕大叫的脱谷机一样,如今一提到那些钻探煤田和石油的海湾勘探船、在荒野上立起的高高钻井塔架,他们都用烟锅比划着说:“妖精啊!……”

老人把一些难以诠释的、令人恐惧的东西都说成是“妖精”。他们个个都能回忆起在年轻的时候,半夜里妖精钻进渔铺子里的情景——打鱼人的血会被它们吸干,一个个变得面黄肌瘦,步伐蹒跚,有的眼瞅着一头栽进沙土里,再也爬不起来。据他们说对这种情景再熟悉没有,那是“被妖精叮了”——“如今的妖精啊,满海滩都是:它们不光叮人,还叮花草树木,叮这片海滩。等着看吧,叮完了陆地再叮绿汪汪的海,这不,海里有了黑乌乌的黏油、有死去的鱼蟹,荒地上的树木也开始枯瘦凋零。没有办法呀,它们从老辈就跟老天爷斗起了心眼,硬的不行来软的,老天爷如今接下了妖精的礼物,然后就改换了心肠……”

铺老们喝着酒,不停地叹息。轻松的时候,他们就讲一些战争年代里的事情,那全是这片丛林里英雄豪杰的故事。“杀富济贫哪!”他们仰头饮下一杯瓜干烈酒,大声叫着。最愿讲的就是那个海滩大盗、出名的英雄骑士李胡子的故事。说起李胡子,没有一个人不瞪起双目,兴奋无比,啪啪地拍着膝盖。海滩平原上的人都知道,李胡子最后死得有多么冤、多么惨、多么壮烈……他的坟头如今还在一片槐树林里。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到李胡子的坟前烧香祷告,求他保佑。可是也有人说,那个坟中埋的根本就不是李胡子,它里面不过埋了李胡子的几件衣服,真身早被人劫走了,劫到了哪里不知道。他们说李胡子的真身埋到了哪里,哪里才会得到真正的佑护。“所以这片平原就要遭殃哩,它不过是埋了他的衣冠,你看看是不是这样哩?”

老人议论着,叹气击掌。他们认为说来说去,一切的不幸,归结起来只一个原因:李胡子没有真的埋在这片海滩平原上。

我曾无数次地来到李胡子的坟边,我宁可相信李胡子还安息在这座爬满了葎草、长满了荆棘的坟头之下……

每一次都是这样:我的脚步沉重,一直往前,鞋子里灌满了细细的沙末。走着走着,我又看见了那个沙岗,于是脚步急促起来。我记得沙岗从上到下都长满了那种细密的槐树——这些槐树与其他地方完全不同,它们油旺旺的,一派墨绿,这使我想到,真的有一个魂灵在保佑它们。传说中,这座大沙岗就是一座坟墓,它的下面就埋着那个传奇英雄。

我的岳父讲起李胡子的故事常常缄口不语。他见过李胡子,本来可以讲许多他的故事。可是在他眼里那是一个有争执的人物。任何没有定论的事物,岳父都不愿过多地谈论。他觉得有争执的人和事就像一个个陷阱,你一直围着它们打转,很容易就会生出危险来。关于李胡子的所有故事,我都是来到葡萄园之后才听到的——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坟头时,曾经是怎样的激动啊。我想到那些遥远的、又像是近在眼前的故事,忍不住一次次两眼湿润。

有一次我正在坟前伫立,突然风沙扬了起来,像是那个巨人一瞬间苏醒了。

沙子眯了我的眼睛。他在让我走开,他不愿让我寻找他的故事。可我那么执拗,这些年来,我不知多少次来到他的坟前了——梅子来葡萄园时,我也把她领到这里。以前她睁着一双受惊的、好奇的眼睛,不信那些故事是真的。可是当她站在了这座坟头时,整个人久久缄默。我告诉她:这个坟头里真的埋了那位英雄,这是真的;关于他的故事,更是句句都真——你从当地老人颤抖的胡须上,从一个又一个老泪纵横的皱巴巴的脸膛上,完全可以感知一切,你不该再有一丝怀疑!

只要来到荒滩,只要远远地看到那座沙岗的影子,我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变快了。

今天,在这个特别的时刻里,在久别重逢的日子里,有一股多么大的力量在推动我,让我走向你——我们荒原上惟一的传奇英雄……许久了,我在自觉不自觉地寻求,寻求一种护佑,寻求你的护佑,我心目中的英雄,故去的武士!是的,我和平原上所有的人一样,当没有任何办法的时候,也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你,让你给予力量,给予勇气,给予拼死一搏的那种血性……我这会儿差不多是奔跑着冲进了槐林,当我越走越近,终于站在了近前时,这才看到,原来这片槐树也在开始枯黄……我心里一阵疼痛。李胡子,你该看到身边发生的这一切了,他们毁掉的是你洒血献身、为它失去了性命的这片土地;海滩平原这一片又一片丛林、杂树棵子,所有沙丘,你都伏卧过、睡过、跑过、搏斗过;还有海滩平原深处那些散落的村庄,你在那儿留下了多少故事啊!你听到、你看到了今天的一切吗?你难道能够容忍他们在你的眼皮底下,在你的脚下,如此疯狂放荡、丧尽天良?

我得不到回答。

我看到眼前的这座巨垒上压了新新旧旧许多黄纸;这儿显然常常有人祭扫,沙岭前留下了几个粽子、野枣、鸡蛋和枯萎的一束束鲜花……

我与无声的坟头默默对视。我生不逢时,不能相伴在英雄的身边,没有听到嘚嘚的马蹄……

这个好汉最后归顺了一支队伍。可也就是在这支队伍里,他失去了宝贵的生命。他是一个殉道者,他为自己的忠诚献出了生命。

看着这片正在走向凋敝沉沦的荒原,我禁不住要问:李胡子啊,你舍弃生命为了什么?你殷勤迎接的,就是今天这些满脸油脂的家伙、这一片片塌陷的土地、这遍遭戕害生不如死的原野吗?你到底在迎接什么、为了什么、等待什么啊?李胡子,我心中无所不能的伟大的英雄,你不要说奋不顾身一冲上马,你就是用诅咒、用你粗大的鼻息,也能把这些蛆虫扫荡一空啊!

你回答我,回答我……

巨垒一片沉默。没有回应。

我采集了一大束野花,轻轻地放在了岭下……

《山魈》

煞神老母被贬入一片大山。这里苍茫险峻,林草茂密,是各种动物的天堂。它名义上也属于某个神将的封地,但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由于封地阔大,不乏富饶旖旎之地,所以也就常常忽略了这片高峰深壑。神将只是站在疆域图表跟前的那一会儿才会留意它的存在,那上面标出的山地形貌就像躺卧的一条巨鲨。偶尔一次高兴起来,神将催促手下人备好车辇,要亲自巡视这片大山。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形似鲨鱼之地实勘起来会如此地艰辛: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只得让人往上抬;野物吱哇乱叫,葛藤从山顶上披挂下来。越是往前越是陡峭,野物的吼声阵阵吓人。有一种大野物不知是什么东西,它藏在雾幔之后,一声声嚎叫:“要、要,要你命!”大家不再向前。神将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骂了一句“该杀的!”而后就打道回府了。这是惟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次巡察。从此这位神将不再将凶险的大山视为自己的地盘,同时也明白大神为什么一怒之下将那个煞神老母打发到这里。他甚至不敢肯定这个被贬的女人是否还活着?“真是穷山恶水,魑魅魍魉!”他吸了一口凉气,竟然对这个女人有了几分同情。

那个呼叫“要你命”的到底是一种什么动物?谁也答不上来。从呼叫的强劲与粗粝来看,肯定是一位个头硕大的家伙,至少也比得上黑熊或老虎吧。神将琢磨了几天,后来就忘了。他在好奇心和征服欲方面,甚至比不上一位女人。最早来到这片山里并听到这种呼叫的煞神老母,先是驻足倾听了一会儿,然后就迎着这呼号走去。她现在已经不知道害怕了,不在乎一切要命的东西,因为对她来说,被大神贬至深山就等于要了自己的命,哪里还怕再要。剩下的只有好奇,只有结识一方天地怪异的猎奇之心。这到底是个什么威赫凶残之物,她倒要亲眼看一看。不过她被贬之初即被告知:不得与封地神将联络,除非是受大神之命召见。她对此早无奢望,但也明白,任何一个地方除了名义上的主人之外,实际上必有划地为王的家伙,这些实力人物霸住一块地盘而且能够代代相传,封地主人也得让他三分。她感兴趣的只是这样一些人物。所以当她听到那声可怕的呼叫,立刻意识到雾峦后面藏了一个不要命的主儿,它极有可能是个修炼了几百年的野物精灵。

煞神老母急走慢走跋涉一天,这才来到了那座险峰。翻过山已经是午夜了,索性趴在山草上睡了一觉。天一蒙亮爬起来,喝了几口山泉,随手捉一些五毒、揪一些浆果吞下,一抹嘴巴又是赶路。太阳升到大山半腰,那个家伙又喊:“要、要,要你的命!”煞神老母哈哈大笑,说一声“真来劲儿”,盘腿坐在一块大圆石上,迎着那片雾霭大喊:“还不快快来接本宫!”这样喊了几声,没有一丝响动。她不再喊叫,只盘腿坐实,眯上了眼。过了一会儿,她觉得一股大臭越逼越近,同时还伴有驴粪味儿——睁开眼时,立刻看到了一个大黑怪物,此刻正哈哈喘着粗气,站在了十步之外。这家伙的眼睛像一种大钢珠,每一只足有小孩拳头那么大,一闪一闪发出棕色的光。浑身通黑,腹部和腋下长满了黄毛。她磕着牙,掩饰着心里的惶悚。它的整个形体让她判为一只雄性大猩猩,再一看不对了:大猩猩岂有这么大、这么威、这么壮!这家伙强壮无比,一嘴钢牙露出一半,周身的脉管突突乱跳——再看下身的阳物,简直像一条睡蟒;巨大的肚脐如同一朵被风雨摧残过的大丽花,上面聚了一堆凑热闹的小虫。耳朵耷拉在脑后,这会儿一下竖了起来。

“本宫来了,你为何不来接驾呀?”煞神老母按捺着坪评心跳,拖音拉调说道。

黑家伙不吭一声,阳物甩动了一下。

“你是什么物件,姓甚名谁,逐一报来。”她还是拖着长声。

黑家伙抹抹鼻子,仰仰脖子挠起痒来,发出了“刺啦刺啦”的声音,说:“我是山、山、山魈!”

“噢,‘山魈’,还是个结巴子!”

“是结巴、巴子!”

煞神老母忍住笑:“知道本宫吗?”

“知、知道一点。”

“那你为什么不来接驾?胆子就那么大吗?”

山魈喷喷鼻子,阳物又甩动了一下:“俺这里不兴、兴这一套。再说你也是被贬的人、人了,还本、本宫、本宫的,你不是本、本宫了……”

煞神老母气上心头,咯咯咬响了牙齿。她且忍住,问:“我如果没有猜错,你该是这片大山里的一个霸王吧?”

“我是王,这不假。”山魈抄起了手。

她藏住了冷笑:“可你知道自己是个畜类玩艺儿?”

“我是大王。畜类也是大、大王。”

“你有什么过人的本领?”

山魈挠挠头:“能吃、能日。”

煞神老母以为自己听错了,觉得这家伙不会这么直爽,就再问一遍。不错,正是那个意思。她哈哈大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可让我找着了!好样的啊,又臭又粗的脏家伙,山魈,今后本宫就和你好起来!”

山魈往后退了两步:“这、这不成啊。好歹也是宫里出来的……我怕、怕大神哩……”

煞神老母刮他的鼻子,嘲笑他,拨弄他甩来甩去的阳物。

山魈还是摇头:“那不成啊!”

她恼了:“为什么不成?”

“因为、因为,我一骑上你,你就、就会死……我要、要,要你的命……”

煞神老母这次笑得响了:“啊哟山魈呀,你算把话说大了!你白长了这么个大块头,哪像个霸王!你说哪去了!我今个要找的就是你这样的英雄……”

山魈开始打扫场地。他一挥手碍事的大树就倒了,一扬巴掌巨石就滚到了一边。离煞神老母打坐的地方不远是一片尖刺棘子,他吧嗒吧嗒将其踩倒,又搬来一堆片石铺成一个大大的平场,然后伸出脚逐块试过。煞神老母一直在一边看着,暗自惊讶,说:“山魈做事就是扎实些。”山魈不吭气,一块块石板试过了,才说:“行、行了。”

煞神老母躺到了石板上。太阳升到了正中。山魈把她的衣服扯下来,立刻“呀”了一声。她周身的皮肤又厚又韧,呈紫砂色,一些黄色绒毛稀稀拉拉。两个乳房在阳光下怒胀,一对乳尖愤慨地盯着他。她嘴里吐出一团团白沫,耳朵歪向了一边,屏着气吐出一声:“死……”山魈伸出一只大脚放在她的小腹上,结结实实地从上往下踩了一遍,又从下往上踩了一遍。他在听肚子里发出的呻吟,那是一些馋虫在痛苦地哼叫。他知道这个女人苦日子过得太久,肚子里滋生了这么多欲望小虫。这都是那个残忍的大神之过——那个霸道的王八蛋只顾自己舒心,哪管他人死活?眼前这个女人绝非一般之人,她独自的欲望就抵得上满山野物,更不要说人了。山魈以前遇到过一个最大欲望的生灵是老山猪,它发情的时候用獠牙挑死了一打小猪,然后又咬死几只猴子,因不能即时找到合适的交配对象,一口气掘倒了一大片橡树。它幸亏黎明时分遇上了山魈。不过那时的他心情不悦,无精打采的,对这种花花草草的事儿并不放在心上。老山猪先是恼怒,而后发出哀声。他勉为其难地凑合了一会儿。老山猪的獠牙把他的耳朵戳了个洞,他当时虽未介意,可事后还是有些痒痛。老山猪善于扒土奔跑的双爪直通通地顶在他的胸前,结果完事之后他才发现胸脯上留下了两道青印。山猪的臭气甚至超过了他,在最后的那一会儿直呛得他泪水涟涟,以至于让对方误解了,夸奖他说:“真是个多情的郎君啊!”他心里委屈,但还是肯用力气,因为无论干什么,他从不惜力。那一次老山猪的呼叫惊天动地,整个山地都屏息静气。这事很久以后回想起来,他还觉得那只老山猪未免太张扬了一点。

山魈时下面对煞神老母,想起的还是过去那一幕。他心里断定:这个女人几十年里在男人方面显然遭了大罪,几乎没有一次遇到与自己的实力相匹配的对手。可见大神并没有什么了不起,那是个银样镴枪头——自己不行,又不谦虚,嫉贤妒能,不允许任何人动自己的女人一手指头——想想看,这是多么自私、多么坏的人哪!这样的人在品行方面还不如老山猪呢。

山魈细细地踩着煞神老母的肚子,继续倾听那一窝馋虫的哼叫。它们哼得差不多了,他就在腰上摸索了几下——那是模仿人们解腰带的动作。其实他浑身赤裸,从来没有那么多麻烦。然后蹲下,伸出毛茸茸的大掌——一搭上胸前,立刻感到她的周身剧烈颤抖起来。老天,经过了多少大阵仗的女人啊,这会儿还能这样,可见这是个百年不遇的情人!他搓搓巴掌,大嘴一咧像是要哭的样子,哗哗撒了一通尿,大嚎一声拥住了她。煞神老母闻到一股焦煳味儿、臭了三年的酱缸味儿、皮硝味儿和老牛打嗝的味儿……一座山的重量压将下来,让她鼓起腹肌去承受。他将她的头发咬下一绺,再次发出了那声吓人的喊叫:

“要、要,要你的命啊——”

呼喊一起,四野沉寂。后来这呼喊断断续续再也没有停过。太阳从正中转向西南的时候,呼喊声终于停歇下来。

大山中呼啦啦飞出了一大群鸟雀。

煞神老母浑身都是喜悦。她跟他去了那个老窝,里里外外看了这个借着一块巨大悬石做成的府邸。这里铺满了各种兽皮,有虎豹、狼、狍子和鹿。她说:“你宰杀它们可真不少。”他立刻纠正:“不是,是它们自己送来的。”“它们送自己的皮?”“那是哩。”她吸了一口凉气。这里透着一股深长的野物臭气,让她贪婪呼吸,心里说:这儿才是我真正的家。

“咱们该置办个像样的婚礼了。大神那会儿也找人热闹了一场,喝过几盅儿呢。这是个理情。”她提议说。

山魈放了个很响的屁。

“你倒是回答啊。”她盯着他。

山魈说:“刚才那一声就是回答。”

她一愣,笑了。这就是大山里的野物霸王,他才没有那么多讲究!再说自己既然是送上门来的压寨夫人,也就得夫唱妇随了。想想今后要合伙干的那些大事,自然也就顾不得这些花拳绣腿了。还有,眼前这家伙有勇无谋,蛮力再大也做不成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从今以后就要另打锣另开张,费力调教他才是。想到这里,心底的悍性又一次鼓胀起来,一仰身子躺在了大窝里,喊道:“快要、要,要我的命啊!”

山魈咧着大嘴,厚厚的下唇耷拉着,蹲下来细细看她,一边抓挠着自己被老山猪的獠牙戳了两个洞眼的大耳朵,一边咕哝:“好、好、好手儿总算进山了!”她知道这是在夸自己,骄傲地闭上眼睛,又扬起一条腿摇动着。这又粗又长的腿曾经让大神心醉神迷,在战混沌末尾的日子里恣个半死,给这腿取名“拴龙头的桩子”——大神在最紧张的战斗间隙里动不动就跑到她的帐中,慌慌地喝点什么,吞下大口的糕饼。她发现这时的大神脸色蜡黄,腮上的几绺青须频频抖动——只要大战来临他就会紧张成这副模样,也只有她才知道对方心底的恐惧——这都是秘密……那会儿为了缓解大神的惶恐,她总是一刻不停地拥住他,让他在床上地下、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轻而易举地成为一个胜者。她一遍遍夸赞他的威猛和顽强,以不忍再听的哀声告饶,最后还要把神剑递到他的手里。大神从接过神剑那一刻,开始屏息倾听帐外的声音,威严地沉默着,然后缓缓步出帐子……那些往事是永生不会忘记的,也是她心中的淤愤层层堆积的原因。“这个胆怯的色狼。”她看着山魈,咬动牙齿。山魈大惊:“你、你在说、说谁?”她抚摸他的周身,抓紧了他腿弯和腋下的棕色毛发:“我在说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大神。”

山魈无论如何还是有些害怕。他把耳朵高高提起并撑大了贴上她的嘴巴:“以后你说大神要这、这样哩!”

她真的把嘴巴对上去,忍住了骇人的臭气,往死里骂大神,而后又吐出成吨的淫词浪语。山魈欢喜得嘴巴一瘪差点哭出来,蹿跳着,拍打胸脯咣咣有声,摇晃着走了几圈,跺脚,迎着群山呼喊,然后又回头盯住她。他像上次一样,细细地踩起了煞神老母的肚子,用心听着,把耳朵贴上去听。满腹的欲望小虫再也没有了呻吟。“它们全被咱折腾死了。”

“咱该有个孩儿了。”她郑重建议。

山魈颇有难为:“这个嘛,大概不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吧。我和山猪、野狸王、土狼精,还有杂七杂八叫不上名字那搭子,好好睡了几番,还从没听说有谁怀上咱、咱的崽儿哩。”

她嬉笑摇头:“那自然不成,那怎么成呢。你除非和另一个母山魈干这事儿,然后才能生出一些小破山魈——它们里面没有一个配得上你的。你和我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咱们合伙生出来的才是天底下最悍最壮的家伙,他会色胆包天,天下无双!咱到时候还要把他送到一个如花似锦的地方,给他找上十二打美女,为咱生出成千上万个小东西,咱的种儿也就代代不绝了!他们和咱可不一样了——个个都有一副人形儿,身上流着咱的血——流着谁的血就按谁的心思办事儿,咱不用嘱咐他们,也不用操心,只等着享大福吧……”

山魈听得入迷,不过还是心存疑惑:“前些年我也抢来一些女人,她们都给压死、死了。”

“那当然,她们不成。自古说英雄要配美人儿,泼皮英雄要配泼皮美人儿——这不,最泼皮的美人儿就是我,咕咚一声咱给你送上门来了!”

煞神老母和山魈一天到晚琢磨生育的事儿。一开始山魈以为只要不惜力就成,煞神老母说:“这可不是蛮干的。这事儿得从头好生谋划了。从今个起吃喝让我操办,你只管听话。”山魈抹抹鼻子:“可我是山里大、大王。”她把他的耳朵撑开说:“战混沌这事儿大不大?那都是大神按我主意办成的。”山魈吓得身上哆嗦。“害怕了吧?”山魈说:“日不死的物件,我不是怕你,我是怕、怕大神听见哩。”

煞神老母捉来五毒——这些东西在山里遍地都是,而且长得格外体肥毒足。她让他按时吃下。山里还有一种阴阳果,男女分食一枚,一天里即不再安分,她与他却将这种果子当成日常饮食。山魈心口发烧大喊大叫,喊得都是“要、要,要你的命——”她一有时间就会讲叙大神的千万条恶行,讲到心烦处,一口咬在山魈的身上,咬得他鲜血淋漓。山魈一经放血心花即开,把她捉紧了举到头顶,又噗一下摔到石板上,硬硬地骑上去,大叫:“我可算遇到、遇到了一个压不死的女、女泼皮!”

山魈和煞神老母因为吃阴阳果和五毒太多,色欲和杀性积得太盛,结果一刻不再安稳,夜里不睡,白天胡窜,遇到平时那些和平相处的生灵也要怒从心起。那些平时变着法儿讨好山魈的土狼和豪猪,被山魈一把抓到手里,让它们肚腹朝上躺好,然后对它们指指点点,给煞神老母讲一些过去的事情,讨论怎样烹制味道才会更好——这时它们吓得扑棱一下跳起来,磕头如捣蒜。山魈嫌吵得慌,索性一掌掌全都拍死。

整整半年的时间,没有哪个活物再敢靠近山魈。

七月里,煞神老母怀上了。他们继续吞食五毒和阴阳果。

所有生灵都看到山魈拖着一根肿胀的阳物——它有点像半截豹子尾巴——在山里乱逛,石板和山土上只要留下了它划过的痕迹,什么都不敢挨近。有一次它从一棵大树下擦边而过,那棵大树在当月就枯死了。

煞神老母的肚子一天天变大。“‘猫三狗四’,小山魈不知几个月见光?”她一遍遍问着,口气颇为焦灼。“人是九个月,畜牲短些,半对半儿取中算,也就五个月吧!”她这么估算,喜滋滋的。她让山魈采来一摞摞最辣的大山椒,在最后的一个月里不停地吞进这些辣物。吃过了辣椒又吞蜥蜴蛋、吃豪猪肉、喝生鹿血。这样剩下的一个月过去了,一天早上,她让山魈抱来一堆山茅,摊开在第一天欢会的那片石板上,然后劈开双腿仰躺上去。这样躺了半个时辰,她开始催促山魈不住声地呼叫那句话,接着自己也随上呼叫——随着这一声连一声的巨大呼叫,山洪暴发般的嚎哭从她的两腿间突兀地开始了……

一个完全像人形的生灵,浑身披挂着绿色的黏液,站在煞神老母的两腿之间,茫然地张望着。他首先看见了一边的山魈,然后又回首看见了煞神老母。他从站起的那一刻就止住了嚎哭。山魈捧起一堆堆沙子扬到他的身上,为他搓去黏液。一股无法抵挡的腥膻气呛了山魈一个踉跄。煞神老母专注的目光盯住孩子的下体,上前一把攥住说:“一条汉子!”

他们商量着,给这个新出生的家伙取名“憨螈”。

在呼呼嘶叫的山风之中,憨螈出乎预料地疯长。他几乎一夜就长成了一个介于父母之间的大个头,然后立即停止。憨螈呆头呆脑,不太会说话,一次只吐出一个单音:妈、爸、石、土、树、吃、尿、困……之类。一头小母山羊好奇地凑到他跟前瞧着,他骑上去就把它睡了。这事儿就是在煞神老母几步远的地方发生的。她告诉他:“孩子,今后不要再动它们。我生你出世不是为了动它们的。”憨螈转脸看她:“嗯?”她拍拍他的头:“你要动‘她们’。要让真正的女人为你生出一打一打的‘小憨螈’来!”他说:“嗯!”

憨螈出生第三个月,完全发育成熟了。可是大山里没有一个“她们”。煞神老母告诉他:“这里不成,好孩子你该上路了——往北一直走、走,走到一片大水没有边际的地方就停住吧,那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一块平原。那里树高土肥,大花闺女一个比一个俊美——也就是说,到处都是最好的‘她们’了!那会儿你的用武之地也就来到了,孩子啊,你要不惜力气,自己去找来越来越多的欢喜,到时候妈妈也会帮你,帮你轰赶她们。你天生就是我为那片平原生出来的,你好好干吧!待你生出一大帮‘小憨螈’来,妈妈也就高兴了,你也算为妈妈报了深仇大恨了!”

憨螈听不太懂,只是一边听,一边开始往北方移动了。

山魈一切都看在眼里,高兴得手舞足蹈。他眼见着憨螈往北边走去了,煞神老母也伴着儿子消逝在一片山影后边时,大嘴一鼓一鼓呼喊起来。他在为他们母子送行:

“要、要,要你的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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