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是客家人表达心声的最好形式，也是大众化的客家文艺。在闽西客家地区，无论男女，一般都爱唱山歌，善唱山歌，“冈头溪尾，肩挑一担，竟日往复，歌声不歇”，黄遵宪手写本《山歌》，诗后题记之一。信口而出，有如天籁。旧时汀州有“山歌之乡”的美称，一提到唱山歌，大家就来劲了，你听：要唱山歌只管来，拿条凳子坐下来。唱到鸡毛沉落海，唱到石头浮起来。
要唱山歌就来唱，唱到日头对月光。唱到麒麟对狮子，唱到金鸡对凤凰。
客家妇女与山歌的关系更加密不可分，有道是，“客家山歌最出名，首首山歌有妹名。首首山歌有妹份，一首硑读“mao”，客家方言，意思是“无”、“没有”。妹唱唔成”，离开了妇人女子，也就没有客家山歌了。
客家山歌中最多最精彩的是爱情山歌。客家山歌用生动朴素的语言，巧妙的取譬设喻，以及贯穿歌中的真挚热烈的感情，抒发男女间的爱慕和相思，表现爱情上的悲欢离合，可以与《诗经》十五《国风》、南朝《子夜歌》媲美。
例如，一对男女初次相识，互相有了好感，男方就用山歌试探对方的心意：十八老妹嘀嘀亲，浑水过河不知深，丢个石子试深浅，唱支山歌试妹心。
女方出于慎重，同时因为娇羞，迟迟没有开口。男方急了，再送过一首山歌，把女方的嘴巴比作铁打的荷包，盼望有一把利刀去破开它：心想上天天高，心想恋妹妹刁，铁打荷苞难开口，石头破鱼唔似刀。
于是女方终于开口了，也用巧妙的比喻，婉转地道出自己心中喜悦，但不敢贸然表示的心情：刀子斫柴筢子筢，老妹有事藏心下，老妹唔曾同郎讲，好比杨梅暗开花。
等到了解了对方，心中主意已定的时候，姑娘便敞开了心扉，用最美好的语言赞美情郎：十八亲哥笑融融，肉色笑起石榴红。牙齿赛过高山雪，眉毛赛过两只龙。
于是双方互表心迹，男方唱道：郎有心来妹有心，唔怕山高水又深。山高自有人行路，水深自有摆渡人。
女方唱道：六月食冰冷津津，老妹喊哥放下心。亲哥好比杨宗保，老妹好比穆桂英。
进而是双方互赠定情礼物，也用山歌表达。女方送的是亲手编织的草鞋，新颖的式样，绵密的针脚，蕴涵着姑娘的深情蜜意：郎有心来妹有心，做双草鞋打钩针。鞋面斜起胡椒眼，鞋底打起鲤鱼鳞。
男方送的是特意去新买的凉笠，寄托着小伙子对姑娘真切的关心：新买凉笠四块绸，送给老妹抵日头。遮得日头挡得雨，唔怕大风吹烂绸。
情人眼里出西施，情人之间总是希望长相守，一刻也不分离，对于这样的道理，客家人喜欢用人们常见的事物来打比方。有一首上杭客家山歌唱道：春天里来插菜秧，妹妹好比月光光，阿哥好比星子样，夜夜陪妹到天光。
客家妹子大多是直性子，她们主张追求爱情要直爽、热烈，不喜欢畏怯迟疑、遮遮掩掩，你听，汀江岸边浣衣的客家妹子唱得那么豪爽大方：你要莲花快向前，你要恋妹莫挨延，世间只有船泊岸，盲曾见有岸泊船。
正在汀江中弄潮的客家小伙子同样是快性子，你看他竹篙一点，船儿箭一般朝岸边驶来，汀江上立即响起他热情幽默的歌声：撑船撑到大路边，唔晓老妹要搭船。妹要搭船开句口，“ga~zz”，客家方言，“我”意思。哥立即就泊船。
客家妹子认准了心上人，就全副身心地投入到爱情中，爱得缠绵、执著、死去活来。
你听这首长汀山歌：郎是岭中长年树，妹是岭中百年藤哎，树死藤生缠到死嘿，树生藤死死也缠，咧嗨哟。郎是岭中长年树，妹是树边长生藤哎，树生藤死永唔离嘿，藤长树生万万年，咧嗨哟。
这首歌热烈、朴实，甚至带点野性，表达了对生死不渝爱情的信守和追求。另有两首上杭山歌，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郎有情来妹有情，两人有情真有情；两人好到九十九，麻衣挂壁不丢情。
生也魂魂，客家方言，爱恋的意思。来死也魂，死喱两人共墓坟；周年百日共碗酒，纸钱烧落两人分。
麻衣挂壁、扫墓时烧纸钱、设酒祭奠等都是闽西客家的民俗，歌中将这些民俗事象吸收进来，又巧妙地运用“九十九”、“麻衣挂壁”、“共碗酒”、“两人分”这里指两人死后同享一碗祭奠的酒。等民间象征永恒和友好的词语，反复渲染双方生生世世恩爱相守的感情，造成强烈的艺术魅力，感人至深。
客家妇女渴求美满幸福的爱情和婚姻，但在封建时代，由于贫穷落后，更由于封建宗法的压迫束缚，甜蜜的爱情和美满的婚姻对于客家妇女常常只是一种奢望。那时候，客家地区流行着多种落后、畸形、野蛮的婚姻形式：一曰“童养媳”，闽西客家地区称为“新婢子”，就是生女孩的家庭由于生计困难和重男轻女思想作祟，常在一二个月内将婴儿送人，收养者只须出几斤猪肉钱，养在家里，小时候是个不花钱的童工，长大了即可与自己的儿子成亲，省却许多聘礼；如果因故不做自己的儿媳，也可将其出嫁，获取聘金。
二曰等郎妹，是一些婚后久未生育的人家，先行抱养别人的幼女，等待自己生子，长大后配为夫妻。这种婚姻女大于男，甚至出现“十八女子三岁郎”的畸形现象，造成许多家庭悲剧。
三曰“隔山娶”，流行于侨乡，闽西客家以永定县为多。因为男子年轻未娶即出洋过番去了，父母就在家乡为他说定一房媳妇，娶回家中作“看家婆”，既为家中添一个劳力，父母年老时又有人照顾服侍。由于新郎不在家，举行婚礼时一般提一只公鸡代替新郎，新娘入门就与公鸡拜堂。“看家婆”徒有为人妻子的虚名，实际上往往终身守寡，处境极为凄惨，所以有人戏称这种妇女为“嫁魂魂”。
四曰“二婚亲”，即寡妇或离婚妇女再嫁。这种女人在社会上备受歧视，结婚仪式不能与普通婚姻同等，不得穿红衣，不得在厅堂正门出入，再嫁时要提前一两天离开原来的家，有的地方还要在半路上轿，接亲时间不能在晚上而在白天等等。不过，能准许二婚还是好的，有的地方根本就不准寡妇再嫁。倘若寡妇不守族规家法与人有私情，要受到族中严厉的惩罚，最残酷的是被绑在箩中沉于江底活活淹死！五曰“冲喜亲”，订婚之后，婚期未到，而未婚夫或公婆病重，按照迷信的观点，可以用结婚的“喜事”冲掉“邪气”，因而提前匆忙结婚。结果往往使一些年轻女子，冲喜之日即成守寡之时，青春幸福成了封建迷信的殉葬品。
即使是一般正常的婚姻，也是父母包办，能够真正符合自己意愿的极少极少。因之，客家山歌中就有了许多感慨、悲愁愤懑、抗争的内容。有一首上杭山歌唱道：月光出世真奔波，团圆较少缺较多，十五十六光两夜，二十七八打暗摸。
这首歌的意思，翻译成白语，就是“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于此我们听到了客家男女对不如意的爱情、不如意的婚姻发出的沉重叹息。下面这几首山歌，控诉了“等郎妹”畸形婚姻对于客家女子的无情摧残，是千万等郎妹心头沥血，饮泣吞声的哀歌。
十八女子嫁了三岁郎，朝朝夜夜抱上床，共床睡了无话讲，心中无病也成痨！等郎妹，真苦凄，等到郎大妹老哩，等到花开花又谢，等到团圆月落哩。
寡妇们的苦凄有甚于是，她们过的不是人的生活：十五唔敢看月光，过年唔敢着新装。心中有话无人讲，一生孤枕守空房。
紧想紧真紧难捱，想来想去到鸡啼。怕听人家奶喊妇，怕看当前祖公牌。
这是一颗颗破碎的心灵，在封建礼教的禁锢和重压下发出的绝望呻吟。
这些不幸的妇女们，被人们视为不祥之物，而自己也觉得低人一等，畏畏缩缩，自惭形秽，只有在溪头冈尾大山幽谷间用歌声一吐心中的酸楚。
面对黑暗社会的重压、不幸婚姻的折磨，她们大多不能认清造成不幸的根源，只能怨自己命苦。于是有些人希望出现偶然的事件，给自己的命运带来转机。下面是等郎妹用山歌传达的哀怨心声：别人老公像老公，的老公死猫公。保佑猫公快快死，等画眉飞出笼。
希望自己的丈夫早死，好像不近人情，但对于一颗被重压扭曲了的心灵，这是她们唯一的盼头了！但也有少数客家妇女，及时觉醒过来，不再忍气吞声地任由命运摆布，而是勇敢地起来抗争，请听她们剽悍粗犷的歌声：两人相好唔分开，唔怕爷来唔怕客家话称“母亲”为“”。，唔怕家法客家话，“这么的意思”。
严厉，总爱同郎做一堆。
话过爱恋就爱恋，唔怕叔公这里借指族中长老、族长。在面前，十二张刀架上颈，血水淋身也爱恋！哥莫怕来哥莫愁，哥系送官妹出头，只有杀人犯死罪，哪有恋妹会杀头？唔怕死来唔怕生，唔怕血水流脚脚即脚跟；行，来往的意思。都是客家方言。，唔怕头颅跌落地，两人有命就要行。
鸡蛋打破就见黄，打起官司妹上堂，双脚飞到大堂上，杀了丈夫留情郎。
多么果决铿锵的话语，多么豪放勇壮的胸胆！这样的歌，掷地有声，动人心魄！有人说客家人是“硬颈”族群，听着这些山歌，你会感到客家妇女尤其“硬颈”。这些姐妹认识到自己的幸福只有靠自己拼死去争取，为了爱情、为了幸福，什么夫权、族权、神权，全都推倒在地；什么嫁鸡随鸡、从一而终，一股脑儿踩在脚下；她们横下一条心，发出了冲决一切罗网的呐喊！在这样的女中豪杰面前，那害怕“恋妹”而吃官司的“哥哥”，不禁显得有些渺小；平时作威作福颐指气使的“叔公”和官僚们，在这掀天揭地的呐喊面前，这也只有捶胸顿足、浑身发抖的份了。
爱情山歌之外，客家妇女还爱唱劳动山歌、生活山歌、革命山歌，多种多样的形式，样样精彩纷呈，展示了客家妇女丰富的内心世界。过去客家人生活贫穷困顿，若逢歉岁，许多家庭揭不开锅。妇女们唱支山歌诉说穷愁，忧愁的歌声中仍不乏幽默：作田人家实在穷，镰刀挂起米篁空。屋下老鼠闹搬家，灶膛里头睡猫公。
哪个愁来冒妹愁，着件烂衫冒肩头。日里换衫冒衫换，夜里洗衫冒日头。
穷归穷，崇文重学的观念不会变，客家姑娘心目中最理想的丈夫仍是读书人，她们在山歌中吐露了自己的心曲：割芒要割大叶芒，恋郎要恋读书郎，恋郎要恋读书子，人意更好情更长。
穷苦人家最容易接受革命的道理，革命起来最坚决。在土地革命战争的年代，闽西客家妇女“割掉髻子当红军”的事例是非常典型的，我们从山歌听到了她们义无反顾、一腔热血干革命的心声：韭菜开花一管子心哎，割掉髻子当红军哎，保卫那红军万万岁，割掉那髻子也甘心哎。
这歌声使我们浮想联翩，兴许，这些革命女杰正是当年晏烈妇、许夫人的后代。想像她们的风采，也像晏烈妇、许夫人那样豪气干云、英姿勃发！劳动山歌更是大量的、经常的，在过去的苦日子里，关涉到劳动的山歌也是满腔愤懑：郎帮东家做长工，阳春开始累到冬。大年三十冒米煮，只好讨食挽竹筒！如今生活好过了，阳春里风和日丽，妇女们挽起竹篮上山采茶，山冈上便传来她们赞美劳动的愉悦歌声：春天茶叶嫩又鲜，姐妹双双走茶园，满山茶树亲手种，满山茶树笑开颜。
从客家山歌中，我们进一步认识到客家妇女的刚健、勤劳、热情、大方、善良、俭朴、有主见、敢担当。有人用“健妇持门户”来形容客家妇女在家庭中充当的角色，简明而准确。不过，“健妇持门户”对于客家妇女来说，是幸呢？还是不幸？这个问题，还很不好说。
我们知道，南方少数民族的“蛮獠”文化传统给予客家妇女思想品格深刻的影响参见谢重光《客家妇女勤劳勇敢美德溯源》，载福建《客家》杂志2003年12月号。，这是客家妇女担当“健妇持门户”角色的历史渊源之一，但是客家妇女全面担当家庭内外的劳作，其实并未带来其社会地位的提高，在一般情况下，她们只有多多义务而无丝毫权利，这却是受封建礼教影响所致。
说到封建礼教，涉及到影响客家妇女思想品德和精神面貌的另一历史渊源。封建礼教对全国的影响都很大，客家妇女当然也逃不了它的重压和摧残。客家地处山区，环境闭塞，实行比较单一的山地农耕经济，这是最适宜儒家思想生长发展的土壤。宋代以降，朱熹理学崛起于福建，风行全国，其发祥地就在闽西北。朱熹出生于尤溪，长期在建阳、延平等地讲学，杨时、游酢、罗从彦、李侗、李纲、蔡元定等一大批闽学的重要学者，大多是闽西北或闽中人，其中如罗从彦、李纳等，曾亲自到连城、武平等地讲学，遂使闽西客家成为理学重镇。
理学把封建的三纲五常理论推向了极端，在压抑人性、压抑妇女地位和权益方面达到极致。它要求妇女自觉地、心甘情愿地放弃一切权利和欲望，彻底做男人的附属品。在理学家的努力和封建政权的配合下，妇女们慢慢成了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家庭奴隶。
蛮獠的精神文化遗产和理学的浸淫是两股相反的潮流。两股潮流交集在客家妇女身上，便诞生了“勤俭淑娘”这样的“贤良”客家妇女典型：她不裹脚、不束胸，身体健壮，勤劳能干，这些方面保持了客家妇女的古老传统，她又委曲求全、忍气吞声，绝对尊敬翁姑，绝对服从丈夫，遵循儒家妇德，不敢越雷池一步，失却了客家妇女原有的刚健泼辣风貌，精神上成了理学思想的俘虏。
认清了客家妇女立身行事的两面性，我们对于客家妇女的处境，一定会有酸甜苦辣、一言难尽之叹。“健妇把犁同铁汉”、“健妇持门户”固然不错，等郎妹、童养媳的辛酸也无可回避。单说劳作，既要忙“灶头锅尾”、“针头线尾”，又要“田头地尾”干农活，连“雇夫挑担”亦“辄以女应”，更何况心灵上还有沉重的封建精神包袱，就此而言，诚如清人吴震方所说“红颜落此，真在羼提却中矣”。
(作者单位：福建省《客家》杂志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