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军面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没好意思说什么，但他听出这位大哥的口音有家乡的味道，便禁不住地问道：大哥，你说话怎么有宁波味？李信国说：我也是宁波人，后来从上海到黑龙江当了“知青”，再也没回去，咱俩是老乡啊！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有啥难事，跟老乡说，跟大哥说呀！
人陷困境，一句话，往往就能把你冰冷的心熨帖热乎。温暖与真诚是疏浚感情的通道啊！
王国军的泪水一下子奔涌出来，把一腔苦水一股脑儿地倒给了李信国。他告诉李信国，这次出来，家里给的治病钱根本不够，明天就要大手术，现在是住也住不起，走又走不起。如果凑不上四百多元钱，不死也得闹个残废！看着满脸泪痕的王国军，李信国的心一下子被揪起来了，眼睛也湿了。他俯下身子，伸出双手，把王国军那双稚嫩而瘦弱的手紧紧地攥住，动情地说：兄弟，有困难大哥帮你，站起来，好好活着！
从那一刻起，王国军的身边真的就多了一个大哥，一个亲大哥，不，比亲大哥还亲的异姓大哥。
李信国知道，要想把王国军救活，首先是帮他凑够手术费。李信国每月工资不到百元，加上出差补助，每月也就是一百多元，可这钱是他四口之家赖以生存的根本哪！这钱如果都帮了王国军，家里的生活就没了来源。可是，如果不帮助王国军，这孩子就没命了！他要马上写信告诉妻子，他这几个月的工资不能寄回去，他要用这些钱救一个苦命的小弟弟，家里的一切费用让她自己想办法。他知道，妻子是个贤惠能干的人，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至于详细情况等回去再细说吧。就这样，李信国留下一点少得可怜的伙食费，把四个多月的工资和在单位的借款共计四百九十元钱，完完全全地交给了王国军。并说：这钱以后你有能力还就还，没能力还，就算大哥帮你了。为了稳住王国军的心，李信国故意挺了挺腰杆，装出财大气粗的样子，接着说：放心，大哥是挣工资的国家正式工人，不缺钱。再说了，我家你嫂子挣的钱就够养家了。王国军没注意，李信国的脸这时有点红，只有李信国自己知道，从未撒过谎的人确实有点不习惯。王国军接钱的手抖动着，眼泪哗下子涌了出来，他哽咽着说：大哥，叫我怎么报答你呀！李信国故意严肃起来，说：怎么报答？当然有条件了。王国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信国说：大哥，你说，啥条件都行！李信国卖了个关子，慢悠悠地说：你报答我的条件是——治——好——病！说完自己哈哈地笑了。王国军也笑了，却笑得喜泪横飞……
王国军不但缺钱，手术后，别说下床，连翻身都动不了，大小便根本无法自理。而家人都在忙着干活挣钱，为他凑钱治病，身边没有一个人护理他。正在王国军一筹莫展的时候，又是李信国不请自到，主动当上了义务护理员。一个完全不能自理的人，就等于一个完全瘫痪的人。渴了要为他饮水；饿了，要一口一口地喂饭；撒尿，要拿着小尿壶去接尿。李信国的手上脸上时常溅上尿水，有时竟迸溅到了他的嘴里。拉屎的时候，更是臭气熏天，连一个病房的人都捂着鼻子躲了出去，可李信国却不嫌弃，脸上从没有勉强和厌烦的表情，还时常面带笑容，仿佛他已丧失了嗅觉，闻不出香臭似的。有一次，病房的一位病友问他：信国呀，半大小子拉屎最臭，你怎么也不呕也不烦，你这功夫是怎么练的？李信国说了一句连哲学家都说不出来的名言：你们看见过一个母亲给儿子擦屎擦尿又吐又烦的吗？在我心里早就把他当成我的亲弟弟了！一句话把病房里的人说得像“鸡啄米”似的点头、慨叹。
中国有句古话：久病床前无孝子。王国军是个重病号，护理他不是十天八天的事情，王国军在医院动了两次“剔肉敲骨”大手术，足足住院四个月一百二十天。那时，李信国护理完本单位的病号，又马上从隔壁赶紧跑到这屋，每天都要往返二十几次，他像一个钟摆，没人约束没人督办，却分秒不误，风雨无阻。一百二十天，天天不拉。王国军要翻身，他就赶紧上前，轻轻地把他翻过来；王国军想下地，他就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王国军的衣服脏了，不管王国军把衣服藏到哪里，他都能翻出来，一遍一遍地洗干净。有时，害怕洗不净，还要用鼻子一遍一遍地闻，直到确认洗净了，没臭味了，李信国才把衣服晾到外面去。山西的仲夏，天气热得像蒸笼，李信国把毛巾浸透清凉的水，一遍又一遍地给他擦身子，每天要擦二到三次。王国军不好意思，推让说：大哥，不用擦，没事。可李信国却说：要是得了褥疮，留下病根是一辈子的事。
李信国的心，比母爱细密，比父爱深沉，比恋人钟情，比亲人持久。
还有一件让人很费解的事：王国军住院不长时间，他的姐姐来护理他。可姐姐仅仅护理了几天，就让李信国把她“赶”回去了。他说：你家里一大堆事，还有孩子，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了。李信国真有点傻，又累又脏的事还抢着干，况且还是个赔钱的买卖，他是怎么计算这笔得失账的？这要在他回家后和他妻子的一段对话中，才能略知一二。
身患重疾又生死未卜的王国军，每时每刻都在矛盾着煎熬着，他为有一位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李信国而时常喜泪长流；也为自己的腿久治不愈而偷偷饮泣。每当这时——站起来，好好活着！这句话，就像春风细雨滋润着他那颗脆弱的心。王国军告诉记者：大哥这句话，在他耳畔萦绕了几十年，已深深地刻在了心上，死了都不能忘。
两次大手术成功了，又经过两个月的医治，渐渐地，王国军神奇般地可以下地走路了。连医院的大夫都感到惊奇。
只有王国军知道，药物可以医病，大哥让他起死回生。
这时，1986年春节快到了，李信国护理的病友也痊愈了，住院的病人大多要赶回家过个团圆年。按理说，两个人该分手了。可王国军舍不得他的大哥，大哥更舍不得这位小弟弟。李信国问：小弟呀，你去过天安门吗？我回黑龙江正好路过北京。王国军说：大哥，我长这么大，哪都没去过，可我回宁波也不经过北京啊。李信国说：难得出来一趟，咱们一起去北京，看看天安门，怎么样？王国军乐了，但随即又低下头，脸也红了，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了一眼大哥。李信国一看就明白了，爽快地说：哎，我兜里的钱，够咱俩往返的路费了，走吧。
两个人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留下了一张弥足珍贵的全身照，左边的王国军，胖乎乎的，几分天真，几分稚气，还有几分憨厚；右边的李信国削瘦，清癯，虽然精气神很足，却似营养不良。
是的，就像母亲把盘子里仅有的几块肉都夹到了儿子碗里，留给自己的，当然是清汤清水了。
他们分手在祖国心脏，这是一生最温暖的时刻、最幸福的时刻，也是他俩心里最难受的时刻。王国军又说起了那句说了几十遍的话：大哥，你对我的大恩，让我怎么报答呀？！李信国佯装愠怒：小弟呀，你说啥我都愿意听，就这句话我不愿听，你不是我亲弟弟吗？回答：是。李信国说：是亲兄弟，还讲报答吗？王国军无言以对，只用一双亮光闪闪的眼睛望着李信国。李信国刚要转身又好像有话要说，他站在王国军对面，微微俯身，慢慢地把王国军那双病后瘦弱的双手捧在自己的手心里，深情地叮嘱：小弟呀，回去后，别忙着干活，要好好养病，一个人要有个好身板，一辈子就啥也不怕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地摩挲王国军那茸茸的头发，眼睛也在王国军的脸上抹过来抹过去，那目光火辣辣的，喷泻出数不清的牵挂和难舍，仿佛要把王国军这张稚气可爱的脸庞深深地刻在心上。转瞬，李信国又把他的大手放在王国军的双肩上，还轻轻地摁了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你病好了，别忘了去东北看大哥。大哥的家就是你的家啊！一滴亮晶晶的水珠在李信国的眼眶里转来转去，好像就要掉下来。王国军激动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一头扑到李信国的怀里……
两个人的分手是慢镜头——很慢。很难。很喜。很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