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临终前两天,听力基本丧失,我流着眼泪,喊着说话,她也不能完全听清。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母亲吃力地翻开席子一角,从底下摸出五元钱,叫我带到大学去用。我在大学的零用,每月十元就绰绰有余了,但是母亲毕生的结余,只够我用半个月。
母亲最后说:“你们二天都好……你和哥哥要团结……”
母亲去世了,不到五十七岁。我心里责怪哥哥,为了修楼房,搞积蓄,把生活水平弄得太低,母亲终于被拖垮了。安葬母亲以后,我和哥哥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但是母亲的遗嘱,让我隐忍和克制,尽力维持兄弟关系。
侄儿郑重打电话,请我回老家去一趟,看他的爸爸在不在家。我说你不能自己打电话回去问他吗?他说和爸爸吵了嘴,爸爸就怄气走了,他打电话爸爸也不接。我说你妈和你姐打电话,他也不接吗?爸爸说一个人去旅游,长途费、漫游费都很贵,一般不开手机。侄儿说他不信爸爸舍得去旅游,真要去旅游,也要带上妈妈。
我问郑重为什么吵嘴。郑重说爸爸在城里打工做不惯,叫他成天耍,也不惯,一直想回老家去。郑重说城里条件好,有大街、有公园、有商场,想去哪儿耍都可以。爸爸说农村是大公园,花草和树木数不清。郑重说城里住房好,水电气和网络都齐全。爸爸说水电气和网络老家也有。他爸爸甚至说老家的房子是一座独立别墅,郑重的房子只是电梯公寓的一个抽屉。两爷子的话说多了,声音大了,就吵起来了。他爸爸一气之下,说要一个人去旅游,就背着一个挎包走了。全家人都劝不住他。
我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在博瓦市野楼县中学教书。在县城逛街时,我看到了高中的女同学。她原来属于校花一类的女生,走路的时候,屁股自然摆动,呈现模特步态。我早就认识她,不知道她认不认识我:在高中两年里,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进行过一次眼神的交流。四年以后相遇,我们相向走过时,都点了一下头。这个轻微的点头,导致我们成为了夫妻。她在野楼县城关镇政府部门工作。
哥哥去野楼县中学看我,我们请他在县城进馆子吃饭,开始点的菜没有吃饱,我把服务员叫来,加一个青椒回锅肉。哥哥把服务员挡住,说桌上的菜都没有吃完,再点就浪费了。他举例说,一盘回锅肉可以买二十块砖了。经哥哥这一说,我就有点惭愧,好像我工作以后,就忘本了似的。我老婆说,尊重哥哥的意见吧,下次点菜争取少而精。
哥哥出口就用砖瓦作比,肯定想到了砖混结构的楼房。
我说:“你的瓦房子已经够用了,还修楼房干什么呢?”
他说:“修一座全村最好的楼房是我的梦想,就像读大学是你的梦想一样。”
我吃了一惊,他的比方有水平。我说:“为了修楼房,你就被拖累了。”
他说:“我是劳碌命,拖累就拖累了。”
我在博瓦市,离老家最近。哥哥联系不上,侄儿请我去看,属于情理之中。我临出发前,又给哥哥打手机,语音提示还是关机。我向单位请了一天假,就开着二手宝马车回老家去。
从博瓦市到巴沱镇,国道二十公里。过去是泥结碎石路面,班车要开一个小时,现在改成一级沥青路面,小车只开十几分钟。从巴沱镇到气井村,当初是泥石路面的专用公路,是石油钻井大队修的,走路要四十多分钟;现在改成了水泥路面的乡道公路,开车只要五分钟。井场外侧那口窑已经废弃,一是天然气更小,砖瓦烧不熟了;二是保护耕地,不准烧粘土砖了。我停下车,登上窑顶,半圈窑壁都垮塌了,只有拱门支撑着。现在,边疆大气田的天然气普及到了村民家中,也用不着在井场坝子煮饭了。
我把小车开到老家的地坝里,下车走向大门,门环上锁着一把弹子锁。我又去推了推侧门和后门,都推不开。我喊了几声哥哥,问屋里有没有人,没有听到回答。我仔细查看挂着的弹子锁,上面落满了灰尘,很久没有动过了。看来家里无人,哥哥没有回家。
眼前这幢两层小楼,就是小青年夸赞的郑家别墅,特征非常显著。第一,外墙全部贴鹅黄色小瓷砖,给人一种豪华的感觉,确有一种别墅的气派。第二,从二楼阳台到楼顶,在侧面外墙上架设了一副钢架楼梯。红色油漆光彩夺目。第三,屋顶是水磨石晒坝,既可以晒粮食和衣服,又可以休闲和歇凉。在十多年前落成时,它在村里鹤立鸡群。楼后矮山上,一片茂密的竹林,把楼房衬托得特别优美和宜居。现在,村里楼层有比它高的,但在气派上没有超过它的。
这是我的出生地和成长地,是我的文化概念上的老家。但是,我不能回来住了,哥哥一家不愿意回来住了,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掏出苹果手机,在房子的前后左右拍了一些照片,又多角度地摄了几十分钟的视频。我转动手机,把自己也拍进了影像中。我将这些影像资料移存到电脑硬盘和移动硬盘中。
在短暂的逗留期间,我没有碰到熟悉的乡亲。在远处的田野里,有人在做活路,好像是薅麦子。我的眼睛有点近视,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只能看到在用锄头松土。从动作力度来看,他们是比我的年纪大得多的人。
哥哥罹患肺癌,又和家人失联,我也非常担心。我给郑重打手机,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了他,并叫他转告他的妈妈。
我发动汽车,驶离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