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牙主任用手指了指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断把儿的镐,砸损的锤,卷口的铲,乱成一团的铁丝和电线——一句话,全是废旧物资,或者说,全是垃圾——说:“这些都是从矿上收拾来的。”老根走过去,在里面翻捡着,终于把板车轱辘拿了出来,一直拿到屋外。他仔细检查了轱辘上钢丝,车胎以及气门芯,回头对黑牙主任说:“你这儿有打气筒吗?”黑牙似乎为自己的好心没有得到老根的好报而情绪低落,撇撇嘴冲屋里说:“上里面找去,那里面除了死人没有,找个打气筒什么的没问题吧。”老根又冲进屋子里,很快真的找出一只打气筒,给轱辘打了气,老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轱辘,并且把耳朵凑上去听听是否漏气。老根脸上有些笑意了。又冲到屋子里去,这回他没有请求黑牙主任同意与否,屋子里响起一阵咣当咣当的声响。腊花想进去看看老根在干什么,老根已经将一副板车架硬是拖了出来,直接架到轱辘上,这便成了一辆正式的板车了。老根这时对黑牙主任说:“这副板车我要了。”腊花的脸上也露出悦色,她马上就猜想到丈夫的用意。有了这副板车进城,那就能找到活儿做了。黑牙主任说:“你要了,我同意了吗?我看这间屋子里,就这副板车还值点钱儿。”老根把身板挺直了,说:“不同意,咱也要把它拉走。”黑牙主任也变了脸色,说:“你把我这里当什么地方了?是你们家菜园地吗?想拿什么就拿?我这里可是镇非法矿山整治办公室,我是主任,这里的资产都是集体的,你拿走,就是犯法,你知道吗?”老根一听犯法就怵了,说:“那就按折扣吧。你说折扣多少钱?”黑牙主任说:“这车轱辘上市场卖,至少要花七八十块,折扣一下,至少也还值个二三十块吧;这副板车架,都是杉木料的,卖一副没个百十来块怕是也拿不下来的吧。现在折扣一下,少说100块,这么一算,这副板车也该值个120来块吧?”老根的脸涨红了,看得出,他心头有火了,但是忍了,说:“20,就20,多一分钱也没有!”声音很低,但透着“拼死也就是这个价”的狠劲。“扯淡吧你!”黑牙主任一甩手,撒腿就走,他一点也不想跟老根这种人“扯淡”了。他走到院子口时回头说:“你今天敢把这副板车拉走,我就能让镇派出所把你关起来,不信,你就试试!”老根软了,一屁股坐在板车架上,垂头叹息。他本不想把事情弄僵的,但不知怎的,情绪就是控制不住,现在事情明摆着办不下去了。腊花站在旁边,这两个男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她一句也插不上,现在她觉得自己该替丈夫去求情了。她小跑着追上黑牙主任,把他阻在院子门口那里。老根看到腊花在跟黑牙主任说着什么,说着说着,腊花好像快要哭了,用衣袖在抹眼泪。黑牙主任好像也情绪缓和了,对腊花说着什么。腊花又说了什么,就见黑牙主任突然两手一拍,十分惊喜的样子,然后就拉着腊花往院子里走,也就是往老根这边走,走到老根面前时,黑牙主任的黑脸几乎快要笑成一团麻花了。他上来便拍着老根的肩膀,说:“老伙计啊,原来小溪村的郭小根就是你儿子啊!了不起啊!是咱们镇的骄傲啊!考上县一中了,我儿子连想都不敢想呢!我对你说,老伙计,你儿子郭小根跟我儿子在镇里还是同班同学呢。我不是听你媳妇说,还真是误会了呢!”老根的心情也马上好起来了,但老根此刻更关心的是屁股底下的板车的归属问题。黑牙主任从老根的眼里看出来了,再次一拍老根肩膀说:“板车你拉走吧,愿意拉到什么地方去就拉到什么地方去!别人要是问到,你就说是从我这里借去的,是打了借条借去的。”老根和腊花都瞪大了眼睛,老根问:“这是真的?我这就能拉走了?”黑牙主任说:“拉走呗,你不拉走,还指望我替你拉走?”
老根就是用这架板车拉着媳妇和铺盖卷,从小溪村一路走进了城里。
老根夫妻俩进城,一切都必须白手起家。基于过去打工从来也讨不全工钱的经历,老根对媳妇腊花说:“这回进城去说什么都得自己给自己干,挣个现钱,明白钱,就是捡垃圾也是自己给自己当老板。”腊花坐在板车的铺盖卷上,望着丈夫的后背说:“咱没出过门,没见过世面,进了城都听你的。”老根把板车拉得起劲起来,说:“天无绝人之路!”
老根夫妻俩进城后落脚的地方,都是破烂的街角或无人的院落的旮旯里,或是夜晚空荡荡的食堂,或是车站夜晚的候车室。总之是一切需花钱投宿的地方,都不是他们要去的地方;而一切可以不花钱就能对付一个夜晚的场所,就是他们栖身的角落。有时候夫妻俩干脆就睡在板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