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15年第09期
栏目:延河讲坛
秦振耀,笔名秦三澍,江苏徐州人。青年批评家,兼事诗歌创作和英、法语诗歌翻译。复旦大学中文系、“复旦大学—巴黎高师人文硕士班”比较文学硕士在读。主要从事比较诗学、中外文学关系和中国新诗研究,近期关注20世纪30年代中国“现代派”诗歌对中西诗学资源的转化与重构问题,兼及当代汉语新诗批评。曾获柔刚诗歌奖、重唱诗歌奖等文学奖项。现兼《飞地》丛刊诗歌编辑。
阿甘本(Giorgio Agamben)在《活在幽灵中间的利与弊》(“On the Usesand Disadvantages of Living among Specters”)一文的开头,让我们重温了曼弗雷多·塔夫里(Manfredo Tafuri)关于“威尼斯之‘尸’”的论说。按照塔氏的意见,在威尼斯这样的古城举办世界博览会,无异于猥亵地“为尸体梳妆打扮、涂抹口红”,最终招致的结果只能是“一具尸体在我们眼前溶解”。阿甘本由此敷衍开来,认定那个超脱了尸体溃烂之命运的威尼斯,已经进入了“幽灵的状态”;并将作为生命形式的“幽灵性”(spectrality),界定为一种“唯有当一切终结时,才会开始”的“死后的或补充性的生命”。他如是描述另一种“幼虫期幽灵”(larval specter):
它诞生于对自身现状的无法接受,诞生于一种遗忘,以至于不惜一切地假装自己仍拥有身体的重量和血肉之躯。幼虫期幽灵必须假装有一个未来,以便为它们往昔的痛苦,为它们对业已完结的命运的不理解,留出空间。[21]p.40
将这一略显恐怖的譬喻,比附于古典诗歌传统同汉语新诗的关系,多少有些耸人听闻;然而事实却是,对于已届百年的汉语新诗而言,“古典”问题仍是一个时时盘绕于其上的“幽灵”——在当代诗的写作者和研究者心中,出于“对自身现状的无法接受”,同时也出于对“一种遗忘”的不满,他们或多或少都会焦虑于如何面对他们所写下的被称作“诗”的文字,与那个悠久绵长的古典诗传统之间的关系。他们也无法回避,这种“潜在”的幽灵(“幼虫期”的原文larval,即可引申为“潜在”之意),在“幼虫期”便已隐藏于新诗的脉络之中,从而潜在地形成了一个关乎新诗写作合法性的理论问题。的确,无论是多么自信甚而自负的新诗写作者,一旦他以诚实的姿态对待这个问题,都将困扰于这隐约的焦灼和犹豫不定。
这一焦虑,伴随着新诗发展的整个史程。草创期的汉语新诗之所以能将自身的合法性确立下来,很大程度上是将古典诗的一整套传统“打入另册”,以遮蔽其“对立面”(至少新诗运动初期的主将作如是观)的方式,昭显自身价值的自足性。出于“新旧有别”的文体建构意识,无论是事先“亮明底牌”,抑或对“历史现场”的后设性追述,他们都乐于策略性地突出西方资源之于新诗的重要性。早在1931年,梁实秋已端出这样的“盖棺定论”:“我一向以为新文学运动的最大的成因,便是外国文学的影响;新诗,实际就是中文写的外国诗。”[3]p.81这后半段的“警句”式表述,甚至成为一种关乎新诗文体学的主导性论断。然而,当后世抱着“眷恋的失落”,对这一略显简单粗暴的文体革命加以重审时,便会发现,汉语新诗早在其发轫期便暗藏了诸多弊病与隐疾。
当然,事实上的白话文运动,其情形远为复杂;诸如“简单粗暴”这样笼统的主观感觉,大概亦部分地源于文学史叙述中必要或不必要的化约论(reductionism)式的处理。胡适等人在诗歌领域展开大刀阔斧的“革命”之际,“五四”诗坛中亦不乏成仿吾、穆木天、梁实秋、闻一多之辈,开启了以“古典”文学传统为立足,而对新诗为代表的白话现代文学加以反思和批判的历史脉络;尽管他们各自视域中的古典传统呈现着不尽相同的面貌,引为论据的古典文学资源以及指向的现实问题亦多有歧出。新诗场域内的这场“新旧之争”,历经了20世纪20年代的集中研讨,1930-20世纪40年代伴随着“格律派”“现代派”“新古典主义”的写作实绩而不断深化,并在三十年的沉寂之后被重新开启,成为1980-20世纪90年代既困扰又启发诗界的基本诗学议题之一。
这一论题延续到今天,我们可以从百年来愈见清晰的史程谱系中,归纳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新旧之争”似乎是在并未撼动新诗之主体地位的前提下,于其内部发生的某种“改良”;而处于论争之一端的古典文学传统,则被视作一种可供新诗征用的诗学“资源”和“潜能”。人们逐渐认识到,经过“现代转化”的“古典”,恐怕已经不再是那个我们时时眷顾的“古典”,而是经历了数次折射之后而呈现的一个“幻象”。因此,无论是陷入“接受/否定”的简单二元对立思维,还是立足任何一方做出“自我辩诬”的姿态,都显得没有意义。
关于新诗存在的合法性,我们既不需要以古典诗歌“传统”的存在来加以“证明”,也不能以这一“传统”的丧失来“证伪”,这就好像西方诗歌的艺术经验之于我们的关系一样。中国新诗的合法性只能由它自己的艺术实践来自我表达。[16]p.16
然而,突出“艺术实践的自我表达”这一尺度,这并不意味着问题的取消;相反,我们所应当期许和着手操作的,是对问题本身的复杂化与重新历史化,甚而有必要回溯至问题的源头,去探查汉语新诗与古典文学传统关系的初始形态——这个横亘百年的诗学论题,在时势的变迁中,必定经历了我们或许未及察觉的变形与改写,而其中的一些侧面也必然被选择性地彰显与遮蔽。然而,汉语新诗经过百年流转之后,究竟在现下取得了怎样的进展与实绩,又从中拓开了怎样的新问题及处身其中的新语境,则成为关乎新诗与旧诗传统之关系的最重要的现实理据和指向性。这项考察,与我们亟须做出的“历史化”的努力同等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