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每天都从东边那重重大山里升出来,照着开都河两岸一片广袤的土地,把生存在那片土地上的汉子们晒得油黑而透亮。
每年的鱼汛和蟹季里,开都河两岸数十条小船修葺一新,汉子们就每人一条肥大便裤,紧在脐上,随风鼓荡。宽而肥大的脚板紧扒在舱板上,任凭风吹浪打,都不会摇晃一下。一片充满力量的光脊梁放射出一股股的刚阳之气汇集成一团,在开都河上空激荡不息。
老汪每每立于岸旁,望着这阵势,心中都悲喜参半,久久不能平静。十年前,开都河只有几条小渔船上下漂流,人们明知荒滩深处鱼多蟹多,却没一个人敢进去;尽管鬼雾令人望而却步,然而更让人惧怕的却是政府上的事很多很多,没人敢跟政府作对。人们守着金饭碗没饭吃,家家都在滩边的瘦地里扒食吃。就是十年前的那个蟹季到来时,识得几个字的狗子从城里揣了几张报纸回来,说政府允许老百姓干自己想干的事了,便不顾父亲老汪阻拦,率一帮生死不惧穷怕了的汉子们顺水直下,撞进数十年无人敢于问津的荒滩深处,就此,便掀起了年年无法遏止的撞滩热潮。
不知从哪一年哪一日开始的,人们便拥戴起狗子,把他推上一个令人敬慕的位置,给了他一个无尚荣光的称谓:蟹王。老汪望着狗子那剽悍而勇武的身形,心里便会涌出些莫名的悲伤和凄凉。
眼看今年的蟹季就要到了,河岸上一群群汉子们日夜不息地忙活着,把一股令人振奋的气势推得很远,招来了远至省城,近到市县的一伙伙蟹贩们蜂拥而至。
蟹季一日一日地逼近着,开都河两岸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狗子,就等着狗子一句话,就等着蟹王在岸上轻轻地向那一片荒滩挥一下手……狗子是蟹王,狗子是十年前率一伙汉子们撞滩至今唯一还活着的人。开都河两岸的人可以不知道国家和省城的领导人是谁,但没有人不知道蟹王狗子。
这一日上午,就在人们议论纷纷,七嘴八舌猜测狗子会选哪一天作为进滩的良辰吉日之时,开都河下游便有四条小船逆流而上,一直靠到岸上。人们惊呆了,没人敢相信,开都河岸上会生出胆敢违背狗子的话私自撞滩的人来。然而更使人惊讶的是那满满四船皆为上品的肥蟹。一时间开都河两岸的人便炸了锅一般,沸沸扬扬聚到船旁。一伙伙蟹贩们更是手忙脚乱,四处乱窜争买肥蟹。
这一天狗子没有在蟹市上露面,狗子失踪了一样不见踪影。
老汪默默地坐在河岸上。老汪一天也没有扳动他那立在河岸上的大扳网。老汪胸中有一股捉摸不定的东西在上下翻腾,搅得他五体不安。他一遍一遍地用尽力气想捉住那个东西,可他做不到。
这天黄昏到来前那阵子,蟹市上一条高大的身形一晃一晃向老汪这边走来。老汪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河对岸的傻子。
傻子手中提着绳拴的一串肥蟹,老远便傻笑着喊起来。傻子喊:大爷啊,我来了。
老汪不笑,老汪使劲儿地望着傻子手中的一串肥蟹。后来老汪就不相信一样地问:你也进滩了?
傻子就把胸脯一挺,昂昂地说:我进了啊大爷。然后就把一串蟹提得高高的,看看,看看,就又笑起来,说:大爷啊,他们让我把这一串蟹送给狗子吃酒啊,大爷你看我送不送?
老汪望着傻子,就觉着心中陡陡地生出一股寒气。老汪刹那间就明白了,那些违了狗子的意思私自撞滩的人在有意向狗子寻衅。老汪知道肯定会有这一天的,吃着开都河水长大的汉子都有血性,都是天一样的男人。老汪没有生气,只觉着有点儿悲凉。
老汪说:你把蟹留下吧……傻子你妈知道你跟人家进滩的事了?
傻子说:知道啊,大爷。
老汪说:你妈说什么了?
傻子说:我妈讲了,就不能由着狗子一个人说了算,这年头谁也不能管了谁。老汪觉着自己再也无话可说了,他知道傻子妈是个好强的女人,他还知道他说什么傻子也不会明白,傻子的心眼死死的一点儿也不开窍。
傻子说:大爷我走啦,他们还等我一起进滩呢,他们答应日后天天带我去。我能挣钱了我往后就成有用的人了,对吧大爷?
老汪说:傻子你进滩要听人家话,不要乱跑,你知道不知道?
傻子留下蟹又嘿嘿地憨笑起来,晃动着高大的身形往回走。
老汪望着远去的傻子,就觉得很伤心。他把那一串蟹提起来看了看,果真是滩里上好的蟹,皆为上品。老汪想:狗子看到这串蟹会怎样想?老汪觉着这事不能让狗子知道,狗子身为蟹王,狗子凶悍而又工于心计,狗子知道了肯定要同人较量,拼个死死活活。这样的事比死一两个人要大得多。老汪觉着自己得认真想想,该如何劝说狗子。老汪一边思量着,一边默默地把拴蟹的绳一点一点解开,让蟹们从自己的脚下横出去,一直横进河里……
老汪放了蟹,突然觉着自己很累很累。
这天的黄昏到了。
黄昏的太阳彤红如血。彤红如血的太阳照在开都河上,开都河便流光溢彩,把活活泼泼的一股生命捧得高高……老汪一震,想立起身来,可他的脚却不听使唤。他伤心地想:老了,是真的老了……这一刻,他又觉到了心中的那一缕忧伤和悲凉。老汪木然地抬起头来,蟹市上一群伟岸的汉子们的身影便映入了他的眼帘……他觉着一切都像梦一样,上午满载而归的四条捕蟹船又缓缓地离了河岸,无声无息地驶向远方……就像冥冥之中有谁在给他以启示,他磨转头往天边的太阳望了一眼。老汪望到太阳的那一刻,就整个儿惊呆了。他望定了那一片彤红的天空,那一颗柔软的太阳,就觉着脑子里有东西猛烈地炸开了,他觉着喉头哽塞,有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四十五年前的那一颗太阳又活活地在他眼前重现了,他又看到太阳下那一片灿烂的奇景……
他记起那时他立在船上,指着那颗彤红的太阳使劲叫了一声:大大你看啊,那是什么?
老汪觉着自己又使劲儿喊了一声什么,可他的声音却变得那么遥远,喑哑而又陌生。
就这时,他觉到了有一双坚实有力的胳膊紧紧地拥住了他,随即他就听到了一声使他顿觉温暖的呼唤:大大你怎么啦,大大?
老汪听出了是自己儿子,老汪瘫软地靠在儿子有力的臂弯里,哑声说:狗子你看啊……那是什么?
狗子望着父亲,又使劲望望西天上那一颗彤红的太阳,便更紧地把父亲拥在胸前。狗子低低地说:大大,你不会看错吧?
老汪使劲儿握了一下儿子的手,儿子的手粗糙而温暖。老汪望定了儿子的脸,儿子四十多岁了,儿子清癯而威严的面孔给人一种凛然而又刚强的感觉。儿子一双深褐色的眼睛贼亮,但看上去却很善良。老汪望着儿子,儿子面孔上每一部分他都熟悉,感到亲切……可为什么儿子一离开他,远远地立在一群汉子中间便使他感到忧伤,感到异样了呢?他是他带着长大的,他带着他撞滩出海,教了他一身的本领……可他心里怎么老是在胡翻乱搅,究竟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呢?他不知道……后来,老汪使劲儿地说一声:狗子你去拦住他们啊…你一定要去!
狗子望望父亲,眼里便有一股异样的神情一掠而过,狗子默默地点点头,又使劲握了一下父亲的手,便走了。
老汪目视着儿子异常剽悍的身形一晃一晃地远去了再远去,就觉着心里一阵子紧一阵子松,像有个东西在里面撞一下,又撞一下……就这时,儿子在远处立住了,回过头来望一眼父亲。那一眼,那回头一望的姿态刹那间便化作一股透骨的寒气直逼进他的心窝。他几乎在儿子回头的那一瞬间便明白了,这些天来一直在他心里翻搅不息的东西是什么了……他被自己的发现惊骇得站立不住,身不由已地向后趔趄了两步。他拼命想克制住自己不让自己的思想往深处走,可他办不到,他的两手颤栗不止,他觉着全身都电击一样的麻木了。狗子使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不共戴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