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安徽文学》2016年第01期
栏目:小说
谁也想不到新丰化工厂的保密工作做得这样好,停车后的第三天,在厂部召开的例行检修会议上,厂长宣布,这次停车并不是要全厂大修,工厂倒闭了。单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脑子里“嗡嗡”直响……
单桥不是中层干部,没有参加检修会议,没有看到那天开会的情景。他只是听说,厂长宣布工厂倒闭的话音刚落,化工三车间主任老皮,首先站了起来。他双手颤抖着,口无遮拦地骂起来。厂都倒了,这些天,还他妈的假模假样的,检查老子的检修进度安排表,还他妈的每天对着我们上报的配件计划,说三道四的。不是说报少了,就是说报多了,真他妈的简直把老子当猴子耍……几个中层干部也都跟着叫骂起来。
传话的人说,当时厂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以前的强势和霸道不见了,罕见的沉默。听着他的部下连嘲带讽地咒骂了好长时间,厂长才哽咽着说,我之所以瞒了大家三天,目的是为了安全停车,把工艺处理安全完成。我们不能在工厂倒闭的时候,雪上加霜,再出一次大事故。
老皮竟然敢在会上骂厂长,单桥说什么也不相信。单桥知道老皮这个人,虽然在车间里说一不二,可是见到领导他就蔫了,是一个一见领导就笑、领导一开口就点头、领导一骂就装孙子的人。他能够对着厂长,一口气连骂三个“他妈的”?
后来,大家都说,老皮是真的发了脾气,单桥才相信。
这个老皮是真急了,总算硬气了一回。单桥想,难道工厂的倒闭,还能给人以无穷的勇气?
单桥猜测老皮回到车间通报厂子倒闭的时候,日子也不会好过。果然,老皮这次也享受了和厂长一样的待遇,同样被大家骂了个狗血喷头。特别是钳工班班长邢大头,昨天因为漏报了一只高压氨阀,被老皮罚了五十元,还在气头上,就找到发泄口,他指着老皮的鼻子大骂不止。
单桥也想骂,发泄心中的怒火,可是一看到老皮的狼狈相,心中的怒气就消了一大半,直想笑。
老皮把头勾着,一缕缕稀疏的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只是目光从头发密密的隙缝中探出来,可怜巴巴的样子,真像以前挨批的“四类分子”。
工厂就这么倒了。几个月来,虽然工资发得拖拖拉拉,像挤牙膏一样,一点点地挤到大家的手上,许多人还是想不到,工厂会这么快倒闭。突然之间,大家变得像没娘的孩子,不知道做什么好,这儿一堆,那儿一伙,都在议论。
这些狗儿子太坏了,这么大的事硬是瞒得密不透风,要是知道厂子不开了,宁可罚款,老子也不会顺顺当当地停车,厂子炸了老子也不管。
单桥知道大家说的是气话,但是带着情绪停车,是否会出事故还真说不准,操作工会把放空阀打开,猛烈地放空一段时间,是肯定的,因为单桥也是这么想的。开了近四十年的工厂,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倒闭了,放在谁手里停,也会闹出点动静来的。
如果让三百多公斤压力的气体,突然从窄细的管道里迸发出来,那种疯狂的砰爆的声音,是多么让人心惊,距新丰化工厂不远的居民区又将引起一场混乱。所以从安全的角度说,单桥还是支持这样的隐瞒,因为单桥见识过这样的混乱。
单桥至今记忆犹新,那次三车间一根气体管道爆炸,是在傍晚,巨大的爆炸声响彻云霄,冲击波震碎了几里外民房的玻璃窗,大火映红了半边天,一群南飞的大雁正好经过厂区,齐刷刷坠落下来……世界末日般地令人恐惧。
生活区及小镇居民拼命奔逃。有几对夫妻跑出了很远的路之后,才想起孩子还在摇篮里熟睡。双方互相指责、争吵,都不相让,最后还有分道扬镳了。
单桥当时双腿颤抖,和大部分工人一样,将妻子和儿子送到逃跑的大路上。再折返回来,在恐惧中奔向厂区参与灭火。工厂就是衣食父母,绝不能让厂子毁了。工人们孤注一掷,或抱着或拎着或推着各式各样的消防器材,冲向火区。由于扑救及时,工厂得救了……
第二天早上,许多人在经过的路上,低着头寻找跑丢的鞋子。邢大头的一只新塑胶鞋,被汽车轮轧得扁扁的,变成了一块塑胶板,气得他直骂娘。
单桥事后越想越害怕,厂部本来打算表彰灭火勇士,后来却取消了。原因是,当晚本应该值班的厂部一个主要干部不在现场,在统计抢险人员名单的时候,大家纷纷议论,说看见他夹在混乱的职工家属中,仓皇逃走了。
开了近四十年的厂,在我的手里停下了,我这个倒霉的手,以后打麻将、推牌九,都别想赢了……一名工人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
三五成群的人慢慢汇聚到一起,参与的人越聚越多。
邢大头说,这个厂硬是给吃倒的,看看周边的几家饭店,哪一家不是越来越红火?没有我们这个厂,他们能发起来?哪一次大修,车间在饭店吃喝不是几万块?
工人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慷慨激昂,争相发表见解。
不知道什么时候,上面能够派人下来查一查,其实都不用查账,只要问一问我们一线工人,就能明白工厂倒闭的原因。
邢大头打断了大家的议论。说,还查什么查,厂里的头子肯定都被安排好了,还不是照样当干部,倒霉的只有我们小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