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没有过好日子?
她也有过。
只不过那好,是海上的花,花上的露,露上的亮色,当事人还没来得及细细地品,那好就完了。
她整个人被吊在一个大草筐子里,一摊泥一样塞在里面,唯剩一张脸,斜斜地歪在草筐外,长长的脖颈上有一条一寸宽的血印子,发丝兵荒马乱地摊了一脸。
——她让人割了脖子。
留声机在艳阳下,媚态横生,声线软软地唱: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反正肠已断我就只能去闯祸
……
一个男人坐在椅中,一边摇头晃脑地跟着唱,一边抬头望向她。
宋组长,这就是上海滩上那有名的婊子么?有农妇问。
当然。搞土改的农委会小组组长自信地说,我们不会弄错。
他怎么会认错?他认得她,晓得她,他曾经走马章台下,马蹄着花香。
——他是她的客。
啧啧,这婊子不好看!那农妇颇有点失望地说。
她似乎听到了,努力地想把脸端直,头摇了几摇,脖子上的血又浸了出来,但终因不济,她放弃了。唯把眼半开半合着,轻轻地扫了那农委会组长一眼,元宝嘴角居然扯出了一丝笑。
女人们从不承认她生得美,她的好,只有男人知道,她的美,亦只有男人知道。
那农妇看她临死还施媚术,突地明白她美在哪里了,忙忙吐了一口唾沫,唾沫星子溅她一脸,笑什么?臭婊子!
臭婊子?
她可知道这张脸的价值?这张脸,在二十年代的上海,香着呢,香得泥金的月亮一般高高地挂着。
常言道,海上明月共潮生。她的脸就是在各寓和长三堂子众姑娘春江潮水般穿梭着的身影里,冉冉地升起,耀了青莲阁一阁的月色。
那天她穿了件高领银红镶边素色月白旗袍。斜斜的一枝红梅,从袍低直烂漫至她的下颌,那领上的同心盘扣即是一朵含苞的血色梅花,开着。这花上面是她泥金的脸,额前一撮刘海直窜眉心,两弯淡泊世事似有似无的眉毛,一条直俏俏拯救众生的鼻子,眼睛半阖,眼神悲悯,元宝嘴似笑非笑。
她一上台去,台下的人就鼓掌赞了,美哉!妙哉!宝相庄严,菩萨面目。
很讽刺的,她这脸儿,人世的招摇帖子,花国出身,人人却道她有佛相,似观音,只差手里再擎个琼脂玉净瓶子。
那是哪一年事呢?一九二一年的春季罢。
上海靓妹香皂公司为了宣传他们新上市的香皂,在四马路青莲阁主办“靓妹香国选举大会”。主办方请了西装革履的绅士,长袍马褂的老爷,名动四方的雅士来当评委。参赛的姑娘儿则是各寓与长三堂子选出来的上好姑娘。协办方则是赫赫有名的《游戏报》。《游戏报》专门有个栏目,是写各寓和长三堂子里这帮姑娘儿们的,叫品花评叶,每月都有评花榜,哪个寓哪个坊里的姑娘最好最红,哪个姑娘就榜上有名。上了榜的姑娘儿会接到报馆在鼓乐队吹吹打打的响器里送来的大红匾额。从此那姑娘儿就是花国里的状元,榜眼和探花,身价大涨,客人盈门。
各寓和长三堂子的姑娘儿都想上那榜,她没有上过,她还是个清倌人,清的就像初阳里的柳叶,悄悄地露出脸来,泛着嫩金色。她是位于五马路和四马路之间的永乐坊里的姑娘,今个才抛头露面,初出茅庐。老鸨沈妈妈认为平时的评花榜不算什么,这“香国选举”才是她露脸给永乐坊争面子的最佳时机了。
评委们坐在红木大椅里指指点点,各位姑娘花灯一般在台上穿梭,亮了身姿和脸蛋,又比了诗艺琴艺棋艺画艺和书法,最后比的是自由节目,限了时间的,一位扎细长辫子顶紫青色瓜壳帽的清朝遗老,手里捏着个西洋珐琅怀表,掐着表儿,算计着,他一喊停,唱大鼓,弹琵琶的姑娘儿,就不得不闭了嘴儿,停了手儿,戛然而止。
她要表演的节目是滩簧曲《梁祝》。
她刚把节目的名单宣了,台下好几个评委就从椅里站起,争着要扮那梁山伯。
滩簧多是对子戏,演员少,上妆容易,当时上海的巨商富甲,达官贵人以及革命志士都喜听滩簧,当票友。他们爱捧两类明星,一是娼,二是优。娼是妓女,优是戏子。沈妈妈看她年少伶俐,又想要永乐坊在此次花国选举中一鸣惊人,于是两月前就叫她暗里拜当时的滩簧名家林步青为师,学滩簧曲子,好来个娼优皆备,鱼与熊掌兼得。
那戴瓜壳帽的清朝遗老不许评委们上去,说这乱了比赛规则。随手点了他身后的一位一直默默无言面白目清的闲散公子,说,赵公子上去唱唱,我都好久没听你唱滩簧曲了。
那赵公子也不拘谨,长手长脚,姿态优雅地上来了,问,姑娘要唱《梁祝》的哪一段呢?
草桥金兰。
话音落了,二胡咿呀响起,阮琴,洞萧伴着,缠绵悱恻的音乐声里,她唱:
双膝跪在地埃尘,祝告过往日游神,
弟子姓祝名英台,年方二八十六春。
爷娘养我生忌日,五月端阳子时生,
到今朝,我与梁兄来结拜,生同罗帐死同坟,
倘若日后有更改,上天罚我勿超生。
他念白:那末我也来罚哉。
念完唱道:
双膝跪在尘埃地,口称神圣在上听,
弟子姓梁名山伯,年方二九十八春。
养我辰光清明节,三月初三子时生,
只因家中无兄弟,草桥上愿结异姓手足情。
我与祝兄结拜后,得业得昌定半分,
倘若我心有改变,死在阴间不超生。
……
两个人你侬我侬,眉目交替,青凤双啼,清音声声:
我二人立下山盟愿,望空八拜便抬身。
唱完两人谢了台,直待那赵公子下去,台下才掌声雷动。那戴瓜壳帽的清朝遗老,早忘了手中的表,一味地盯着她,好,好,好。
赛完了自由节目,便要揭花榜了。花榜的前三名依次是大总统,副总统,国务总理,花国也顺应了民国体制,以示民风更新。
姑娘们个个心里惴惴着,直怕那名里没有自己的份额。谁不喜名?谁不好利?得了名次的不但可以借此扬名立万,那靓妹公司还赠一屋子雕花柚木家具,来个客人也好看十分。获得大总统的,额外送一辆敞着篷子,可以招摇过市,具有欧洲风情的“亨期美”四轮马车。
那清朝遗老站在台上摇着老成核桃一样的脑袋宣读:
花国国务总理,咳——
他这一咳,把姑娘们的心都咳到了嗓子眼里了。
清和坊画寓女子聂秋水。
聂秋水盈盈地上去拜谢。
花国副总统,咳——
老不死的,平日的痰都这会来卡嗓子?一个姑娘在人堆里低声嘀咕着。
芙蓉坊棋寓女子王小悌。
众人拍手的拍手,议论的议论,姑娘们却更是焦急。只剩一个名额了!僧多粥少。
花国大总统,咳——
沈师师,沈师师!
《游戏报》的记者在人丛里激动地大声预测。
那幼雏儿有什么好?这记者瞎了眼了。有姑娘和老鸨嘀咕着。
花国大总统是永乐坊书寓女子沈师师!那遗老大声地宣读。话音刚落,沈妈妈就跑了过来抱住她,师师,师师,你得了大总统,你的好日子要来了!
她知道,她知道她的好日子是要来了。
那赵公子正坐在一个角落,端着茶,兰叶丛丛地对她笑,笑的她心一时春阳潋滟,有了喜音。喜只喜他骨骼奇清,胳膊腿儿就似兰叶舒展,整个人就如宋徽宗的一款字——瘦劲、挺拔、坚挺、纵逸而不染尘。
待领完了奖,她却不见了他的人,也顾不上想他的人。当日她就被靓妹香皂公司安排着,坐进了高头大马拉着的“亨期美”,在四马路上游行。
锣鼓喧天,马儿也披红挂绿,着了彩字,文了身,一边是花国总统沈师师,另一边却是靓妹香皂美人用。所过之处,人人欢呼,奔走相告,永乐坊的沈师师得了花国大总统……
她坐在马车里,差点落出泪来,等了那么久,那么久,终于出头。
哼,哪来的幼雏儿?得了个香皂大总统,就稀罕成这样,真没见过世面。参赛完的姑娘们,看她这等风光,私下这样挖苦她,送她这样一个绰号。
可这绰号也真没白得,“亨期美”马车游了一圈后停在永乐坊的门口。荣归故里。
那里早人头攒动,看热闹的民众,各报的记者,以及永乐坊别的姑娘儿,姨娘,大小阿姐,早跟着沈妈妈一字儿排开,在门口候着她呢。
姨娘刚扶她下了马车,鞭炮就震天价地响,碎红的纸屑,心事烂漫,喜滋滋地飘了一地。靓妹公司跟来的职员打开了一大箱子香皂,让她扔。她含着笑,站在箱前,真的成了香皂们的总统,掌握着它们何去何从的命运。她抛绣球一般,扔一块,人丛“哄”的一声,抢了开来。人因物主贵,物因人值钱。
闹完了,人群方散,众姑娘在门口站成两排,鸦雀无声。沈妈妈亲手递来一柱捧香,香烟缭绕,表情郑重。
她说,师师,自古行有行规,家有家法,干咱们这一行讲的就是敛财。来,妈妈用迎接当红姑娘的仪式来迎接你了,从今而后,你就是咱这永乐坊的大财神。
她明白,这是娼行有名的迎接“钱树子”的仪式,求的是多财,表的是看重。忙忙接了捧香,毕恭毕敬地朝永乐坊的门口前进,香烟袅袅,香氛氤氲,更绕得她泥金的脸屏着牡丹,花开富贵,佛相悲悯,现世观音一般缓缓地行进。
跨过门口熊熊燃着的兴旺火把,穿过院落长长的祈富路,来到正屋,屋中一张楠木八仙大桌,桌上一只三脚古铜沉屑炉,两边是两条拇指般粗的红油盘金大蜡烛,中间是那赤脸红运的财神,财神足下是那日常不灭盛着木炭的灵炉。她拜了三拜,把香插上。沈妈妈早把一盏玫瑰烧酒洒进灵炉去,“滋”的一声,火苗高纵,蓝舌儿直舔上财神爷的红脸去。
沈妈妈弯腰拍手地笑道,好师师,是吉兆,火苗纵得这般高,不知多大的财运在那等着你呢!
话音刚落,就有男仆,上海人俗称龟瓜子的,大声地唱道,钱益得钱三爷送象牙金粉折扇一柄。
王长贵王大人送豆蔻玉簪头饰一枚。
周亨利周公子送琉璃西洋鸳鸯灯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