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才学他也有满腹文章。
台上齐翠花如泣如诉地唱着。台下渐渐静了下来,人们都被台上的人物吸引住了,专注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四邻八方的人也听说开药铺的红富贵从大城市里拐来了一个美如天仙的戏子,但没有到过药铺抓药的人都没有见过她。如今她就在台上,原来她长得那么体面,真像仙女一样,唱得那么好。有看过大戏班演出的人连连说:“大戏是个啥?这才是大戏大人物哩。”
也有晓得内情的人说:“听说她的嗓子还招了祸,现时不如原来了,原来唱得比这还好听。”
《三回头》是一折家庭戏,随着许升的出场,戏情进入了高潮,许升由红立贵扮演,他在第二折演了八贤王,演完以后赶紧换了装,两个角色都屑小生行当,只换装很快就换过了。他扮演的许升是个浪荡公子,吃喝嫖赌样样占全,气得吕荣儿要跟他离婚。这时候他刚从窑子里出来,回到家中就跟妻子争吵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越吵越凶,最后还动手打起架来。正在这时候,吕鸿儒带着儿子宝童来家了。岳父跟女婿又争吵起来,逼女婿写下了休书。当吕老汉要领着女儿吕荣华离开家门的时候,吕荣华的内心起了波澜。她担心面缸、米缸、水缸、衣柜没有收拾好,怕粗心的丈夫挨饿受冻,就出现了三次离家而又三次回首家门、心系丈夫的情节。这本是一对恩爱夫妻,只是丈夫许升被人引诱进了赌场和青楼后,品格上发生了变化。当一向贤惠的妻子将要随父离开时,许升的心被触动了,他在妻子的劝说教育下,向岳父承认了错误,一家人重归于好。这是一出十分流行的戏,农村山野的妇人娃娃很是喜欢。
齐翠花对于角色的内心世界当然把握得十分得体,在将要离开家门离开丈夫的关头,她把对丈夫又爱又恨,当着父亲和兄弟的面又不便表达的复杂心情演得人木三分,人们议论说:真是个勾魂娃,名不虚传。
《三回头》刚一结束,台下的小伙子大姑娘就成群结伙地向后台跑,要看一看勾魂娃究竟是个啥样儿。齐翠花还要演《断桥》,就顾不得招呼别人,赶紧脱衣换装。红富贵、张百旺几个人就给到后台来看齐翠花的人说些下情,请他们到前台看戏。
第四折是《二进宫》,红家三兄弟和红喜子四个人演出。《二进宫》排练的次数最多,又演过一回,所以红家三弟兄演得很是投入。
过罢年,腊月让大宝把她娘家父母请了来看戏。大宝早就搬去家里的板凳,占了戏场,又把自己的父母叫来陪着岳父岳母看戏。腊月早早下了饺子,吃完饭就穿上棉袄,把孩子包得严严实实,看丈夫跟两个兄弟的戏。
大宝性格本身就开朗。这一回他装扮起来,幕后一声“侍郎官,随着本官出来”的叫板,大步流星地走出二帐。他手握铜锤,胸脯挺得高高的,与二弟扮演的杨波放开手脚表演起来。杨波是文职官员,他不能像徐彦昭那样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他举手投足,都显得斯文儒雅。兄弟二人一人一句交叉地唱,在过门中又在台口一左一右走剪子步。三兄弟站到一起做戏情的时候,有认得大宝父母的人就夸他们:“他姨夫、姨娘,你们可是把后人养成了。三个虎子一个赛如一个,生旦净都世全了。”
有人说两个兄弟比大哥演得好,有人说兄弟三人演得都好。夸得最多的还是三宝。
腊月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高兴。自从大宝兄弟进了戏班子,她更忙了,还真没有亲眼看过丈夫唱戏哩,她自然想起那一晚夕淘气的事。大宝连了第二回之后,她才觉得自己是妇人心肠,错怪了丈夫。过了几天年,丈夫照例把大部分时间和心思用在背戏文方面,她不但没怪他,还说,你就给咱好好学戏,家务活有我哩。平时家里没有啥好吃的,过年备下的白面、猪肉,也尽他吃。
“腊月儿,你看戏台上这会儿谁唱得最拿手?”腊月正在想心事,左前方坐的李桂花回过头来笑着问她。
腊月本来早就看见李桂花跟保长丈夫坐在一起。心里想:你不是赌咒发誓地不看那狐狸精的戏吗?咋今儿老早就看来了?她想起了李桂花说齐翠花勾引大宝,还有双宝、三宝的事,心里就不是滋味:人家都好好的,清清白白的,凭啥嚼这样的牙碴?这样老不正经的女人,她的话还是少听。出于对她的憎恶,就没有跟她打招呼。不想她竟发现了自己。见她问话,就笑着反问:“奶奶您说谁好就谁好。”
李桂花说:“我看大宝唱得最好。”
腊月说:“他毛手毛脚的,会唱个啥戏?台上的人都比他唱得好。”
李桂花就说:“你听腊月多会说话。大宝寻了个贤慧媳妇。”
这话像是给腊月的父母和公婆说的,又像是给戏场所有的人说的。其实,她话里有话,只是沉浸在幸福之中的腊月没有觉察到罢了。
《二进宫》的演出比前三折都成功,这使演员信心大增。最后一折是齐翠花的《断桥》。本来是红喜子演青儿,给齐翠花配戏,红喜子有些胆怯,戏开演前就给三宝说了自己的担心,他请三宝替他上场。三宝也想随名角儿出台,看一看人家的戏路,就拉着红喜子给齐翠花说了此事。齐翠花本来想让三宝给自己配戏,但又不好调整。现在他们自己愿意顶替,也就顺水推舟,表示同意。其实,红喜子已经上了刘海、吕宝童、徐小姐三个角儿,青儿不上也能说得过去。
三宝扮演青儿,换装就紧张一些,齐翠花说:“你尽管换你的装,我有的是办法。”
《二进宫》演完了,三宝一进后帐,就一边脱外衣卸套翅,一边催大衣箱:“快换装,快换装;齐老师您先压一压,压一压……”
齐翠花却没有理他,而是“啊”了一声叫起板来。
锣鼓家什哐采哐采地敲起来,板胡也奏起了苦音尖板。第一句尖板在幕后唱罢就要双双出场,可三宝的衣装还没换上,剑也没挎上,急得他一声接一声喊“齐老师”。
齐翠花说了一句:“你慢慢换,不要急,”就接着音乐唱了起来:
与天兵……
打一仗……
气——冲——牛——斗……
她把以往习惯的激越、悲壮、愤怒一气呵出唱法改为伤心,愤怒,婉转,在气愤、焦急交加中,断断续续地完成,一句唱词差不多能唱一分钟。这一方面是出于演员换装的考虑,但从另一方面讲,也符合剧情。白素贞与青儿水漫金山,与天兵天将交战,终为法海所败,讨夫未果,反受伤害,怀孕在身即将临产的她定是身心憔悴,元气大伤。她原来在刘家戏班也试着这么唱过一回,但大多数人不接受,认为还是按传统的唱法一气呵成好。可也有一些改良派说,这种唱法别具一格,应当提倡推广。在这里,她齐翠花就是权威,她想咋唱就咋唱,正好换装需要,她就又唱了。过门奏完了第二句尖板嘹于,后台按照安排喷出一股烟雾,烟雾顿时弥漫了整个戏台,台下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是剧情,不晓得下面将要发生什么事,都静静地等待。也有以前看过这出戏的,就对旁边的人说:“《断桥》里根本就没有这烟雾,这是他们新加添的。这一加添上烟雾,还真有讲究。是青白二蛇驾的云彩。”
那满台子的烟雾使文武场面上的人看不见对方,事先也没有安顿,有人就想着是不是后台发生了火灾,他们想跑到后帐里看个究竟,但却不敢随便离开,只好静静等着。
烟雾似乎散得很慢,一片片一股股像薄薄的蚕丝一样慢慢向台口的天空飘去。
三宝已经换好了装,急忙跑到上场门口,见齐翠花扮演的白娘子还在那里,心就放下了。
见三宝收拾停当,齐翠花就向武场面方向伸出一个手指头。并“啊”了一声,锣鼓家什敲了起来,她对三宝说了一声“上”。
两个旦角乘着还未散尽的烟雾飘然上场,台下一下子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三宝本来就灵活,他配合得很是到位。师徒二人一白一蓝,双搜门后又在尖板嘹子中进行舞蹈,两个人一左一右一高一低一前一后一垂一伏地做各种动作,活像两只翩翩起舞的大蝴蝶。
红乾仁看呆了。戏台上的人摇头,他也摇头;台上的人张口,他也张口。他正在专注地看戏,却被身旁的李桂花捣了一指头。她说:“真个把你的魂勾去了,小心看把气错了着。”红乾仁就瞪了她一眼,对她说:“你悄着,不好好看戏光看人!”
一会儿,由红立贵扮演的许仙上场了。他跟双宝演《调寇》的时节倒不紧张,这会儿要给老师配戏当男人,他就有些放不开。青儿见到了他,就拔剑猛刺,白娘子则左右拦挡。眼看青儿的利剑就要刺中他,这时他应该一个吊毛翻过去躲在白娘子身后,可他一急,却摔倒在地。白娘子急忙把他拉起来,转身挡住了青儿刺来的剑。齐翠花见他乱了方寸,就悄声说:“快跪下,再不要动。”他就顺势跪在了白娘子的脚下,白娘子爱怜地给他拾起掉在地上的帽子戴上,一边为他打土整衣,一边叫板唱戏:
泪汪汪把官人怀中抱搂,
爱和恨一阵阵涌上心头;
自从你奔金山焚香去后,
无一夜不等你月到东楼。
妻为你,操心热和冷,
妻为你,每日亲调羹,
妻为你,仙山取药拼性命,
妻为你,水漫金山斗妖僧。
台上,三个人正表演得起劲,台下李桂花又扭过头去问立贵媳妇荞叶:“荞叶荞叶,你看你家立贵唱得攒劲吗?”
荞叶儿看到戏台上的一幕,心里正在发毛,不想李桂花这么一提,她觉得自己的脸腾地一下子红到了脖根。就没好气地说:“他攒劲个啥?攒劲能给人下跪吗?”
李桂花听出了话音,就笑着说:“你家立贵真有福气,你看白娘子咋疼爱着哩?荞叶呀,从今往后你就少操心呀,人家有人操心哩。”
荞叶就说:“谁爱操心就让她操心去,关我啥事?”
有人见荞叶当真了,就笑着说,“大婶子跟你说笑哩,你就当真吃醋了?戏台上是假的,你跟立贵才是真的。”
荞叶就说:“谁吃醋了?只要有人操心他,算他有本事。只怕他没有那个本事。”
荞叶口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再也装不住了。说要出去尿尿,一出去就再也没有进来。
戏散了,人们慢慢地散开了,议论演戏的,呼唤娃娃的,寻找鞋子的,脚给人踩了叫骂的,夹杂在一起,乱哄哄的。
从人们的议论和表情中可以看出演出获得了成功,张百旺兴奋得双手向下了场进入后帐的齐翠花作揖:“嫂子,今晚夕你可赢人了。你的大名儿一传出去,说不定明儿就有人来写戏哩,恭喜恭喜!”
红富贵连忙把一件老羊皮大衣披在她的身上,对她说:“今晚夕你出了大力,小心着凉了。要不然你就不卸妆了,回到家里再卸妆、洗脸,这戏台上有冷风哩。”他回头对张百旺安顿了收拾台子的事,就拥着媳妇儿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