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萌一直觉得自己是属于怀才不遇的那种人。
这一点不新鲜,念“委培”的很多人都会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赵萌在收到委培通知书的时候已经接近开学时间了,妈妈赶着替她收拾行装。按家乡的惯例,考上大学的女孩都要买身新衣服,妈妈要拉赵萌上街去挑个喜欢的料子花色,她没有挪动,只淡淡地说:不用了。她的眼睛睁着,像沙漠里的两口枯井。谁看上她一眼,谁的心都会跟着咕咚一声掉下去。她的心真是惨淡到极点了,根本就是把未来的大学生涯当作一次彻底的殉难。读了这么多年书,竟是到达这样一个终点,不甘心哪!赵萌穿旧衣服,用妈妈二十年前用过的藤箱,还要带走弟弟不要的饭盒。她把自己克扣到一个狭隘的地步,像苦行僧一样拼命折磨自己,惩罚自己。谁要是说一句:何必呢?她就冷冷一笑,说,委培有什么资格摆谱!明明怕听那两个字眼,她自己却偏偏要左一个“委培”右一个“委培”的,拿刀扎自个儿的心。连上了年纪的奶奶都看出来了,她不无担忧地对妈妈说:萌萌那孩子,真是伤心了。没到那个份儿上的人,不会连自家都作践。
赵萌有个弟弟,是缴了超生罚款生下来的。小家伙一点没有超生的自卑感,反倒觉得自己身份要金贵些,平时就霸道得很。赵萌从小到大总是让着他,谁和小孩子计较呢?可是临到报到前三天,弟弟把她惹火了。弟弟贪玩,马上读初三了也不知道用功,白白玩了一个暑假,眼看快开学了才加班加点地赶作业,写得头昏脑胀的,一看姐姐闲着也是闲着,死乞白赖地要她帮忙做功课。赵萌最讨厌不劳而获的人,说:“别人能替你过一辈子?看你这样,有什么出息!”弟弟听了,瞪大眼睛气乎乎地冲赵萌嚷:“我没出息?我没出息也不会考不上大学!不就是个委培吗,得意个屁!”
这话从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嘴里说出来,本来也没什么深意,但是赵萌在那一刻就不能动弹了。她内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撕开了口子,又有什么东西喷涌出来,两秒钟,三秒钟,五秒钟,停顿之后她扑了上去,“啪”地给了弟弟一个响亮的耳光,又一把揪住他的脸,把他脸上厚实的肉都揪变形了,弟弟下意识地自卫还击,可他给吓住了,吓得力气都不知跑哪儿去了,赵萌把嘴巴抵在他耳朵边大声地吼叫:“委培怎么啦——委培怎么啦你个黑崽子——”她拿眼前这块硕大的肉块没有办法,说什么也不能把他生吞活剥了,可是她控制不住,没有完,没有完!她把男孩一推,又一拨一拨地掀掉了桌上所有的书本作业纸,纸片飞扬起来,扑到各处。原本是上午,可是屋里只有一种黄昏时分抑郁恐怖的气氛,光线很倾斜,晦暗,什么都快完了的那种颜色。赵萌腿一软,在屋里坐下来。弟弟早逃走了。被她打翻的世界就在周围,乱成一片,静静地陪着,倒有着格外的亲切。许久,她从心底泛起一点轻松,还有空虚——到底结束了。
这件事以后没有任何人责备她,家里人都装着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但是赵萌不同了。她脱掉旧衣服送了人,到商场买了最洋气的高档连衣裙,退还了妈妈的老藤箱和弟弟不要的饭盒,置备了一整套崭新的行李物件。当她三天后拖着带滚轮的硬帆布行李箱,踏着的嗒作响的高跟凉鞋走在火车站人来人往的站台上时,谁都会朝这位衣着靓丽时髦的女孩多看两眼。人们想着,又一个上大学的!样子多“甩”啊!谁也不会去想委培不委培的。赵萌的连衣裙有宽宽大大的裙摆,风一吹就有些迎风飘舞的意思,这正是赵萌所期望的那种离别的形象,她很满足。火车开动时,风更大了,浩浩地扑来,满身心都是。如果有泪也应该淌下来了,可是赵萌看着慢慢移动的人和物,慢慢接近着的陌生世界,她的脸上只有微微的笑。
大学其实是很容易适应的,管它是什么样的大学。你总是能找到和你相似的群体,你们每天做相同的事,说相互理解的话,课堂上有大家都厌恶的老师,晚上熄灯后你们会一起对某个同学议论纷纷。赵萌想,融进集体大海洋是件多么简单的事啊。直到有一天,她从大海洋里跳了出来——赵萌被选为室长了。再小的官,也总是与众不同的。
选举的过程有点滑稽。那天楼下的门卫白大爷来敲门,问:“307,你们的室长是谁呀?登记一下。”那时307还没有室长,因为都是刚住进来的新生。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没话可说。赵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想上厕所了,她一点没有预见到这次上厕所的后果。回来的时候,白大爷已经在敲隔壁寝室的门了。她一进屋,大家就瞅着她笑,一个叫张愫的漂亮女孩对她说:“室长,欢迎你回来!”赵萌懵了。别人都不愿当室长,只有她“保持沉默”,所以全票通过。她还没完全弄明白,追问着:“为什么偏偏选我?”
她现在都记得,一个半躺在门边上铺床上的女生——就是那个眯眯眼牛心容——立马声音沙哑地笑了,她扔掉手里捧着的一本言情小说,带了幸灾乐祸的口气对赵萌说:
“因为你长了一副室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