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虽然与李庚堂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可是他与李庚堂在性格上却有很大差异。李庚堂爱贪图小便宜,平时喜欢咋咋唬唬虚张声势,其实他的胆量比针鼻儿还小;而李东阳恰恰相反,平日里他总是沉默寡言,可他一旦开口讲话,就会吐口唾沫就是钉,说到做到。据说,七八岁的时候,李东阳就曾因为和别人打赌,把自己的一截手指剁了下来。及至成年,李东阳遂与市井无赖、街头混混们称兄道弟搅和在一起。有一位小混混的亲戚以卖灌肠为生,经常遭到偷窃。小混混便想去与他臆想中的窃贼拼命。李东阳笑他愚蠢,为他出计道:“你把灌肠里加上砒霜,药死了窃贼既无责任、又解了恨,还可杀一儆百!岂不比你无凭无据找人去拼命强百倍!”小混混遂依计而行,果然药死了亲戚手下的两个小伙计。李东阳的恶名由此不胫而走,良善之辈无不对其畏之如虎。从此以后,心狠手辣的李东阳便当之无愧地成为了本地地痞流氓的“老大”。就在半个月前,李东阳因为涉嫌绑架敲诈,被官府捉进了寿州大牢。人们都以为阴险毒辣的李东阳这回肯定是难逃公道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李东阳的小兄弟们竟然又一次花钱把他解救出来了。
这日,李东阳正在县城的一家酒楼设宴答谢那帮使之幸免牢狱之灾的小兄弟,一个小地痞匆匆赶来,向他报告了李庚堂父子已经于昨夜双双毙命的噩耗:“大哥,不好啦!你兄弟和你侄子,昨天晚上全死在张大勋家里头了!”李东阳的小兄弟们立刻炸了窝,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李东阳稍微愣怔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道:“人都说手足情深,可我与众弟兄们的情谊比手足还要深!来,喝酒喝酒!到时候,我自有道理。”众地痞流氓纷纷拔出攮子、片刀等凶器,叫嚣着要和李东阳一同到张家去讨个说法。李东阳摆手道:“不必,不必!你们走着瞧吧,我料定张家人肯定会主动找上门来的。”
果然不出李东阳所料,当天下午,“花花太岁”张大有便找到了李东阳,声称其兄长及侄子因中邪祟而亡,当即许诺愿意拿出四百二十千文作为李庚堂父子的丧葬费,想以此诱使李东阳同意将其兄、侄的尸体从速掩埋。李东阳瞪起三角眼,一口回绝道:“不行!我没有见到我哥和我侄子他们的尸体之前,任何要求都不会答应你!一切都要等到我验看完尸体以后再说。”李东阳说话的时候,两眼射出的凶光就像两把利剑直刺张大有的双眸。张大有闻听此言,脸色顿时掠过一丝惶恐,眼珠不由得骨碌碌一阵乱转,欲言又止。李东阳把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心中便已经有了七八成的把握,遂对张大有步步紧逼道:“是不是中邪,可不能仅凭你‘花花太岁’这么信口一说便成定案!我哥我侄儿他们如果是被人暗害了呢!区区四百二十千文钱就能打发吗!”张大有本有心再将丧葬费涨一些,可他听罢李东阳旁敲侧击的一番话,心想:我若主动将丧葬费上涨,岂不显得自己做贼心虚么!而现在,这李东阳不过是无赖本性使然,企图借机对自己狠狠敲诈一下,才如此虚张声势罢了。这样一想,也并非“省油灯”的“花花太岁”张大有立刻态度强硬起来,冷笑道:“既然你一定要验看尸体,那么本少爷我随时恭候!”言罢,气冲冲夺门而去。张大有这一招还真就把自以为是的李东阳闹愣怔了:咦,难道我哥和我侄子果真是中邪身亡的吗!
第二天上午,李东阳带领着两名小兄弟,气势汹汹地来到了张三少爷的府中察看哥哥和侄子的尸体。但见李庚堂十指指甲乌紫,面色青黑,而李小八子的腹部则是一片紫红。李东阳由此认定哥哥十有八九是被人闷死的,而侄子李小八子则很可能是遭人踢踹而亡。李东阳当众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他带来的两名小兄弟也赶忙帮腔助阵,推波助澜地大呼小叫道:“必须报官,一定要严惩凶手。”本也是性如烈火的“花花太岁”张大有,一向蔑视李东阳等地痞混混,此刻顿时火冒三丈,用更高的声音怒吼道:“报官就报官!难道我们老张家还怕见官么!”随即,在李东阳的逼迫之下,张大有以其父亲张体文的名义向怀宁县官府报了案。李东阳则以谋杀罪控告张体文一家涉嫌故意杀人。怀宁县知县沈南春接到报案,不由得暗自盘算道:逢年过节我总能从张家得到一大笔“孝敬”,如果我公事公办,万一真查出张家的不是,那可如何是好!依法办事吧,那些经常向我行贿的人见花钱也不能破财免灾,以后谁还会“孝敬”我!置之不理拖延着不办呢,顶戴花翎又可能被搞丢!思来想去,最后沈南春还真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他以本县仵作出缺为由,将案件上报给了寿州知州郑泰,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置身到了案件之外。
寿州知州郑泰搜刮民脂民膏、溜须拍马是行家里手,对于审案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他接到沈南春的奏折之后,并没有把此案放在心上,只是例行公事地把案件推给手下的仵作,令其到怀宁县张体文家去验尸。仵作不敢怠慢,风风火火赶到张体文三少爷的府中,但见三位死者均嘴唇、指甲乌青,遂怀疑是中毒而亡。随即将一枚“看针”刺入了李庚堂的咽喉,取出一看,银针已经变成了黑色,等用皂角水擦拭后再探,黑色不减。仵作又用同样的方法勘验了李小八子和张伦的尸体,结果和李庚堂的完全一样。于是,仵作断定李庚堂、李小八子和张伦三人,均系中毒而亡。仵作的结论一出,张氏父子三人顿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他们一方面以“中邪祟也是中毒”进行搪塞,一方面又慌忙拜托在怀宁县以“多谋善虑,广事结交”而出名的孙克伟去说服李东阳撤诉。孙克伟虽然只是一名普通的贡生,可是由于他的兄长孙克俊在京城任刑部郎中,故此他对打官司告状一类的事情颇为内行,在其兄长的庇护指点下,他替别人打官司告状往往能够钻法律的空子而取胜,渐渐地便成为了怀宁县的词讼名人。
孙克伟虽是一介书生,却与“花花太岁”张大有颇为投缘,二人经常一同出入花街柳巷,如今张大有又提着重礼前来相求,孙克伟自然对张大有的请求满口应承:“二少爷何必这么客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孙某一定尽力!那李东阳我也认识,不就是个混混嘛!就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定能把他一个小小的市井无赖说得回心转意——李东阳无非是想借机多讹一点钱而已。”然而,孙克伟这回却是过高地估计自己的能力了。原来,李东阳要为兄长和侄子申冤是假,他本意的确是想借机狠狠敲诈张家一笔钱财,但是其胃口却比孙克伟所想象的要大得多。因此,李东阳知道孙克伟前来是为张家做说客之后,遂狮子大开口道:“孙先生,你回去告诉老张家,想让我撤诉并不难,只要他们肯出五千两银子!我立即撤诉。”孙克伟费尽唇舌也没能说服李东阳,只得垂头丧气灰溜溜地又来到张大有的府中,与“花花太岁”密商对策。“花花太岁”一向对人悭吝无比,此刻听说李东阳居然一开口就要五千两银子,禁不住勃然大怒,咬牙切齿道:“呸!李东阳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不就是五千两银子嘛,对老子来说九牛一毛!但我宁可拿出五千两、一万两银子去打点官府,也不会白白送给李东阳这个趁火打劫的无赖!”孙克伟劝解道:“二少爷切莫动怒。设若果真闹腾起来,把事情搞大,三条人命的官司啊!官府岂能是五千两、一万两银子就能摆平的!二少爷切不可因小失大呀!此次前去,虽然我没有能说服李东阳,但是他的底牌我倒是摸清楚了,这小子的确是想借机敲诈,并不是真心要把事情搞大。我看他现在报的是谎价,我们不妨再与他讨价还价。”
“花花太岁”与李东阳展开了讨价还价的拉锯战。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三少爷张大勋闻听自己家中一下子出了三条人命的大案,也风风火火赶回家来了。此时,李东阳已然把撤诉的价码降到了两千四百两,再也不肯退让。三少爷张大勋一心要尽快了结案子,遂对二哥“花花太岁”张大有说道:“我看这区区两千四百两,咱们就认了吧——你我一人拿一半吧。事情真闹大了,我不过是脸上无光,而你麻烦可就大啦……”以往对自家兄弟也照样吝啬得铁公鸡一毛不拔的张大有,这回听了弟弟的话竟然没有反对,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就这样,张大有和张大勋用两千四百两银子与李东阳达成了撤诉协议。李东阳拿到银子后,倒也爽快,立刻跑到寿州大堂,以自己现已查明,兄、侄均系误食毒蘑菇而死为由,要求撤回诉状。寿州知州郑泰巴不得少找麻烦,对李东阳难以自圆其说的撤诉理由并不穷究细问,当即照准。并且,此时郑泰已经获悉自己马上就要被调往泗州任职,所以为了显示自己将寿州治理得井井有条、国泰民安,郑泰便没有依照清廷的相关规定,把张体文家一夜毙三命这一特大案件上报备案。
按说,至此张体文一家一夜毙三命的案子就算是了结了。怎奈偏偏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算不如天算”,一个与张、李两家皆无怨无仇的人,却使张家命案节外生枝,再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