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7年第03期
栏目:短篇选萃
五点多,天刚一亮计策就起床了。这些日子他情绪特别亢奋,总感到有许多的事要做,有许多的事做不完,有许多的事怕做不好。他做完早饭,边吃边看着每天清晨电视台的“健康早班车”节目。饭吃完了电视也看完了,他就起身出屋。他没有直接去上班,而是朝海滨路走去。为了锻炼身体,他把开了好几年的车停了,每天步行上下班。到了撇了四十奔五十的岁数,病就开始找人了,他开始注意起自己的身体,把抽了二十年的烟也戒了。特别是去年,处理完机关一位同事的丧事以后,他尤其感到人生之短暂,生命之无常。那个同事比他还小七八岁,前一天下午俩人还在一块商量着起草文件,第二天人就没了。俗话说:年轻时用命换钱,中老年用钱买命。从今年元旦开始,他按电视“健康早班车”上说的,不管花多少钱,想方设法把那些滋补的东西淘弄来,配上中药天天煲汤,把整个屋子弄得一股子中药房味。刘娟每天下班一进屋先皱起眉头,即使三九寒天,也要把所有窗户门都敞开,散散屋里的味道。常常味道还没散尽,人已冻得缩手缩脚。要是换了别人家,两口子说不定吵成了啥样。可刘娟脾气好,刚开始的时候,至多也就说他一句,卖野药的假郎中也开专家门诊了。后来见他毫无改正的意思,就有些生气了,急赤白脸地说他,你就瞎吃吧,当心没病也吃出病来。依计策的脾气俩人少不了叽咕几句,但他只是身子往沙发背上一靠,不着急不生气地微微一笑,等把屋里的味放完了,起身将所有敞开的窗户门挨个儿关上。然后依然故我地每天煲汤,一副你有千条计,我有一定之规的样子,气得刘娟哭不是,笑也不是。想想那些药都是些滋补健身的,也就由他去了。
走在海滨路的林荫道上,拂面而来的海风,徐徐的,爽爽的,像孩子用细嫩润滑的小手抚摸着脸颊,用嘴咂巴咂巴,在微微的咸味里透着清香嫩鲜。已近中秋,这座海滨旅游城市迎来了最美的季节。天空笼罩了一个月的湿漉漉的雾气散去,闷热的桑拿天也随之消形遁影。远处被雾气遮蔽多日的山峦,又透着淡淡的青黛,像版画似的轮廓分明地镶嵌在蔚蓝色的天际间。前些日子,消暑度假的游人还像沙丁鱼群一样拥挤在海滨路上,在并不宽的海滩上拧成一个个的肉疙瘩。整个城市都被每年的旅游季搅得浮躁和嘈杂。然而只几天的时间,随着天气的凉爽,犹如大海阴历十五退大潮似的,游人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恢复了它原有的悠然和宁静。细腻的沙滩像金色的地毯徐缓地铺向蔚蓝的大海,远处海天一色,辽阔悠远。计策的心不禁一动,他猛地想起,大学毕业他被分到这座海滨城市,第一次看到大海,第一次看到海上日出时,他激情满怀,发誓一定要干出番事业来。往昔的情景历历在目,内心顿时泛起已有些陌生的冲动,像大海的潮水一般地往上涌,他的眼睛湿润了。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把正沉浸在往事回忆中的计策吓了一跳。
今晚你到老太太那值班吧。有几个搞美术的朋友约了我,不能替你了。打电话的人对他也没个称呼,也不说自己是谁,拿起话就说,这要换了别人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他马上就知道是连襟徐中纯打来的,他跟他说话从来就没个称呼。
计策的脸上立刻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没好气地说,知道了。电话那头的徐中纯像是看到了他的样子,好一会儿没说话,电话也没挂。
计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妥。岳母上个星期觉得心脏不太舒服,老毛病了,倒也没啥大事,住院就是为了输输液调理一下。为了表示孝敬,他提议当子女的要去陪护,白天是刘娟刘蕴姐俩,晚上就是他和徐中纯。这两天他忙得脚打后脑勺,实在没有时间。徐中纯在一个企业的工会工作,事不太多,已经替了他两个晚上,按理说他应该感谢人家才是。这么一想,他赶忙笑了笑,用亲切的口气说,你放心吧,晚上我肯定去值班。你聚会免不了要喝酒,就别开车了,打个车去。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中秋节马上到了,节前交警查酒驾特严,小心点。
挂了电话,计策还恋恋不舍地看了看一浪推着一浪的大海,可他再也没有了刚才激荡的情怀,惬意的心境。他沮丧地叹了口气,心里懊恼地正准备往回走,手机又响了起来。
喂,是我。你干什么呢?在散步吗?昨晚睡好了吗?电话里传出娇柔中带着疲惫的女人声音。
一听到那声音,他浑身一激灵,是沈薇尘,是她,肯定是她。对于她声音中的音频、音高、音速,他像一只夜行捕食的蝙蝠,任何细小的动静都逃不过灵敏的耳朵。他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语无伦次地说,散步,正散步,我自己,早起来了,睡不着。他心里不禁惊诧,她怎么知道我已经起床了,正在散步?瞬间,他想起来了,一定是徐中纯说的,不然她不可能对他的情况了解得这么细致入微,知道得这么清楚。他睡眠不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常常晚上睡不着,早晨却早早就醒了,一天不到五个小时的睡眠,还一个梦连着一个梦,甚至还是一个梦套着一个梦的梦中梦。第二天起床浑身没劲,上班头昏沉沉的,整个身体状况直线下降。他曾不无忧虑地和徐中纯说起过。徐中纯不以为意地说,你就是弦绷得太紧,心思太重,神经衰弱了。
这么早,没想到是我吧。说完还在电话那头俏皮地笑了笑。
他机械地咧了咧嘴,问,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不是早,是又失眠了。楚楚的声音里透着孤寂的凄凉。
他的心像被戳了一样,柔柔地有些酸,仿佛又看见她并不年轻的脸上透出的少女的娇羞,他问,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打个电话吗?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但一直把手机紧紧地贴在耳朵旁。
片刻的沉默后,她才说,今晚能一起吃个饭吗?马克汉姆大酒店,我请你。
计策愣住了,他料到这事迟早要来,可一旦来了他还是感到出乎意料。他期盼着,又恐惧着,拿着手机不知所措。按说计策是一个有理性且自制力很强的人,又在官场里历练了这么多年,他深知这种约会,显得有些暧昧,还是回避为好。可是她那娇憨而又凄切的声音,让他心生怜悯,尤其是当他突然想到沈薇尘或许是破解他一道难题的钥匙,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克制住有些颤抖的手,用深沉又不乏温柔的声音说,好,晚上七点,马克汉姆大酒店,我一定去。话音还没落,他突然想起今晚有事去不了,赶忙又推辞。他把要到医院陪老太太的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最后他说,等过了这两天,我打电话约你,还是马克汉姆大酒店,我请你。沈薇尘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无遗憾地长长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