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那年,宁羽中专毕业分配到惠城这个局机关。那天他到政工科报到后,就被人领上楼,走进了业务科那扇油漆斑驳的小木门。
宁羽很兴奋,头天晚上一宿没睡好,整个人一直处于晕晕乎乎的状态下。所以他给人的感觉有点心不在焉,眼神儿有点发飘。可是当他见到自己的顶头上司,业务科科长凌运秋的时候,注意力一下子被集中起来,变得心明眼亮了。这个人太面善了。
凌科长当时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中山装,眼窝深陷,面相清瘦。因为个子较高,显得略有些佝偻。他缓缓站起身,微笑着朝宁羽点了点头。他笑的时候似乎有些羞涩,脸颊微微泛红。等宁羽在指定给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凌科长又慢慢走到门后的盆架前,弯腰提起一只半旧的大花铁壳水瓶,给宁羽倒水,一边简要介绍业务科的情况。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浑厚,不急不徐……宁羽想起来了,这个凌科长像极了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文清,就是王芳那个志愿军师政委爸爸。
《英雄儿女》是宁羽最喜欢的电影之一,喜欢的主要原因是他痴迷女主角王芳。那时,少年宁羽坐在家乡的打谷场上,瘦小的身子在寒风里缩成一团,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宽大的银幕,盼着那个漂亮女孩出现。一颗咚咚乱跳的心充满了柔情蜜意,似乎自己等待的是他和她的一场约会……如果是别的村子放映,他翻山越岭也要赶了去。毫不夸张地说,王芳就是他少年时期的梦中情人。
现在,他就要和梦中情人的“生父”共事了,这让刚刚参加工作的宁羽感到很好玩,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心里涌上一些温暖和踏实。凌科长和善、沉稳的气质更加深了他的好感。那时单位刚刚组建成立,各方面还不健全,人力也不足,业务科只凌科长一人。现在又来了个中专生,凌科长也很高兴。两个人同心协力,把业务科的工作做得有声有色,是当时局机关配合最默契的科室。随着单位各方面的完善,业务科的工作越来越繁重了。凌科长是部队复员的,算是半道出家,所以在专业方面越来越倚重宁羽。宁羽那时年轻,热情高,加班加点、吃苦受累都不在话下。谁要说他辛苦,他立马不以为然地笑笑,说,比在家里干农活强多了。
宁羽的老家,在安徽西北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那时还叫宁雨的他,留着锅盖头,仁义,懂事,一对大眼睛亮晶晶的,比别的孩子更显出聪明灵透,各门功课成绩拔尖。兼着班里语文老师的村小学校长很喜欢宁雨。一天,校长用他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宁雨的锅盖头,混浊的双眼茫然凝望着漫天的雨雾,雨水里泥泞不堪的土路,土路上几个神情疲惫木然的农人,自言自语般皱着眉头说,年年涝,年年收成不好……老师给你改个名字吧,别叫宁雨了,叫宁羽吧,羽毛的“羽”,等羽翼丰满了就能飞起来,能飞多高飞多高,能飞多远飞多远……校长的神情过于凝重,说的话又过于飘忽。但宁羽听懂了,明白校长是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好好上学,走出小山村,走到更广阔的世界里去。
那一年的高考,远近好几个村庄只考中了宁羽一个。虽然只是个中专,却注定会成为吃皇粮的国家干部。这就不得了,他成了家乡的小名人。正如那校长期望的,宁羽是块读书的料,他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刚来惠城那些年,宁羽几乎从不和人扎堆闲扯或打扑克,没事就看书,多闹的环境都能看下去,开会都带着英语单词卡片。有时大伙儿闲聊,聊着聊着,不知谁说了句,不信问问宁羽!宁羽听人叫他,从书本上抬起头,一脸迷迷登登的茫然,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不过宁羽并不呆。他喜欢唱歌,打篮球,还写得一手好字。每年春节大伙儿都不用买春联,宁羽就用工会提供的红纸和笔墨,自己上街买了一本春联集锦,抽空就一张一张地写,一个人一个人打发。等大伙儿每人都捧了副春联满意而去,宁羽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无声地流逝着。宁羽先是读完了函授大本,再拿了双学位,接着还准备考研,个人问题却迟迟排不上日程。也不是没人给介绍,或许是缘分不到吧,都阴差阳错成不了。有时晚上失眠,宁羽脑子里会掠过“王芳”的瓜子脸、大眼睛,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蜻蜓点水似的。最后是他一个同乡加校友,叫赵均的,给他搭成了鹊桥,和市灯具厂的女工张梅恋爱了。张梅从性格到长相,都与电影里的王芳没多少相似之处,但宁羽还是被吸引了。不知是缘分之故,还是宁羽自我调整的结果——理想和现实到底不是一回事啊。两年后他们结了婚,添了个女儿,过起有滋有味的小日子。在温柔乡里泡了几年,宁羽眼里就多了几许幸福小男人的自足。
一天,隔壁办公室的唐树卫来找宁羽闲聊。当时凌科长不在,两人的话题就随便了许多。正天南海北地聊着,唐树卫侧身贴近宁羽的耳朵,目光变得闪闪烁烁,小声问,你怎么不写入党申请书呢?宁羽想了想说,我写过的,交给凌科长了。唐树卫说,哪年写的?宁羽算了算,好像是前年吧……唐树卫翻了翻小眼睛,天哪,都好几年了,你得每年写,最好每月再交份思想汇报材料,才显得你要求迫切。看宁羽悟不透的模样,唐树卫进一步指点说,你看小李多刁,盯得紧,还会表现自己。他比你还晚来一年,人家去年就预备了,今年七一就能转正。
小李是个大专生,凭良心说,和宁羽相比,他在能力方面平庸多了,材料出手慢,还总给人写不到位的感觉,只好一遍一遍地改。宁羽早练出了一遍过的功夫,是局机关公认的快手。但小李眼头儿活,比宁羽会来事儿,几个领导对他印象都不差。去年讨论他入党的机关党员大会,就在业务科对过的会议室召开。当时宁羽独自坐在办公室,耳边不时传来只言片语的撩拨,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但转念又想,不就是入个党吗,也没必要跟人扎堆、比赛,自己还年轻,先把工作干好了再说。自己条件成熟了组织上会考虑的。这样一番自我安慰,就把心里那点不适调整过去了。
“你呀,一肚子才气儿白费了。”唐树卫笑道,“凌科长就是第三支部的书记,你多好的条件。你找他挑明就是了。不能光拿你当牛使,好事倒把你忘了。”
这话不太好听,还有点挑拨离间的嫌疑。宁羽警惕地看看他说,“凌科长待我很好的。”唐树卫一脸世故地笑了,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你呀,心眼儿太实。”
宁羽最反感小嘀咕。觉得那样的行为不够光明正大,无聊而且庸俗。但这两年他发现机关里小嘀咕不少,好在都是那些年龄稍大的。他年轻,没事就低头看书,互相都懒得多搭理。但唐树卫不同,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互助互信的关系,或者说是友谊吧。
这有个渊源。唐树卫比宁羽大几岁,他父亲也是本系统的职工,退休时按当时的政策,高中毕业的唐树卫顶替父亲参加了工作,单位组建时被并入机关,转了干,当时还是个小办事员。他有两个孩子,老婆没工作,经济比较困难。有一次他去省城学习,家里出了点事,急着用一笔钱。但家里几千快钱的存款是定期的,差半个月就到期了。老婆电话请示他,他指示不能取,先找人借。老婆就亲戚邻里地借,只零星借到了一些,还差得远。唐树卫又指示找单位同事借。老婆就跑到唐树卫的办公室,坐了大半天,居然一分钱没借到。下班时间到了,几个熟人都借故溜了,他老婆急得抹起眼泪来。这时宁羽正好来送简报,见状就随口问了几句。唐树卫老婆一见是个陌生小伙子,本不想搭理,但心里正委屈,就不管不顾地说了借钱的事。宁羽一听没顾上去食堂吃午饭,就带着唐树卫老婆去银行取了两千块钱。
唐树卫后来得知,那两千块钱是宁羽的全部积蓄,也是存了一段时间的定期存款。唐树卫大为感动,从此对宁羽另眼相看,经常给他一些过来人的指点,虽然宁羽常常不以为然,但他觉得不能拒绝人家的诚心诚意,也就姑妄听之,一般不与他争执。
小李正式转为中共党员那天,快下班的时候,宁羽一脸决绝走到凌科长办公桌前,郑重地双手递上几页叠得方方正正的稿纸。凌科长从文件上抬起头,眼睛从老花镜上方不解地看着宁羽。
宁羽双目炯炯,脸上的表情既兴奋又有点不好意思。他笑眯眯地说,“凌科长,我……想入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