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父亲要带我们去兜风。
一大早,我们就准备好了。我和父亲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回力球鞋也用粉笔擦过,以便和崭新的自行车相匹配。我们站在阳光下,像新生的婴儿般洁净,一尘不染,难以置信。我早早就爬上了自行车,占领了大梁的位置,其实,我也只能呆在那里,因为,你不可能让一个女人坐在大梁上。父亲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自行车,他不时地把腿抬起来,来个鹞子翻身,重复练习着从后面上车的动作。每隔一小会儿,他就会扭过头去,向屋里眺望一下,看看母亲出来了没有。
“去!看看你妈收拾好了没有?”父亲对我吩咐道。他抬头看看天空,无奈地摇摇头,一个人小声嘀咕着:“女人出个门啊,比上轿还难!”
我从车上跳下来,向屋里跑去。母亲正在厨房里洗盘子。她用力清洗、擦试着那些盘子,一遍又一遍,也许,她想把它们洗得跟她的脸一样白。她总嫌自己的脸太苍白,为了使自己的脸显得红润,她有自己的一套改善肤色的方法:她像潜泳一样憋一口气,连续让自己一分半钟不呼吸;有时,她故意把什么东西丢在地上,然后低头弯腰地把它捡起来。
“走啦!”我站在门口对她说。母亲头也不抬地擦洗着盘子,问:“去哪儿?”那些盘子产自我外祖父的碗窑,上面印着妖娆繁复的蓝色花纹,美丽而毫无用处,又占地方。为了怀念她父亲,母亲每年都要把它们拿出来擦试一遍。擦试完的盘子顺势放在水池边的桌子上,已经摞得老高,摇摇欲坠。
“兜风。”我第一次使用这个词,有点害羞,为了摆脱这种感觉,我又重复了一遍:“父亲要带我们骑车去兜风。”
“不去!”她干脆利落地说道。我站在那儿,手扶着门框,愣愣地望着她,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个局面。“去告诉他,我可不愿跟着他去丢人!”母亲很快朝院子里瞥了一眼,露出一副不屑与鄙夷的神态。那里,父亲正怀着一个美好的愿望,一厢情愿地翘首等待母亲出去。
我又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计可施,只好走回来,对父亲说道:“她不去。”基于对他被拒绝的同情,以及担心取消兜风的顾虑,我没有把母亲的原话告诉他。父亲失望地站在那儿,怅然若失地垂着手,有那么一会儿,他竟然像个孩子似的不知所措。我看着他,静静地等着他这股难受劲过去,赶快好起来,然后对我说:走吧,她不去我们俩去!
父亲掀开帽子,挠了挠后脑勺,满脸沉思的神情。他来回踱着步,不时抬头望一眼窗口,忽然,他站住了,微笑着,像是想出了一个好主意。父亲把我叫到跟前,说道:“你就说,大坝上的木棉花开了。快去……”我被他推了一把,脚步迟疑地向屋里走去,边走边回头怀疑地看着他。父亲无声地冲我抬抬手,示意我照着他说的去做。
我站在母亲身后,看她擦洗着那些没用的盘子,心里排练似的默念着父亲说的话。我再一次回头看看父亲,他冲我点点头,做了个鼓励的手势,嘴巴无声地对我发出信号:说呀!快说呀!我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对着母亲僵硬的后背,毫无把握地喊了一嗓子:“大坝上的木棉花开了……”
没有人理我。我干巴巴的、听上去有些突兀的声音,尴尬地在屋里、在我的耳朵里回荡着。我静静地站在那儿,等待着她的裁决和宣判,嘴巴微张,两手下意识地抚摸着裤线。母亲没听见似的,仍然低头擦着盘子。桌子上的盘子摞得更高了,并且像比萨斜塔一样向一边歪斜着,随时都有可能倒塌。我可不想看到这一幕,也不想傻瓜似的在那儿等下去,我飞一般地跑回到院子里。
父亲勇敢地迎接了这次失败。我们父子俩用眼神交换着彼此的沮丧和对母亲的不满,嘴里不约而同地叹着气。可是没过一会儿,父亲又把我给撵了回去,让我再跑一趟,“你就说,顺便去一趟大舅家……带上一罐腌菜。”我想,这下有门!母亲可是早就吵着要去大舅家了,从这个春天起,一直说到现在。那罐腌菜也早就准备好了,一直埋在窗前那棵胡椒树下。
这次,我兴冲冲、信心十足地向她报告了这个消息,为了让这个理由听上去具有感染力和诱惑力,我把“一罐腌菜”说了两遍。母亲站在敞开的橱柜前,她把比萨斜塔拆了,那些盘子正被一对一对地放进橱柜。“去告诉他,别去给我娘家丢人!”母亲啪的一声关上了橱柜门,并回头瞪了我一眼,眼睛里充满了愠怒与警告。我心里一惊,暗想,她准是也顺带着生我的气了。我知道在这件事上,她是想让我和她站在一起,共同反对父亲,可是我却让她失望了。
我哭丧着脸回到院子里。谁也甭想让我做传话筒了,他们这一套,让我真是腻烦透了。我站在台阶上,想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决定就在那里呆着,不接受任何人的指派与命令。父亲看着我,不用问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哭丧的脸,我被惹恼的倔样子已经告诉了他一切。他抬头看看天空,那里,天高云淡,清风习习,正是骑车兜风的好天气,而且衣服已经换好了,路上有好多行人正等着看他的自行车呢……父亲转过脸来,拍了拍车座,“走,上车!”他大声命令道,声音干脆明亮,生怕屋里的人听不见似的。我愣了一下,迟疑着向前走了两步,继而快乐地飞跑下台阶,一头钻进父亲的肘弯,不用任何人帮忙,踩着车蹬,相当熟练地攀上了自行车的大梁。父亲把左脚蹬转到起蹬的位置,助跑了几步,然后摇摇晃晃、心里没底地跨上了自行车。
我和父亲终于踏上了我们的兜风之旅。
在这里,我很想描述一下一路上所见风光:那不断出现和消失的地平线,永远在我们前面,等着我们去超跃它。大坝上,腥红绚烂的木棉树,迎着我们飞一般地向我们身后奔跑。香蕉园、咖啡林,以及沙地上成片的仙人掌田,像蓝色天空下一块块不规则的绿色蛋糕……一群鼠灰色的水牛,站在空旷的路中央,傻瓜似的瞪着我们,眼看着车子到了跟前,忽然“哞”的一声,四处逃散而去。车子驶过去,我从爸爸的胳膊肘里往后一瞧,只见它们还立在原地,目光呆滞,正远远目送着我们。经过那片季雨林,我看到一只怀孕的黑山羊,身子臃肿、沉重,肚皮快垂到了地上,在静寂的山路上寂寞而优雅地走着。我估计,当我们回去时,没准会看到它率领着一群小黑羊散步呢……
我发现,人坐在自行车上看到的风景,与用脚走路时看到的风景是不一样的,起码我感觉是这样。这个发现让我感到惊讶不已。可是这一切,远没有自行车上的我和父亲风光,更值得我向你描述。
当上车时的慌乱与不安消失之后,父亲变得从容自在起来,他在我耳边,用他那个破锣嗓子,悠然自得地哼唱着一支不成调的曲子,一点都不怕我笑话。拐弯处,父亲让我负责按车铃;而空旷的地方,他则孩子气地让车子沿着S形路线前进。上坡时,父亲在我头顶上咻咻地喘着气,费劲地蹬着车子,我抱歉地坐在车梁上,心里想着要不要下来……下坡时最痛快,车子不用蹬,轻快而飞速地向下滑行,风鼓动着父亲的衣襟哗拉拉地响着,像鸟儿拍动着翅膀。我想这样一直骑下去,不要停,迟早会到达地球的另一端。
一路上,人们停下脚步,转头惊讶地看着我们和自行车,仿佛那不是一辆自行车,而是一头怪物。一群愣头愣脑的小孩子,跟在后面追着车子跑,嘴里喊着:“看呀,看那轮子……”父亲很享受地接受着大家的注目,他想藏起心里的得意,但是藏得不彻底,他只得微微皱起眉头,掩盖住嘴角眉稍流溢出的得意之色。他一百次地下车,接受大家的欣赏、询问与艳慕,又一百零一次地上车,赶去前面迎接下一波同样的致意。
我耐心地、好脾气地坐在车上,听父亲重复地、毫不厌烦地说着同样的话:站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他是怎样突然心血来潮想买辆自行车;由于带的钱不够,他又是怎样跑去向小舅借;以及,他如何从省城把车子一口气骑了回来……只有一件事他没有说——母亲对他的惩罚。对此,他只字不提。
当我的目光跃过人们的头顶,远眺前面的地平线时,我心想,照这样子,午饭时也到不了大舅家。好在父亲及时调整了自己,他抬头看了看天,把左脚放到车蹬上,摆出一付准备启程的姿势,心满意足地就此向大伙告别。当车轮重新转动起来,朝着木棉树绚烂盛开的大坝驶去的时候,我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总的来说,这是一次愉快之旅,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新鲜、快乐,以及隐秘的炫耀。爸爸关于自行车的虚荣心,也得到了空前的满足。兜风结束的时候,这位照像馆负责人兼地方志撰写者,已经决定把这辆自行车写进地方志,让它在本地历史上留下光辉的一笔。只是,有一件事我始终没闹明白,当我们越来越接近舅舅家,从舅舅家的磨房里飘出来的咖啡的香气越来越浓的时候,父亲不知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他看了看那罐腌菜,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看,还是下次再来吧!下次和你母亲一起来。”然后,他招呼也不打一个,调转车头,肌肠辘辘地驶上了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