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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15年第05期

栏目:实验

蛋民欧穆出生时,“蛋”字已经改为“疍”了。

新政权建立后不久,一个京城的北方籍政府参事说,“蛋”字下面这个“虫”,是对这个以舟为室,视水为陆,浮生江海族群的歧视。对于这种说法,东南沿海有些疍民并不以为然,如今在香港,依然沿用这个“蛋“字,那儿的蛋民说,只有”蛋“字,才能表达他们在水上薄如蛋壳的命运。

和无数祖宗一样,欧穆自然出生在搭建于海边的一种叫“茅竂”的屋子里。“茅寮”有些像现在湘西的吊脚楼,以木材,蔗杆,蔗皮搭成。

没人确定欧穆是何时出生的。那天,一场罕见的台风整夜肆虐这个名叫沙田的渔村。欧穆的父亲和村里的一帮男人,紧紧守护着停泊在渔港里的渔船。台风到来之前,村里接到县武装部下的死命令:一条船也不能刮到海上去,说台风过后有一场军事演习在附近海域展开。

台风终于在渐渐灰白的天空中收敛起它的野性。沙滩上一些翻着白肚皮的鱼偶尔在眨巴着眼睛,从沙子下面拱出来的小螃蟹,又开始在沙滩上颤颤噤噤地横行。

一身湿漉漉的父亲拖着疲惫的双腿向自己的茅竂走去。门前祈福用的红灯笼已经吹得不见了踪影,木梯的扶手上几张破渔网在风中抖动着。

好在竂顶的蔗皮虽然东倒西斜,却依然紧紧地箍在蔗杆上。

门在一声细微的吱溜声中推开了,屋内的煤油灯火苗猛晃了下身子没了踪影。随海风刮进来的还有一束惨白的光柱。在自己长长的影子里,父亲诧异地看到一个黏糊糊、浑身赤红的婴儿趴在地上,正翻着双黑黑的眼睛看着自己。父亲的目光落在了婴儿的肚脐上:那儿拖着条半截的脐带,就像条病猪的尾巴,婴儿的腿上还流淌着血。

父亲疲沓的身体顷刻僵硬。他看到妻子光着下身,四脚八叉地躺在床边的地板上,下体处的血迹已经变得乌黑,发硬,可散落面庞上的长发依然湿漉漉的。那件蓝色碎花的布衫无力地敞开着,原本饱满丰圆的肚皮已经凹陷下去。妻子的指尖处有把张开的剪子,剪子边还有一个依然有些温热的脸盆。

父亲慌忙走到妻子身边,趴在妻子的胸前。妻子的身体里能传出有节律的海浪声,甚至还有摇橹的咯吱声,却唯独没有他期望的心跳。

……

许多天后,父亲给这个婴儿取名为欧母。父亲的做法遭到了族人的反对。男人们说,一个男孩怎么能叫母字,就是女人也不能随便叫母。只有妈祖那样的女人才能贵称为天母。女人们边唏嘘边劝说,疍民女人生仔,哪个不是过鬼门关。过去了就算行大运,过不去就只能认衰,祈祷下辈子做个男人,最好是大陆上的男人。

族人中有个做会计,人称权叔的人,民国时小学毕业,算是沙田村唯一有点文化的人。权叔之所以能读几年书,和他手里有本卷了边发黄的康熙字典有关。权叔手上为何有本康熙字典一直是个谜。字典的封面有洋字码,好像是一个洋人的名字。权叔这辈子也没见过洋人。

权叔曾在公社里做文书,颇为风光过一阵子。可权叔有两个兄弟解放前随国军去了台湾。其中有个兄弟在高雄重新拾起了疍家的水上活。有人向公社反映,权叔的那个兄弟在公海和沙田村的渔民碰过面,带过话给权叔。

公社不要权叔了,可权叔在族群里还是受到特别的尊重,村里的红白喜事他都能捞个上座。每次在一番酒足饭饱后,就有好奇的后生仔问:“权叔,字典是哪来的?”

权叔听罢立马酒醒一半,斜吊着一只眼,嘿嘿笑答:“祖传的,祖传的。”

权叔的祖上并无读书人,按旧年代的律法,疍家人是禁止读书识字的,那可是杀头的罪。

众人见说服不了父亲,便扯着父亲来到权叔的茅竂。权叔的茅竂建在村子离海边最远的一块丘陵处。说是茅竂,实际已经是土砖砌盖的院子了。权叔知晓众人争拗的缘由后,责怪父亲确有不妥。他转身窸窸窣窣地从枕头下面翻出了那本字典,咂吧下被槟榔染红的嘴,舔了舔细长的食指。权叔边翻字典边喃喃自语道,这个孩子刚出生就能睁眼在地上爬,不是一般的种,要有个有墨水味的名字。嗯……这个字最好,和“母”字谐音。“穆桂英”的“穆”字,听起来像教书先生,公家人呵。

欧穆的名字就这样得到了族人的认可。十多年后,教欧穆的物理老师是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他对欧穆的名字感到奇怪,便做了个恶作剧。那天他用比往日更郑重的步子走上讲台,笑眯眯瞅着欧穆,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同学们,今天我们讲欧姆的定律。

欧穆慌张地站起,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没搞过什么定律。全班一阵哄堂大笑。令欧穆倍感尴尬的是,这个远在异国他乡的欧姆,据说和他一样,右脚都有轻微的残疾。

欧穆从小一条腿就有些瘸。按接生婆的说法,早产的欧穆是站着出生的,肯定是一条腿先伸了出来。欧穆的母亲袁氏在母子生命的最后一刻,定是拿起剪刀剪烂了自己的下体,把欧穆拽了出来。在那次慌张的剪绞中,欧穆一只脚的脚筋被挑断了。

欧穆除了右腿有点瘸,其它发育都正常。上学后,欧穆显得比沙田村其它孩子聪慧。他读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每次考试成绩都是班上的第一。疍民的孩子都喜欢在海滩和渔港里嬉戏,可在这些顽皮的孩子里,你很少看到欧穆的影子。他喜欢安静地趴在茅竂的地板上看书,或者呆呆地看着大海对面的大陆。

上小学后的欧穆依然不会游泳。这可急煞了欧穆的父亲。对大海的胆怯是作为一个疍民的最大耻辱。在一个风浪微起的夏日,父亲拎起瘦小的欧穆,把他夹在腰间,气呼呼地向大海走去。欧穆没有呼天喊地,四肢乱蹬,而是安静地躺在父亲青筋粗暴的胳膊肘里。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父亲夹着欧穆走进了大海,当海水齐腰时,父亲像耍猴似的把欧穆围着腰间转了一圈,然后把他高高地举起。父亲的目光一定停留在那海天一色的天际,那是海葬妻子的地方。

欧穆为母亲海葬一事对父亲一直耿耿于怀。欧穆没见过母亲袁氏,母亲生前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许多年后,在高墙下生活的欧穆在一本介绍疍民生活的书中,才体味到父亲的良苦用心。疍民居住地多半是沿海沙田地貌,如果不海葬就只能埋葬在沙地。大风一起,许多尸骨就可能裸露在外,成为野狗、田鼠们追逐的食物。

父亲举着欧穆继续向大海的深处走了几步,然后屏住呼吸,随后大喊了声:“衰仔!”便将欧穆抛了出去。欧穆的身子像婴儿蜷曲在母亲子宫般地落到海里,他似乎享受从空中落入大海的感觉。

刚落入大海的欧穆并没有四肢划动,可身子却奇迹般漂浮在海面,随着海浪的起伏,他甚至能像刚出生时那样将头抬出水面,惬意地看着不远处面露惊诧的父亲。

父亲舞动着双臂,冲欧穆喊:划水,快划水。父亲这种充满喜悦的惊诧,很快被一种失望情绪弥盖。儿子虽然能够浮在海面,划行的速度也足够快,可那姿势让他想起权叔家那只喜欢在海水中嬉戏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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