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8年第03期
说起来,许飞和刘越认识是因为游泳。许飞后来不喜欢刘越说到她们认识的过程,“说来好笑”,刘越总是这样开头。
有什么好笑的?还不是怪许飞穿了连体四角的大红泳衣。而许飞自己,当时其实并不知道连体四角的游泳衣值得一笑。许飞七岁,刘越九岁,两岁的差距让她们错过幼儿园同窗的机会,没能在跷跷板的两头明争暗斗过,也没赶上分享一块橡皮糖——在这片居民区,女孩们如果在幼儿园分吃过一块橡皮糖,就意味着一辈子的忠诚了。许飞认识刘越,是在许飞幼儿园毕业、刘越二年级暑假。小学的女孩是不吃橡皮糖的。
刘越吃泡泡糖。在少年宫游泳池边,她吹了三个巨大的泡泡。泡泡再大,也没挡住她去看游泳池里那团大红——居然还有那样的游泳衣!刘越此后多年都对这问题百思不解。首先,那是连体的,裤腿是直角,而不是三角,因为许飞个头小,裤脚几乎盖住膝盖。然后,那还是带袖子的游泳衣,同样,本是短袖的设计,在许飞身上,就成了中袖。跟它拙劣的设计相比,那种饱满得让人疑心会在泳池中褪色的大红颜色,反倒算不上数一数二的缺点。
这件泳衣的主人呢,此时只是一个小小的红点,正在泳池里卖力前进。许飞正是在那个夏天学会了游泳。少年宫的教练认为她在游泳方面缺少天资。许飞的妈妈设法让教练给许飞开了几次小灶,许飞勉强开始能游上几米。许飞不知道教练对自己“缺少天资”的评价,她以为那个三十多岁的女教练天生就是个坏脾气——据说是退役的游泳运动员,没能进入市队。
刘越发现许飞的时候,许飞已经不需要教练了。因为理论上讲,她已经学会了游泳,只不过还需要一个“练习、巩固、提高”的阶段。在这个阶段,许阿姨就接替教练,对许飞提出每天游五个五十米的目标。许阿姨喜欢定目标,而那些目标都能有惊无险实现。比如许阿姨让许飞进入这片居民区那所好一点的小学了,虽然费了些力,许阿姨送出去好几斤纯毛毛线。
刘越叫住许飞,“嘿,让你妈妈别给你穿这件泳衣了,太丑了。”
许飞刚从泳池爬出来,全身滴水。一个大个子女孩、不认识的,用不好的语气跟她说话?关键是,对方说了什么,她似乎听懂了,但是她太害怕,便立刻忘了。
许飞就哭了,是张嘴大哭。她也就那时张嘴大哭过,后来说话都没露过牙齿。
许阿姨去小卖部买汽水了。等她赶回泳池边,许飞已经哭完了。
刘越为了让许飞不哭,给了许飞一块泡泡糖。许飞还没上小学,就已经吃上了小学女孩才会吃的泡泡糖。后来那种会把舌头染成紫色的糖,也是刘越给许飞的——许阿姨当然不许,紫色舌头让许阿姨气得浑身发抖。
刘越示范如何吹泡泡,许飞一学就会——这比游泳容易。在许飞吹出第三个泡泡的时候,听大个子女孩朝许阿姨说:“这件泳衣,真是笑死人了,下次换一件吧。”
泡泡破了,盖了许飞一脸。她的脸也是小的,许阿姨说许飞是“瓜子脸”,算是夸奖。
“天啊,你怎么能吃这种东西,万一吞进肚子里,一辈子都不会消化的。”许阿姨说。汽水瓶放地上的瞬间,她又暗暗斜了一眼刘越,迅速在心中给了这孩子一个相当低的评价:粗野、没教养,而且,长得也太茁壮了些,像没修剪好的万年青,全身上下都是棱角。
许阿姨一把扯下许飞脸上的泡泡糖,像揭下一副面具,露出刚哭过的苦相。
许阿姨第二天给许飞换了泳衣——比那件也好不了多少,同样保守,仍然是连体、四角,款式上的改动只是短袖变成了无袖,另外大红色变成了鹅黄。
许阿姨在妇联做行政工作,算是干部,许飞就是干部家庭的独生女,许阿姨便一直按“干部家庭独生女”的想法,来打扮许飞。许飞小时候的装扮一直有干部气质。熟人们有时会惊叹,许飞活是一个小号的许阿姨。所以,许阿姨也是小脸、小骨架,但脖子长。她在夏天戴珍珠项链,冬天穿高领毛衣,也把项链掏出来放在毛衣外面。珍珠项链是有一年她们单位组织去北戴河旅游时买的,可能不保真,有时跟毛衣会擦出静电,噼啪地响。不过就要个点缀的意思,许阿姨认为。她在乎的是人前好看,但不能过分好看,免得被人说成“妖精”,或者“老妖精”。她那时还不老,但女儿已经七岁,所以她也算不得年轻。
刘越告诉许阿姨,这件鹅黄的泳衣仍然很糟糕,不过比那件大红的好些。许阿姨并不想理她。不过是个小孩子。妇联机关工作多年的许阿姨,当然知道如何敷衍过去。但刘越太热情,她的自我介绍从名字、住址开始,一直说到刘阿姨和刘叔叔。许阿姨依稀想起,刘阿姨是她初中的篮球队队友。
许阿姨的职业令她对所有的妇女生活充满好奇,她想知道当年的队友刘阿姨如今更多的生活细节,以便判断她是否过得如意。如果刘阿姨的生存质量不如自己,那倒是值得开心一番的。刘阿姨当年在篮球队是主力前锋,三分远投的命中率总能让全场欢呼。许阿姨在球场上默默无闻,一直是后卫的角色,可有可无。她“拼不下脸”来。在球场上,凡事都得拼下脸。这个“拼不下脸”的评语是致命的,因此许阿姨后来惨淡退出篮球队。
刘越说,“我妈妈,她不工作,她不爱工作,她就爱跳健美操,我爸说她跳得没以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