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T做了,等片子出来。我站在医务台后又多看了管理片子的女护士几眼。我没什么才能又主动牺牲个性,我平庸得要命,但我内心还有一点对清湛东西的向往。比如对葛淙的追求精神向往,对女护士身上来自骨子里的优雅和悲悯向往。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向往变成一种渴望,特别是当我发现自己的阅历差不多是一张白纸,这种渴望更强烈。所以,尽管葛淙很少回信我也愿意给他写信,尽管女护士可能根本看不上我,我也愿意在每次去医院时到片档室看她一眼。
医生看完片子对我说:你父亲肺里长了个东西,八公分大,至少有七八年历史了。眼前的医生好像被我的视力或者意志推远和缩小了,颜色也变了,原来蓝莹莹的大褂现在变成灰土土的。“长个东西是什么意思。长个什么东西……”我声音都虚了。“肿瘤。”“肿瘤,是什么?”“恶性的话就是癌症。”我的无知够医生当笑料了,终于明白父亲得的是什么病。什么病都可以不知,癌症,谁不知!我像热昏的狗,只会喘气。
我在医院门外的大街上晃悠,路过茶坊想进去喝杯泡沫红茶,一进门,迎面扑上来的霉湿味像久卧病人的被子兜头盖在我身上,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退出来又想在路边吃碗汤粉,看见血丝丝的鸭胗鸭肠,胃里又翻腾开了。我退回大街上。
癌症,大家说烂的事情,从前都发生在别人身上,它只损害别人的身体,不会损害自己家人的身体;因为自己亲人没有,便觉得它好像可以凭意志就能杜绝的。现在看来人的意志不仅十分脆弱,还很不可靠。我现在特别想找人说说这个事,就这个病问问医生或癌症病人,反正我现在想说话,不管说给谁听,不管说什么。我想起片档室的女护士,作为医务工作者,我就“病”问她点什么不过分吧?我的亲人得了癌症,这对我犹如晴天霹雳。我刚听说这个消息,我的医疗知识有限,对所谓的“病”几乎一无所知,问问她没什么不行吧?这个时候,作为医务人员,她说什么都是权威的,她的任何一个意见,都可能是我们决策的依据。
我进了片档室,看见那双疏朗凄楚的眼睛,它正从铁栏杆后面望过来,露出询问的表情。这表情使我说不出话,我错过了发问的时机,而且这时候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发觉自己是在利用父亲生病这件事,我感到羞耻,在女护士的目光中,扭身走了。
什么是病?从人体免疫学角度,病是免疫力低下的结果,一个人得了病,与其查诱因于外界,不如查其自身。癌症是这样发生的:当一个人丧失一种或多种快乐源,人固有的抵御肿瘤的能力就会下降,当癌细胞生存的理化指标超出人的解毒功能,人就面临肿瘤的威胁。这就是病。这里的真相是:天下无病,某人生病只是他自己的问题。也就是说,父亲“病”的是自己的情绪和生活方式。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总是在气头上过日子。他进得家门,三分钟开始训斥,五分钟开始怒吼,十分钟开始打人。他骂了一辈子自己的妻子,把我们这些孩子从小打到大;把葛淙打成了忤子,把我打成了软蛋。父亲在单位也总跟人别扭,他在家里总说某某某太圆滑,某某某太会来事儿,谁谁谁削尖脑袋往上爬。他喜欢跟新来的同事打交道,对人家客客气气宠爱有加,请他们到家里吃饭,讲一些单位的人情世故给他们听。他把家里的花生、泡菜这种耐耗食品送给这些新来的,然后在工作上用他们,使唤他们。那些新来的总有翅膀长硬的一天,他们终不会像刚来时那样对他恭敬客气有加,他的心情就坏了,越来越坏,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工作后有一次在他这般感叹时,很冲地对他说:现在的年轻人不会再依附某个人,大家干活拿钱,谁也不欠谁。父亲说:你才工作几天有个屁资格跟我说人际关系;你不靠个山头就永远只能当个小职员。我说:都什么时代了……他立即吼道:什么时代都是少数人掌权多数人服从,你别和葛淙一样没出息。
我想父亲的问题在于不会爱。不会爱家里人,也不会跟同事合作,他让自己跟世界敌对,所以他一生都过得辛苦。我们家的问题也是不会爱,家庭成员各行其是,聚在一起就是吵,谁也不关心谁;只有向这个家索取的,没有向这个家贡献的;贡献的只有母亲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