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北,右拐,一块投资公司的广告牌扯起我们的颈筋,绷布上,一只金桶打开,倾斜,倒出金币,仿佛要砸中你的头,却在喷绘上凝成喜之郎果冻一样的东西。比水桶还大的金桶裂了道口子,姚明的手也摸不到那里,像是谁用竹蒿戳的。北风穿布而过,哗啦啦作旗响。
行人很少注意这块广告,一位骑“左撇子”牌自行车读跑学的学子从金桶的裂缝中受到灵感闪击。他是《魔戒》迷,常猫在电脑上偷偷写《魔戒后传》,他续上的情节从史麦戈和至尊魔戒一起掉进末日火山之后开始,史麦戈对魔戒如此着迷,化为一摊骨浆后,他紧紧跟随魔戒化作的金水,并成功将自己的灵魂附在其上,再也不会分离。中土世纪过后很久,迎来了液晶时代,末日火山发生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喷发,向天空喷射了九万亿吨岩浆,仿佛无数金太阳爆炸,其中一块有魂附体,等待重见天日,它借《道德经》焚化后的仙气,哐当一声,化作了一块会飞的金币,它的能耐不可估量,甚于魔戒,它演绎的故事像梦一样织网……
大家早知道,史麦戈就是那个咕噜,以活鱼和年轻的哥布林为食的咕噜,说话声像吹冰窟窿的咕噜,一双大眼有时透黄有时发绿的咕噜,隐匿在迷雾山脉达四百年之久的咕噜,被精灵绳索捆着去完成崇高使命的咕噜……续写《魔戒后传》的学子相信,咕噜会给他意想不到的魔力,实现他比金币和烤鹌鹑蛋还多的梦想。
有天清早,一位环卫女工在这广告牌下看到一个小矮人,头靠铁支架,睡得流涎喷香,以为是地萝,前去叫醒他,对方睁开一片朝霞梦眼,是个外乡人,他不耐烦别人打扰他正在做的好梦,嘟囔了一句,淹没在穿桥而过的火车声里。他歪头又睡。天桥下常睡一些来历不明的流浪汉,他们蜷成团,从高处看,都是小矮人形状。环卫女工把要对地萝讲的话咽回肚里。第二天,断黑后,她在天桥上看到地萝,停下身,低头问了句:“你昨晚睡在呢得?”“家里啦——”地萝说话也带唱腔,耍了一个花音,头抬起,黄牛崽那般大的眼睛望着环卫女工。她的脸在桥灯下显得有些虚浮,嘴抿了抿,张开了:“你唱一首《梦里水乡》来听。”“我晚上不唱女声。”过往行人的影子压在他们凑在一块的影子上。环卫女工猫手拿出一张折成四五叠的绿票子,从她戴罩袖的工作服袖口滑下来,落在地萝腿问。她转身,猫一般走了。地萝的歌声追上了她:“我梦到未来牵着你的手,幼小的肩膀大大的头……”环卫女工不晓得这首歌叫《给未来的孩子》,是首老歌,齐秦唱的,地萝蛮喜欢唱,夜里回去,昂头,常唱给自己听,也唱给过桥风听。她工作服下的腹部莫名颤了几颤。她晚饭吃得有点撑,不是替她一个人吃的,她怀了第二胎,有三个月,准备下周辞工回老家西影山养胎,再做一回母亲。近来,她老想吃烧烤,她想,怀的一定是个娃崽。
这块大型广告牌过完,是一中路,两溜烧烤店将路口夹得紧巴巴。
未进一中,先闻气味。气味在摆擂台,来自海陆空的厮拼。墨鱼丝、鱿鱼串、炭烧鱼散发的海腥味、塘鲜味很淡;猪耳、卤心肝、腊肥肠、猪尾,鸡翅、鸡杂、鸡丁、鸡腿、鸡爪,牛舌、牛筋、牛肉串、羊肉串早摆出几条长蛇阵,气焰正嚣;而烤鹑鹌、烤乳鸽以及它们的蛋蛋串,徒有块头和数量,气息渺茫。其实,所有这些气味都争不到冠军,勇冠三军的是佐料之王——辣椒,每一种烧烤都少不了它来点赞,不是辣椒粉,便是辣椒油。于是,一条街就畅行了一种气味——辣冲味,能辣透所有皮肉,深入骨头。下水道也散出这种气味。
早些年,八九个烧烤摊挤在街口,离一中校门还得跑个一百米再加五十米。约一百米处,孤零零多出一个烧烤摊,一辆铁皮车,摩托作动力,其上,烤炉、锅瓢、碗筷、案板、汽灶、水桶紧凑着,各司其位。摊后,一男一女也在其位,男的主持烧物,女的打杂收钱。一盏曲针形状的节能灯挂在铁拉丝上,照出他们烟熏火燎的脸,男脸女脸均摊开腊肉色,刚烤黄正出油的那种腊肉色,男脸偏焦黄,女脸红透黄。他们在灯晕里默契着,守望着。
摊对面,一中数栋教学楼灯光通亮,隔着高密的樟树、簇红抱青的花坛绿带、挑出银尖的镀铬围栏,灯光由此削去自己的亮色,柔和,安静,静得仿佛它们罩住的是空楼,一栋连一栋的空楼。时间这老顽童在这些楼里变了模样,像一个在经堂里收心做晚课的白净小沙弥。
风清之夜,星月隐形,草木微声,不远处,鸿裕大酒店二楼漏出的喊歌声似是渔歌唱晚,没入江风。
蓦然,对面校园的树影里传出敲击声,敲在空心金属管上,脆而亮,回音干脆,颇有节奏,一下,两下,三下,接二连三响起,就有了某种接头暗号的意味。
女摊主闻声鹅起,她发出的声音也有些鹅唱“曲颈歌”的味道:“喂喂,来了生意,快去看看。”
喂出的是地萝,他缩在摊后的街沿石上打坐。不探头进去,看他不到。
地萝迈开收成一盘的腿,晃悠悠过了街,他一团身子贴在锃亮的围栏上。围栏不止一道,里面还有一道矮围栏,同样亮尖如戟。两道围栏之间,是常青的绿色隔离带,栽满冬青、紫薇、山茶,修剪成球状,矮树蔸支撑,犹如一个个停摆、放大的地球仪、浑天仪。两道围栏和数个树球将地萝和树影里的三个人影隔出一丈开外。
“地萝哥,来三十串牛肉、三十串鸡杂、六只鸡腿。”“还加八只鸡翅膀。”“你复述一遍烧烤数。”一个声音滑过球状树影,声音过了变音期,似粗非粗,透些戏谑味道,仿的是某老师的腔调。“我记得,牛肉串——三十,鸡杂串——三十,鸡大腿——六只,鸡……鸡翅膀——四双。”地萝用了顺嘴的唱腔。“你们听,他说话活像《霍比特人》中的那个咕噜,你们以后都跟我叫他咕噜哥。咕噜哥,我不会让你吃生鱼,让你改吃熟食,你的食材范围很广,钢筋水泥、高能炮弹、电脑芯片——通吃!”“夏风伦,你的《魔戒后传》赚了钱,会不会分几十万给你咕噜哥?”“我还打算培养他当特型演员,演中国版咕噜……”
树影里嘻成一团。地萝也咧嘴笑了。树下,灯下,笑声都没留影子。风不知潜伏在哪里。围栏上高低错落的银尖将光收进去,凝成一点一点的亮,照眼。地萝转身,晃悠悠过街。
地萝再过街时,肩上多出一根竹篙。竹篱通体蔑黄,相当于四五个地萝高。地萝晃悠悠时,竹篙也晃悠悠,一竖一横,两个晃悠悠,晃过来了。
竹篙前端绑了个小挂篮,细软铁丝编成,像电影里给皇亲贵胄捕赶鸣蝉的粘竿。此物在地萝手里,想必已施展熟了,他从高围栏里伸过去,横过绿色隔离带,穿插过了矮围栏。那个瘦高个子将一张红票子、一张绿票子揉成一团,放进挂篮,笑道:“咕噜哥,零钱不找,给你。”他的侧影如一枝虎皮剑兰,插在绿带里。旁边一个帮腔道:“咕噜哥,他是小土豪,你只管收,下次,要他再给你一张整票子。”“哪是一张整票子?要咕噜哥准备麻袋装钱。”“咕噜哥,你真当了咕噜,上电视,演电影,唱你的《烧烤歌》,准红……”
地萝扛着竹篙走了。他站在街中央,将竹篙支过去,停在女摊主眼前。对方伸手抓过篮中那团钱。炭火正旺,男摊主右手摆开烤串肉,左手持一把刷子,从敞口瓶里粘出辣椒油,擦鞋匠般刷来刷去。他眼前,红星乱了紫烟,脸上的腊肉色冒出红油。肉香味、辣冲味漫过街后,朝有空有孔的地方钻。
地萝分两批将烧烤运过街,撑进树影人影交锗里。第二批撑过去的,还有一叠餐巾纸,有些鼓突,纸里包着十七块五毛的找零。女摊主包得块是块、角是角,蛮齐整。
“咕噜哥,我说了零钱归你。”
“我不贪污钱。”
“你以为你是个官啊?你是个傻B!”瘦高个子手抓一只鸡腿乱啃,偷空,拖腔拿调给地萝训话,耳熟,不知学的是哪位明星腔。
树影里又闪忽出一些人影。地萝有些应接不暇,那根丈余长的竹篙在街面上穿梭,在女摊主的手中满载而去,轻盈而归。她双手麻利,手法如一位放鸬鹚的渔姑。三十年前,我们清都城外的下照河里,常见渔姑和鸬鹚,那些通体黑亮的水鸟在撑篙上蹲伏成一排,默视着碧青的河水,猛然扎进水里,喧出雪白的水花。后来,淘金船开来了,再后来,挖沙船开来了,渔姑和鸬鹚都没有了。我们吃的烤鱼有一股柴油味。摊主自有办法变味,多放辣椒,不是辣椒粉,便是辣椒油,柴油味也就过去了。
时间这老顽童的手法更高明,谁都看不出他用了什么障眼法,白天黑夜、小孩大人都变成了他的遮拦,他自己不知去向。
校园里开始喧哗。街口辚辚匝过来八九辆烧烤车,朝校门口聚拢。渔姑样的女摊主早领了丈夫和地萝再向前五十米,占了校门边最当口的码头。女摊主们瞥向他们的眼神由街灯和炭火照亮,有如补渔网的银梭,薄而机巧,能扯出各自心线,结成一张张密网,撒进深水里,要将世道人心过一过拉网,风言风语已荡过几度春秋:“把个地萝卜摊在前头,偷偷摸摸赚钱,误人子弟,不长人毛!”“人家是学女菩萨,收留地萝卜做长工。”“地萝卜咯样的长工,打起灯笼都有地方找,只用管他一碗饭。”“再用地萝卜招回一个红萝卜,她就一举两得哕……”
一时,校门口犹如夜市街,面的、摩的、小车,走读生、寄宿生、家长们,纷纷给熙熙攘攘作注;拉客声、叫卖声、嘻笑声和窃窃私语忙忙叨叨给夜色解闷。一簇簇青丝飘飘的头和黑亮黑亮的头在烧烤摊前集合。油花飞溅,辣椒冲眼,学生们会即兴来些发嗲卖萌:“地萝哥,来两份麻辣烫。”“地萝叔,来一串凤爪呗。”“咕噜哥,来一首《烧烤歌》。”
地萝阔嘴一咧,咧出了笑,也咧出了一首歌:
多么熟悉的味道
你过不过来尝一尝
从来不需要想起
永远也不会忘记
没有柴哪有烧
没有烧哪有烤
没有烤哪有靠
没有靠哪有我
假如你不曾养育我
给我温暖的烧烤
假如你不曾来卖我
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学生们跟着起唱,有的跟地萝学唱《烧烤歌》,有的是唱原词原调:《酒干倘卖无》。他们相互推揉,乱笑,大声唱。炉烤吐出木炭噼啪声,映红了他们放诞的脸。混杂的歌声、混充的肉香味、更冲的辣椒味搅拌了夜空。
夜色被调成了一大杯鸡尾酒,有点烈,要加些薄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