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7年第06期
栏目:关东传奇
香木镇谷香园掌柜谷三绳一般是不在果子铺中出现的。谷香园是香木镇唯一的点心作坊,除了作坊,还有三个铺子。一个铺子就在谷香园门口,叫谷香园一铺子。一个铺子在香木镇西的官道十字路口,那儿有一个杂货大集,逢双日子必有集。谷香园二铺子紧靠路口。最后一个铺子没在香木镇,开在了香木镇北松花江的鸟河码头。这个铺子没叫谷香园三铺子,叫云香果子铺,但铺子的木头匾上有谷香园的梅花篆字的印章。谷三绳的三个铺子让他三个闺女掌管着。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应该是谷三绳给他三个闺女的陪嫁。三个闺女出嫁的时候,铺子是由谷三绳出钱盖的,谷三绳给她们每人一块桦木板做的牌匾,还每人给她们一本只有六十多页的线装书,书名叫《谷焙朝廷面点一百零八歌括》,其实是谷氏祖传的做点心的秘方。这秘方均是由诗歌构成,一百零八首,词句晦涩,但押韵工整。不是谷家人,便读不懂这些诗歌。在这诗歌里,藏着各种点心的配料,烤制时间,甚至还有点心的膳食药理。谷三绳已把这些歌括领会得烂熟,但他的三个闺女却没有吃透。谷三绳的夫人是香木镇南大地主边孝坤的老闺女,谷三绳能有今天,也是靠了老边家。谷三绳是直隶人,那年逃荒到了关东,落脚在边家大院,在边家大院的伙房里当厨。边老爷很喜欢他,喜欢他做事有头有尾,却又不声不响,无论做多大的事也不讲价钱。边老爷就把老闺女许给了他。老闺女长得很俊,谷三绳长得很丑,他又比边老爷的老闺女大了十多岁,老闺女就说啥也不同意。谷三绳找着边家老闺女,半天才说一句,你嫁给我,你是赚了。老闺女不哭了,问,为啥?谷三绳说,我有手艺。我的手艺不是弄大勺,蒸馒头。我爷叫谷焙,在朝廷给老佛爷做过点心。我的手艺,天下没几个。这话让边老爷听见了,老爷就细问谷三绳的来历,谷三绳就一一道来。后来边老爷出钱,在香木镇给谷三绳买了地,盖了作坊,也算是给老闺女的陪嫁。谷三绳没有让边老爷失望,他的谷香园几年的工夫就红火起来。江南江北的人都过来买他的点心。谷家的手艺是要传承的,没有儿子,这谷家的手艺就要变了姓。谷三绳的老婆让他娶个妾,谷三绳也是动了心了。还没等娶,边老爷就上门了,说,你要娶妾,就等于打我老边家的嘴巴。你今儿个娶妾,明儿个我就一把火烧了你的铺子。说完就走了。谷三绳就断了娶妾的念头。谷三绳只好把传承的希望落在三个闺女身上,心想变姓就变姓吧,点心的味道不变就行,这也算是我对祖宗的最后的交代。谷三绳对三个闺女也有要求,可以嫁人,但不能离开香木镇,也算变相招女婿。
三个闺女都很聪明,但做点心的悟性并不好。
大闺女叫谷春香。小时候跟在谷三绳的屁股后,帮着爹端盆子、端糖、往盆子里打鸡蛋。谷三绳是一个节俭的人,他从来不扔东西。点心烤糊了他不扔,让全家人吃。连烤锅上的点心渣子也划拉到碗里,家人不吃,他吃。谷春香就怕吃点心,吃了就要吐。后来谷三绳招了几个伙计,谷春香才从作坊里出来。可能是小时候春香吃点心吃伤了,她对做点心从心里往外厌恶。
春香结婚了,嫁给了香木镇丰裕米店掌柜郭铁来的儿子郭木墩儿。谷香园做点心的面粉都用丰裕米店的。丰裕米店的面粉是郭铁来从哈尔滨马迭尔面厂拉来的。马迭尔面厂是俄国人开的厂子,用洋机器磨面,当年的哈尔滨人都知道马迭尔洋面粉。马迭尔洋面粉不随便供应,它只给哈尔滨的大馆子。马迭尔洋面粉厂的中国管家郭宝财是郭铁来的二叔,郭铁来拉马迭尔洋面粉就不费劲。郭木墩儿是一个老实厚道的小伙子,没有他父亲精明,娶了春香,其实就成了谷家的入赘女婿。谷香园一铺子就在谷香园作坊的前边,一天三顿饭,春香要在娘家吃。郭木墩儿也就成了谷家的人。一铺子招了俩伙计,一男一女,是对夫妻。春香只教给男的如何上炉、如何起锅,教给女的如何和面,往点心模子里倒点心糊儿,其他的一概不让他们知道。对这对夫妻管理很严,除了做这些事情,不许他们看点心的配料。郭木墩儿每天要坐在点心铺里,叼着烟袋,盯着他们。春香很少到作坊里来,她整天在谷家大院忙家务。
谷三绳的点心作坊不大,但销路不近。他做出的点心大都送到哈尔滨。哈尔滨有三家大馆子要他的点心。还有哈尔滨寿礼洋行出售他的点心。谷三绳的点心一概不送货,要货就自己上门来取。三个铺子经营得好坏,谷三绳一概不管。点心做得出了差错来找他讨教,他也会瞪着眼睛说,“歌括”里有,回去自个儿悟去。虽然谷三绳和大闺女的一铺子挨得很近,大闺女除了一家人吃他的饭以外,别的光儿也沾不上。其实这饭也不白吃,一铺子的生意比二铺子和三铺子都好,她不用操心,却把爹娘要干的家务给干了。谷家没丫鬟。
谷三绳的二闺女佩香不太着调。她喜欢打麻将。她经营的二铺子最冷清,好在她找了个好女婿。女婿叫廖大金,他有三个姐,都嫁给了有钱人家。父亲廖发和在哈尔滨开金店,很有钱。廖发和人生有三大爱好,在江边的许麻子戏园子听戏,在桃花巷逛窑子,晚上吃点心。廖发和吃点心吃得很猛,早晨他喝一碗粥,中午他吃一碗汤面,晚上他要吃一斤点心。廖发和吃点心不吃二手货,他让廖大金开着俄产的伏尔加轿车到香木镇给他拉新出锅的点心。廖大金每三天就要去一趟香木镇,他在谷香园认识了谷三绳的二闺女谷佩香。谷佩香是谷家三个闺女当中最漂亮的一个,也是父母最疼爱的一个。谷佩香鼓鼻子鼓脸儿,身段细长,却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谷佩香的眉眼有水气,下雨阴天看着都亮堂。谷佩香的声音也好,不尖细不绵软,脆生。长得又矮又瘦的廖大金一眼就看上了谷佩香。他知道怎样能把谷佩香娶到手,就在谷掌柜的身上下力量。有一回廖大金把一枚金槽子糕拍到谷三绳的面前说,我让金匠照着你的槽子糕铸出来的,十二钱重,拿去,算我买你点心的提前预付。谷三绳拨了半天算盘,说,少爷,按这个价码,你得到我这儿取六年的点心。这怎么行?
廖大金说,这得看我爹了。我爹在哈尔滨开金店,他还能在乎这么点小钱儿?啥时候我爹吃腻了,我就不来取点心了,多出的钱你也不用退了。
后来,廖大金向谷三绳说他想娶他的二闺女。谷三绳连犹豫都没犹豫,说,嫁给你们老廖家,那不是享福去了。
廖大金说,我得把佩香带走。在哈尔滨那么大的地方,你二闺女才能有见识,才能出息。
廖大金说这话,谷三绳摇头了,那不行。我跟我三个闺女说过,你们嫁到哪儿都不能超过十里地界儿,因为我没儿子,得靠你们养老。还有,我也不能离开香木镇。
廖大金说,那行,那我过来。不过,这金糟子糕我爹不能给您。
谷三绳也不介意,在香木镇西给老二买了铺子。谷佩香为了不惹父亲生气,才勉强支撑着铺子,因为他们不缺钱。廖大金也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他父亲有钱,却不向他父亲伸手要。他倒药材。每年他要去一次朝鲜。去朝鲜的时候拉的是整车的双城堡的精白糖,回来时整车地往回拉高丽参,卖给哈尔滨、长春、奉天的大药堂。这些事情他一个多月就能干完,然后开着伏尔加车,伏尔加车后备箱里塞满了钱,回香木镇歇息。他在香木镇歇息的时间有十个月。这十个月他也从来不进点心铺,陪着佩香打牌。佩香打牌玩的都是小钱,佩香一输钱就不高兴,但廖大金却非常高兴。他从兜里啪啪地往出甩钱,还说,输,使劲儿输。
二铺子能正常地经营,这里也藏着一些猫腻儿。二铺子没有真正的作坊,铺子上的点心都是鸟河的老妹子谷云香送来的。这也成全了云香果子铺。云香果子铺每天的果子有一多半都送到二铺子来。为了不让谷三绳知道,云香果子铺送货都在半夜。
谷三绳的老闺女谷云香在谷家闺女里是最受累的一个。谷云香长得细长,面皮儿黑,长得也丑。她嫁给了江边的老曹家。老曹家不算穷也不算富,虽然老曹家也是松花江南有名的地主,可这里的地薄,草甸子占了一半。此地的农人也少,大都是打鱼的。老曹家有近千垧地,也是徒有虚名。老曹家孩子多,曹老爷娶了三房太太,生了十五个儿子。谷云香嫁给的是十二儿子曹顺开。曹顺开排行十二。曹顺开长得也算周正,白面皮儿,骨架也不瘦小,走在路上看不出有什么毛病。谷云香是媒人提媒才嫁给曹顺开的。曹老爷认识谷三绳。原来曹老爷跟边老爷是朋友,曹老爷常到边老爷那儿下棋。那时候谷三绳还是大厨。谷三绳知道曹老爷有地几千垧,能娶三儿也是三儿的福分。曹老爷给谷三绳的定亲礼也让谷三绳感到很舒坦。曹老爷知道谷三绳得意什么,是三挂大车的马迭尔精白粉。他怎么整到的马迭尔精白粉,直到闺女出嫁以后,谷三绳也没搞清楚。谷三绳看着整车的面粉,动了心,就破了他立下的规矩,云香嫁到了三十多里的鸟河码头。谁知三年前云香回香木镇,告诉爹妈不幸的消息,曹顺开浑身没劲儿,干不了重活儿,一使点力气就浑身冒汗,连头顶脚心都有汗。谷云香就把曹顺开领到江北名医毛十六先生那儿看病。毛十六给曹顺开号完脉,说道,虚胎症。没生下来的时候就没劲儿,生下来以后就更没劲儿。
谷云香说,能治吗?
毛十六先生不悦,到我这儿来看病有不能治的吗?
谷云香说,治吧。
毛十六先生说,咋治,天天喝汤药,直到把浑身的劲儿都喝出来就治好了。
曹顺开问,得多少天?
毛十六先生说,少则三年,多则十五年。
……
云香果子铺天天有点心的香味儿从铺子里漫出,也掺杂着汤药味儿。
曹顺开浑身没劲儿,家里家外的事儿就得由谷云香来料理。谷云香为了省钱,只雇了一个帮工,这个帮工又是一个瘸子。雇一个好人一年要给一百二十两银子,给这个瘸子的工钱是一年四十两银子。这个瘸子叫曹士德,是曹顺开的叔伯侄儿。瘸子很能干,好人也比不上他的勤快。
云香果子铺虽然经营艰难,但每年的经营收入也不比一铺子少多少。
平时谷三绳很少到这三个铺子里去。听了云香的讲述,就有些担忧。按照往年的惯例,到年底的最后一天,他必要把这三个铺子都走一遍,听三个姑娘给他唱账。唱完账他要随便抓起一颗点心在嘴里不断地嚼着,好吃他就咽下去,不好吃就吐了。在吐的时候还要骂道,你们这些不争气的笨货,这是人吃的吗。
现在到了年底,谷三绳就开始逐个铺子地走。
一铺子在谷三绳的眼皮底下,不必过问,他也知道一铺子里的点心口味不错。他只让春香唱了一会儿账。唱完账,谷三绳说,比去年多出一百多锅点心,这也不是好事。好点心一定要缺货。三百六十天,要有二十多天缺货,这才是店铺的奥秘。老大,你就是太傻。
郭木墩儿插嘴,马迭尔面粉积货太多,不用这面粉就褪了色。
谷三绳说,你也是笨。马迭尔面粉还怕积压吗?送到你爹的米店卖出去再跟他换新的。
郭木墩儿笑了,我爹要跟我算账,把面粉退给他,他只给七折。
谷三绳不说话了。
谷三绳又到二铺子。二铺子里坐堂的是一个新来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她不认识谷三绳,谷三绳进铺子她以为是买点心来了,就说,今儿个不是集日,有大份儿,要多少有多少。
谷三绳说,给我拿一块八裂酥。
女人说,我这铺子只整斤地卖,不整块地卖。
谷三绳说,废话少说,我是佩香的爹。说着他就进了铺子里,每块点心都咬了一口,然后用纸包起来。他又问,佩香呢?
女人说,打牌呢。
谷三绳又进了后院。见作坊早就没了烟火,他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他坐在作坊的一条板凳上,对那个女人说,把佩香给我叫来。
一会儿佩香和廖大金一块儿来了。
谷三绳问,作坊咋没了烟火?你这点心哪儿来的?是春香那儿的还是云香那儿的?
佩香半天才说,是……是我们自己做的。
谷三绳问,作坊呢?
佩香说,在后屯。咱这铺子里的作坊太小,就换地方了。
谷三绳说,别跟我瞎说了。你小时候就撒谎,我是你爹我还不知道?
廖大金说,爹,您别生气。我知道怎么才能让您高兴。我想再选个好地界儿,盖个像样的铺子,把谷香园的果子铺开得更红火。这儿不行,好铺子怎么能在集市上开?这地方只能开小铺子。谷家点心怎么能和杂货相比?再说做杂货交易的都是些什么人?下人。下人吃的东西能是好东西吗?咱的点心是朝廷的点心,要让这点心透出贵族气来。我们不跟大姐争地盘儿,将来我们在镇衙门门口盖个大铺子,把这木匾换成铜匾,字是烫金的。我去京城让隐居在京城四合院的贝勒爷题写匾名。铺子盖成了,请六到十个伙计,对,咱不叫伙计,叫朝廷厨工。每人都穿着朝廷御膳房的服装,出锅的点心要唱着叫卖……
谷三绳乐了,用手指点着廖大金,你这小子鬼精,我说你怎么不上心在这儿经营。
谷三绳乐颠儿地走了。
谷三绳走后,廖大金对佩香说,你说我这老丈人咋看咋缺心眼儿呢?一个破点心铺子让他这么上心。你们老谷家这铺子加在一块儿,顶不上我这一车高丽参值钱。
谷佩香就拽着廖大金,走,玩牌去,别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