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18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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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贵原本不打算回老家过春节的。
年后单位要进行人事调整,常贵现在的岗位将纳入内部竞聘,虽说不是炙手可热,但确实有好些人对这个岗位觊觎已久,而且已经明显表露出了竞聘的意愿。常贵跟随领导多年,小殷勤颇得领导欢心,也曾经许诺过会想办法继续为他保住眼前的岗位,但毕竟空口无凭心里没底。眼下处处得小心翼翼,工作上更不能出一点纰漏,人际上必须尽量保持关系和谐,一些必要的感情投资还得趁早抓紧抓好——比如这过年的关系走动,你不走人家会走呢。
没想到,偏偏在这个当口,从未主动来过电话的父亲打电话来了:“你们今年春节没有太多的事吧?你娘很想你们回来过个年。你娘近来身体不如向前了,老是乱惦记。你娘说,你们今年再不回来过年的话,只怕往后想看看她都难了——哎,你们也有你们的世界,要是实在太忙的话,就不必回来了。这年把我还能动得。”父亲的语气倒是淡淡的,好像他老人家并不是太在意常贵回不回去,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哪年的年不是他和母亲两人相守着过的啊!
父亲的话令常贵心里一咯噔,语气虽然淡淡的,但常贵分明感觉到老人家内心深处有些无奈的渴望。父亲是个很内向的人,从不轻易表露自己的心思。
的确,屈指算来,常贵是有很多年没有回老家过个团圆年了,因为工作很忙,路途又遥远,搭车也很不方便……这些都是堂而皇之的理由。每次父亲总是很宽厚很体贴地说:“你们回不回来,年都一样过,省得那些车船费够买年货了。”所以每每像还愿一样,临时寄点钱回去给二老,也就心安理得了。
最近一次回老家还是四年前的清明节。常贵记得,那次回老家,很多在外打工或工作的人都回去了,那时候家乡的表面变化虽然还不算太大,土砖瓦房看上去与十年甚至更久以前的模样总体上相差不多远,但这些从外面回去的人,一下子就使得一个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上坟扫墓的陈旧景象焕然一新了:漫山坡平日寂寞的小馒头包上,清一色挂上了从前少见的花团锦簇般的五彩幡旌,坟前所烧的也从过去的黄土纸变成了一捆一捆花花绿绿的印刷票子,微缩版的纸房、纸车,甚至有几家还特意摆起了价值不菲的洋酒来祭奠祖先,果真有点与时俱进的意味。更让人大开眼界的,是那些用小汽车一车一车拉到山边,然后一桶一桶扛到坟地的,过去只偶尔在城里喜庆节日见过的烟花礼炮。上百元甚至几百元一桶的烟花礼炮排满了草地上的坟头,从早到晚整个山村都回荡着烟花礼炮的巨响,炸得常贵心惊肉跳满心惭愧——老实说常贵是那为数不多的没有准备烟花礼炮的传统扫墓者之一,好在有父亲的宽慰:“这些人尽是显摆呢,扫墓挂清祭祖宗,有这份诚心就行了,多留些钱给活着的人享用,让活人过得滋润些,那才是真孝道。咱不搞这些个浪费钱财的攀比。这些烧包崽,在外面打工挣了几个小钱就充阔佬了,有本事都回来盖新房起高楼大厦嘛,横竖还得回来种田过日子,打不了一辈子的工。”父亲平素总是沉默寡言,一天说不出几句话来。常贵为父亲的理解而感动,也在心里默默祈盼九泉下祖先们的理解和宽容。
上次回老家,常贵也只是在家草草住了两夜,本来有很多话想跟父亲唠叨,但父亲看出常贵的心思,说你们在外工作不容易,不要老是挂着我和你娘,这几年你娘我还照顾得动的,不用你们操心,你们不回来,年年挂清还不是我和你三叔四叔打了包场?你们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我们也帮不上忙,自个儿好自为之吧。
常贵木木地点着头,尽管有父亲的宽慰,但内心那股莫名的失落还是无法排遣。从那时开始,他才真切地感悟:世上只有崽女欠爹娘的,没有爹娘欠崽女的。
父母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常贵在外省工作,家也安在了外省,妹妹在深圳那边打工多年,嫁了个同在深圳打工的四川妹夫。他们都不在老人身边,又不能接老人家过来一起住,与社会上所称谓的农村留守老人一样,只能靠二老自己照顾自己。
没有时间回去看望老人家,只得隔三岔五打个电话回去,嘘嘘寒问问暖。但向前家里没有安装电话,打电话只能打到三叔家。三叔家离父母隔了一道向阳坡,电话打过去,三叔便在那头说:你等两分钟,我去喊你娘来接。便隐隐听见三叔出到门口扯了喉咙喊:“嫂嫂,长途电话,快来接。”——电话总是母亲去接的,除非母亲不在家,否则父亲是断不会接听的,即便偶尔接了,也只是淡淡的一句:“没什么大事情打什么电话,又浪费钱,又嫌烦接听。”
常贵以为父亲是生气没有给他们在家装个电话,于是特意托人买了电话机,送到父亲手上,叮嘱他到村上电话安装代办点去办理安装手续,并将有关的费用也邮寄给了他。没想半年后还是没装上,向三叔一打听,三叔说:“你还问你爸的电话机?早就变成大粪了。”原来,常贵托人买给他的电话机,他竟然拿去与人家换了十斤乌草鱼吃了。他说这东西一年又用不了几回,还费钱,不打电话也要交月租,太不划算。买个棒槌捏背心,不做!
可老是往三叔家打也不方便,有时三叔一家人不在家,打不通,有时晚上想起什么事打个电话过去,那边黑灯瞎火的,遇上雨天下雪什么的,地湿路滑,母亲腿脚又不灵便,万一出点什么差错可真不好想。常贵心里就有些堵,怪老人家不讨贵气。
还是妹妹终于忍不住了,专门从深圳买了部手机捎回去,托人办了本地手机卡,把话费都预存好,然后交给父亲,说:“这回不用嫌烦你了,光用就得了。”
但父亲还是不用,将手机丢给了母亲,说:“你好闺女孝敬你的。”
于是,土土的母亲就直接升级成了村子里时髦的手机族。
母亲的手机用了两年多了,却依然从来都是只接听电话,总说不会打不会打。大家便请三叔帮母亲将他们的号码存进手机里,有事好及时联系。但号码存了还是照样从没有打来过。这样也好,至少说明二老在家一切正常,没有什么大事可以担心的。
不过,即便有了手机,父亲还是轻易不肯接常贵他们的电话,他说有母亲接就行了,好像母亲就是全权代表的一家之主。不习惯接电话的父亲,当然更不会主动打电话过来了。
但是,这一次,父亲破了天荒主动打电话过来,说是母亲想让常贵他们一家回去过年。常贵想,父亲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打这个乍听起来语气淡淡,实则含义深刻的电话的,心中便隐隐感觉到一丝丝的不安。
常贵权衡再三,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今年必须回老家去过年!走关系的事回来再做安排了。
常贵把回老家过年的决定告诉老婆芝兰。芝兰是本地人,自从嫁给常贵,常贵倒成了上门郎一样,年年逢年过节少不了都要回外家团聚。这回是常贵第一次提出回老家过年的要求,而且理由充分,芝兰尽管有一百个不高兴,但鉴于这么多年来,常贵都是毫无怨言地陪她回外家过年过节,这次倒也格外开通,愿意将就了常贵,答应带儿子一起回常贵的老家去。
常贵就打电话问在深圳的妹妹回不回,妹妹说当然想啊,但是真的没有空回,厂里总共才放三天假呢。另外,四川的家婆今年要带孙子(也就是常贵的外甥)到深圳过年,这次是政府帮助组织的,真没想到,她们家有幸被选中。妹妹和妹夫都在工厂打工,没办法管孩子,一直放在四川老家由家婆带着,都有三年没见着自己的孩子了,也特想念呢。
“到时候有老乡回去,托他们带件毛大衣给爸算了,爸想要件毛大衣,想了很久了,总没得买给他。”妹妹说。
常贵便想起,最近电视、报纸好像都在高调宣传政府部门组织内地留守儿童南下到父母打工的地方过团圆年的事情,搞得沸沸扬扬的。可全国各地的留守儿童何止千千万,你政府组织得过来么?
“作秀给谁看呢?”常贵就叹口气,很有点不以为然。好在儿子小渔八年多来一直无忧无虑地生活在父母的呵护之中,比他那个四川小表弟可是幸福多了。
但小渔要想看看爷爷奶奶,或者说爷爷奶奶要想看看小孙子,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听说要回老家过年,儿子小渔可是欢呼雀跃,老是催问:“什么时候回老家嘛?什么时候回老家嘛?”
常贵觉得儿子开始懂事了,晓得牵挂孝敬亲人了,心里暖烘烘的,便问儿子:“为什么这么惦着回老家过年呀,是不是特想你爷爷、奶奶了?”
谁知儿子的回答令他大跌眼镜,差点没让他晕过去:“回老家可以看大雪呀,我同学去过黑龙江,看过大雪呢,到处一片白色世界,现在湖南老家也正下大雪呢,电视上说的——你没看电视啊?真不给力!我们这里总是不下雪,没劲死了。”
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兔崽子!居然还知道给力不给力了!给谁的力呢,谁给的力呢?“娘卖嘛屁的!”常贵不由得蹦出一句久违的家乡“乡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