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全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跑道边的水泥挡隔上。跑道上停满小车,小车与小车之间留有一定的空隙,他就坐在空隙里,要不是主动喊我,很难注意到他的存在。他穿着白衬衣,牛仔裤,蓝跑鞋。还是像当年一样,爱把衬衣下摆扎进裤头。留的也还是平头,只是生出许多白发。国字脸上,有了明显的岁月风霜。不过,整个人看上去平和、简洁,也挺精神的。要不是裹了另外一身皮,我会跑上去狠狠地抱他一把。
“嗯,味道还真是不错。”他咬了一口冰棒,从裤袋里掏出一张五块的钞票,我找给他四块,他挡回来,“不会吧,才一块钱一根?现在哪里还有这么便宜的冰棒卖?镇上好多年不做这种冰棒了。你这个算是古董,还卖这么便宜。得,我今天运气好,多吃几根,钱放你这儿,暂时不走吧?呆会我再吃。”
他这一番话,我心里很受用的。刚才所受的委屈,顿时融化。我打开箱子给他看,“满满一箱呢。只要你不嫌弃,尽管吃。”他却又取出两根,一根往前面伸去,“来,吃根冰棒歇歇火,今天够你忙的。”招呼阔步过来的一个保安,一根给了我,“自己也要吃哟,算我请客!”
许是身子被制服箍紧的缘故,抑或是走路走急了,保安肉乎乎的脸上,冒着密密碎碎的汗珠,他张嘴啃了两口,再用纸巾抹了一把汗,朝我伸出手来,“还一个同事。”我从箱里又拿出一根给他。他板着脸问我:“我吃了你的冰棒吗?”我笑笑,说:“没有。”他说:“要实事求是。怎么没有?明明吃了两根。”他再问我:“我给你钱了吗?”我说:“给了给了。”他说:“还是不实事求是!这样不好。明明没给。”我说:“不要给的。我请客。”“是吧。”他咧嘴笑了笑,“你不是来卖冰棒的。卖冰棒哪有不收钱的道理呢?你只是带着冰棒箱来学校看看,好奇他们同学的聚会。同学聚会又不是什么秘密活动,有什么不能观看的呢,是不是?”说完把笑收起,依旧板着脸。临走,拍拍我的肩,叮嘱一句:“别靠他们太近就行。”我点点头,朝他说声“谢谢”。走出几步,他又扭转头来,“全哥,改天去你们家喝你泡的药酒。酒不喝掉,再好的酒也是空的!”
“随时欢迎。”李福全爽声应着,望着他的背影对我说:“没读过什么书。七八岁的时候,父母先后生病死了,爷爷带大的。打小在田里圳里摸泥鳅鳝鱼,抓青蛙,提到集上卖,把钱攥得紧,舍不得花,到了十七八岁,买了一台中巴,跑镇上到县里的客运,后来镇上中巴多了,客源不足,就把车卖了,在镇上开了家餐馆,自己下厨,从没学过厨艺,却炒得一手好菜,餐馆的生意很红火,等到起了一栋豪华别墅,讨了一个漂亮老婆,再生了一对双胞胎,就甩手不干了,全交给老婆打理,自己呆在学校,安心做了一名保安,说是小时候没进过学堂,现在天天上学堂,圆个学堂梦。你没看他把保安制服穿得这么齐整吗?真正图的,其实就是这身皮!以前开中巴开餐馆,没少受穿制服人的气,现在只想穿着制服,神气神气!不当班也舍不得脱,披着它在镇上四处晃荡。呵呵,有味不?”
“有味。”我附和。
“镇上有味的人,不多。就那么几个。我跟他们都合得来。”他说。脸上仍旧是淡淡的笑。这笑像是在毛孔里生了根,成为他脸皮的一部分。我看着亲切,也因此感到欣慰。
高中三年,我俩一直同桌。关系最为要好。他家就住学校下面,是全班同学中,离学校最近的。我家住在镇子上头的水电工地,步行到学校,近半个小时。每天上学,他都要站在家门口等着我,看我来了,才颠颠地跑上马路,与我并肩同行,一起上学校。放学,也是同行,要是对方轮着值班搞卫生,或是被老师叫去办公室谈话,抑或忙于别的什么事,我俩都会自觉地等着对方,能帮上忙的,还会帮上一把,忙完又并肩走出学校,到了他家的位置,必定看着他进了屋,我才转头离开。现在想来,两人像极一对小基佬。
性格,也挺配合。课堂上,他很活跃,课外却安静。我相反,课堂上安静,课堂外活跃。我俩像是有了分工,课堂上他唱主角,课堂外我唱主角。
我在课堂外的活跃,是一种“另类”的活跃,用校长的话说,“阴搞子搞”。比如周末,倘若正逢镇上赶集日,我会去他家喊上他,一块逛集市。中途要解大手的话,我就会爬上他的背,让他背着我,穿过一长溜排队的人群,直接进了厕所。集市很大,汇聚了数千人,但只有一个公厕,以致排队上厕所的人,经常是从公厕前,逶逶迤迤,一线排到数十米外的早点摊前,粗略一看,还以为他们正等着吃早点呢。我等不及,只好插队。李福全背着我一路小跑。我伏在他背上,扭头朝排队的人笑着打招呼:“残疾人,请照顾点。”我这样扮残疾,不止一回两回,每回他都配合默契。记得有回爬大坝,数百级台阶才爬到一小半,我懒得再爬,便窜到他背上,他背着我爬了一会,气喘吁吁,头冒热气,旁边的一群年轻人看不过意,主动轮流着将我背上坝顶,下来的时候,又遇着他们,见我箭步如飞,全都瞪大眼睛望着我。下到坝底,我俩倒在草地上,笑翻了天。
月底,晚上要是不下雨,镇上的广场都要放一场露天电影。晚饭后,四面的乡民,涌进广场,熙熙攘攘的一片人海。我和李福全在人堆里兴奋地钻来钻去。偶尔发现某个年轻女子的屁股,被裤子绷得紧紧的,又圆又翘,我的手会不由自主地伸过去,掐它一把,然后领着李福全迅捷溜走,当“哎哟”一声尖叫伴着一声骂“哪个畜生!”响起时,我俩已逃离现场。有回“小不点”跟在我们身后,不明就里,愣着不动,被女子转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此后“小不点”再不跟我们一块玩耍。
进入高三,学校规定,无论家离学校多近,都必须住校。我们班男生,全睡在一个大寝室,密密麻麻的上下铺。下了晚自习,熄灯就寝后,寝室里仍旧一片叽叽喳喳。我悄悄滑下床,立在寝室门前,嘴里含着把口哨,“啾——”地吹出一长声,满寝室的同学,只以为值班老师来了,顿时鸦雀无声。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我还会独自溜出寝室,来到樟树林,猫着身子搜寻,要是逮住谈恋爱的一对,便不声不响地步到他们身后,粗着嗓子喝道:“哪个班的?”“妈呀。”女生一声惨叫,与男生双双拔腿逃奔。
按现在的词形容,李福全是名副其实的“学霸”。每回期中或期末考试,总分都是全年级第一。没见过比他还会读书的人。老师在课堂上讲过一遍的知识,他基本上能记住。看书看一遍,也大抵能背个八九不离十。一点不夸张。真是天生的会读书。与他同桌,学习上自是沾他的便宜,遇上做不出的题,老师讲半天未必能听懂,他三言二语,即能开窍。考试侧目窥窥他的答案,最低也能混个及格。高考的时候,全班预考上线的仅三人,等到高考一过,上线的就剩他一个。全班其他同学,小部分经过一年两年最多五年的复读,陆续考入大学,大部分回家务农,之后有的参加工作,有的外出务工,有的自行创业,人生际遇,各不相同。我在高考后不久,因父母单位搬迁——镇上拦河修坝,我爸妈所在的水电工程公司在坝下承建发电站,建好后我们家随公司一块转移到了外省工地。后来听说,李福全被武汉大学中文系录取,但他并没去报到,当时心里很是为他惋惜,至于个中原由,两年前我才清楚。
“老哥,再来一根。好吃。就是当年的味!当年我们班‘小不点’,要不是热天里每天送根这样的绿豆冰棒给班花吃,怎么可能将班花抢到手?”李福全说,“他们好像在拍集体照,我过去啦,老哥,待会我们拍完照,去食堂搞活动,你来看看,还是挺好玩的,你这箱冰棒不用愁,我来帮你销完就是。”
听见他边走边自语:“马家和又错过了集体合影,好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