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6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星期天上午,大表嫂鸿芳在自由市场看中了一只鸡,黄毛黄爪黄嘴尖,正宗的浦东三黄鸡。用手摸摸,鸡嗉子里食不多,想必没往里面塞沙子。用来作白斩鸡正好,汤还可以炖一锅鸡粥。关键是每市斤价钱比别的摊位少两角……鸿芳心里盘算着,脸上且不露声色,“这鸡瘦了一点,精神好像也不大好。”摊主是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帮帮忙,雌鸡又不是雄鸡,总归温柔一些。瘦点嘛正好油水少,吃了省得减肥。”这鸿芳确实比较胖。“一斤再让一角。”小伙子搔搔头,道:“价钿本来就呒没瞎要,再让侬一角我就一点赚头都呒没了。罢,阿姨侬真心想买我就赔老本卖一只拨侬。”
过了秤付罢款,鸿芳将鸡提回家,刚放下,这只鸡便慢慢悠悠晃晃脑袋,嗓子眼里“咯喽”一声双腿一蹬就咽了气。原来是只瘟鸡,鸡冠上抹的是胭脂。鸿芳心猛一缩,赶紧拎着死鸡一溜小跑回头去找。到了集市那缺德鬼早已脚底抹油逃之夭夭。边上的摊主还拿她寻开心:“阿嫂上当了罢?啥人叫侬贪小便宜的,便宜从来呒没好货。”恰恰这鸿芳下岗后这两年多来一直做水果生意,素日里只有让别人上当的,却不料今朝倒上了别人的当,心里甚是窝囊,加上来来去去跑了一身汗,进了家门眼泪水都快出来了。一肚皮气自然出在老公身上:“你个死人,有空就是看麻将书,越看越输!家里的事一点不问,碰倒油瓶也当没看见。以后我也不问了,娘个冬采,大家一道去喝西北风!”
大表哥家耀正聚精会神看着《麻将高级战术》,见妻子抱怨自己便不大服气。“真是岂有此理,是你自己不当心被人家斩了一刀,我不怪你当冲头倒也罢了,你倒怪我!”
鸿芳愈加有气,“我这个人就是发贱!鸡买来了还不是尽你们父子三个吃,到我肚皮里又能有几根鸡丝?我又要做生意,又要买汰烧服侍你们,整天介忙得热昏一样,忙煞倒霉也呒没人心疼!家辉和你是一母同胞,你看人家是怎么混的,呼风有风,唤雨得雨,又有房子又有票子。连小乔也跟着享清福,上班轻松惬意,办公室坐着不出四两力,下了班屋里厢有保姆,老公又知道疼,真是命好。就是我倒了八辈子霉,嫁了你这么个屁用呒没的男人!”
家耀见鸿芳东拉西扯喋喋不休,便有些光火。“你还有完没完?成天表功也嫌烦!我承认我是比不上家辉,可你又有哪一点比得上人家小乔,有事无事小吆大喝哇里哇啦,粗俗得没有一点档次。”
鸿芳一声冷笑,“现在嫌我粗俗了?既然我没有一点档次,当初又为啥三日两头约我荡马路,约我看电影,死命吊牢不放?”
家耀不禁涨红了脸,“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来了就硬赖着不走。如今反而倒打一耙,讲我吊牢你不放,亏你讲得出口!”
这话触到了鸿芳的痛处,即刻蹦了起来,指着家耀的鼻子哭骂道:“你个无赖,吃着碗里的又望着锅里的,摘了黄瓜又啃西瓜,趁我年轻不懂事,破了我的清白女儿身,困大了我的肚皮,却闷声装出一副正人君子样,还想不认帐,真是勿要面孔!”
家耀苦笑着摇摇头。“夫妻都做了十几年了,翻这些陈年旧帐还有啥意思,也不怕邻居们听见了笑话。”“反正我粗俗,反正我呒没档次,也就不怕别人笑话。今天索性让人家笑话个够!”言罢,她随手将过年时刚买的一套新茶具给摔了。
我出身小家碧玉曾做过洋学生的姑妈正在厨房里忙活,本不想过问儿子儿媳的事,后来听摔了东西恐怕事闹大了,只好擦擦手上楼来劝解。“礼拜天,好端端的又是为了啥事情?家耀,是你欺负了鸿芳。”家耀苦笑道:“我欺负她,可能吗?其实也不为什么大事,是她自己错买了一只瘟鸡。”鸿芳见婆婆来了,也不似方才那般凶了。“姆妈来得正好,就请你老人家评评这个理。这两天看他有些感冒,我就想买只鸡回来给他补补,他这人鱼小了不吃肉肥了不吃嘴巴刁得狠你是知道的。我只想价钿公道一些,可又有谁晓得竟是只瘟鸡。他不体谅我的苦心倒也罢了,反而勒起眼珠子讲我是冲头!姆妈这些年是看到的,我一天到晚又忙里又忙外,家务事从来不要他相帮一点;但凡做了些好吃的,都是尽他们父子三人,我都不敢伸筷子。天地良心,我对云龙没一点外心,和咪咪一样。说心里话我也不图云龙将来对我怎么样,只要我自己良心上过得去就行了。”说罢,她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你也不要伤心,这我和你阿爸都知道,左邻右舍也说不出什么。其实家耀也很感激,只是男人家嘴巴里不讲罢了。”姑妈看光景知道鸿芳并非真心怄气,不过是诉诉苦发发嗲而已,加上损失了十几块钱有些心疼。数落儿子几句,再宽慰媳妇一番就完事了。“家耀,你把死鸡扔掉,不能吃了,吃出毛病来更不合算。鸿芳你也想开点,钞票这只手出去那只手再挣回来,吃一堑长一智,这桩事就别提了。不过想想也气人,如今做生意的个体户真是什么坯子都有,克斤扣两假冒伪劣,假货满天飞,还偷税漏税,只要能赚到钞票啥缺德主意都想得出,都是一群鼠目寸光的小奸商——”姑妈一不留神画蛇添足说走了嘴,遂赶紧打住。
家耀扔罢死鸡上楼,见姑妈说起个体户小奸商,便有些想笑,又不敢笑。鸿芳不大好意思了,讪讪地微红了脸。见婆媳俩都有些窘,家耀连忙卖乖,给母亲和妻子各沏了一杯茶。
家耀细高个,高鼻梁,架一幅金丝眼镜,一介书生模样,只是走路背微微有些弓,像一只基围虾,当然成色没有那么粉红鲜灵,仿佛在冰箱冻室里存放久了。关于家耀的瘦,以及他们家两个孩子的瘦,邻居们背后有不少闲话,说是鸿芳菜烧得太咸的缘故,给“齁”的,老想着一顿饭的小菜最好匀着吃两顿,用起盐来大手大脚的。鸿芳听了气不过,逢人便解释:“真会造谣!我家的小菜根本就不咸,糖摆得多倒是真的。要说小菜咸了人就会瘦,为啥我反而一天胖似一天呢?可见那些人是吃饱饭没有事情做就活嚼蛆!”
家耀是工农兵大学生,七四年被推荐上大学,学机械专业,七七年毕业回厂。本来技术就好又学了些理论,加上人缘不错领导蛮器重,不久便提拔当了车间主任。那时凭分数考上的大学生还没有毕业,故“工农兵”还不至于像后来那么背时。彼时鸿芳芳龄廿七,刚从崇明农场招工回城,在车间里开车床,技术虽不咋样反正也能凑和。鸿芳论长相谈不上沉鱼落雁,但正值芳菲年华细细观来也有几分撩人之处。总之脸盘没有后来这般圆,腰肢也没有后来这般粗,嗓门更没有后来这般大。一天下班之后她匆匆沐浴稍事打扮来到车间主任办公室。家耀正低头拾掇当日生产报表,她款款上前叫了声“江主任。”家耀抬起头,“怎么还没走?找我有事?”鸿芳手拽着衣角微微垂首,柔声细语地说:“江主任,有件事我想麻烦你,我一天到晚开车床没有啥技术,我想跟你学点书本上的理论,你愿意收我这个学生吗?”家耀这人一向不好拒人面子,当即便点头应允,“只要你想学,我愿意。”“谢谢。”鸿芳脸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于是她经常下班后来到主任办公室,有时星期天也夹着几本书往兴华里跑。既是师生之谊原先的大表嫂秀英也就不大在意,来了即以宾客之礼相待,泡茶递水蛮是热络殷勤。鸿芳来得更勤了,有时还给家耀五岁的儿子云龙带来些糖果饼干巧克力。时间一长姑妈轧出苗头有些不对,遂背后悄悄提醒媳妇不要木知木觉憨大兮兮,家耀这阵子好像有点热昏。偏偏这秀英是个老实人,棉花性子,凡事都往好处想,心里没有一点算计,反劝婆婆放心,说人家姑娘很正经家耀也不是那种人。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姑妈叹口气,只好由他们去。大约又过了半年光景,鸿芳突然不再露面了,见她不来秀英还有些惦记,便问家耀怎么回事。家耀闷头抽了好几支烟,憋了半晌方抬起头,结结巴巴地说:“秀英,我们离婚算了。”原来鸿芳怀了孕,已经三个多月了,又死活不肯做人流,说生是家耀的人死是家耀的鬼。家耀一步迈错懊悔不迭,脑子清醒了却又晚了。秀英愣住了,泪水哗哗往下流,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哭了一夜,也就答应了。她太爱家耀了,怕影响他的政治前途,更怕他吃官司,姑妈气得牙痒痒,想帮秀英的忙却又帮不上,只有把家耀痛骂了一顿了事。秀英不声不响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画了押,哭哭啼啼走了。姑妈于心不忍,拉着孙子撵上前去哽咽着将一张两千元存折硬塞给了她。
瓜熟蒂落。鸿芳生了个女孩,白白净净的挺招人疼。凭心而论鸿芳心眼不坏,对前妻之子不薄,大面上蛮亮得过去,一家四口日子倒也过得正正经经,持家理财似乎还胜秀英几分。冷眼旁观的姑妈和邻居们一时倒也无话可讲。
且说鸿芳既成了当家奶奶,就比不得做学生时那么温柔腼腆了,寻思着须拿出些家主婆的威风来。省得婆婆和小姑一旁看自己不起,遂渐渐持戈试马挟制丈夫,起初家耀正在新鲜兴头上,凡事未免有些让头,鸿芳便试着一步儿紧似一步。又过了约摸半年,床头枕边悄悄哭闹了几次之后,家耀便彻底偃旗息鼓缴械投降了。
自打梅开二度娶了鸿芳,家耀事业上开始渐渐走下坡路。工农兵大学生越来越不吃香,后来连车间主任也不叫干了,降为副主任,岗位津贴和奖金一下少了许多。见家耀收入少了,鸿芳心中好生不悦,便时常数落丈夫窝囊做人没有手腕;又抱怨如今社会光讲文凭不重实际水平,这世道要不乱才怪。家耀在单位混得不顺,在老婆面前自然又矮了三分。只好听凭她唠叨。心里却赌咒发誓,下辈子结婚找对像再也不找同一个单位的,大事小事一点屁事都知道。人一背时喝口凉水也塞牙,本来评定工程师职称时家耀条件够杠,车间初评业已通过,不料厂部最后审定时却莫名其妙给刷了下来。接着,省吃俭用才买下的一部雪花牌电冰箱,用了不到一个月压缩机就给烧坏了。业余之时家耀的牌品亦不如前,以往输多输少总是一笑置之,现在只要搓上两圈不开“和”就发急,身子直晃悠,额头和鼻尖一个劲出汗,老是催着上家快出牌,见人放铳还抱怨:“真是!你孤闲着一万不打,偏偏出什么五筒,嫌钱多没处送呢。”隔壁老张说,不能和家耀打牌了,娘娘腔十足真吃伊不消,我一看伊额头出汗心里就烦,故有时三缺一宁可不玩,也不大招呼家耀了。
九二年春天,南巡讲话在报上发表之后,改革开放的步子加快了,刚一入夏,江苏徐州便开始砸三铁,即所谓铁饭碗、铁工资、铁交椅。紧接着上海,乃至全国都跟着行动开了。大会小会层层传达,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一时,上海滩人心浮动沸沸扬扬。不久厂里公布了第一批下岗人员的名单,鸿芳一看红榜上有自己的名字心就猛一沉,也顾不得边上有人当即就哭了起来。回头就去找车间主任,主任说爱莫能助,这不是他能当家的事。鸿芳又一路小跑去找厂工会主席,进了办公室就下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厂长还让不让工人活?工人阶级如今还是不是主人翁?工会到底还替不替工人作主?说罢嚎啕大哭,又要撞墙又要上吊,闹得不可开交。若不是家耀及时赶来将她使劲拽走,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洋相来。毕竟家耀男人家心里明白:这事找谁都没用,磕头下跪,徒然丢人,自杀上吊,死了白搭。工会主席也罢,党委书记也罢,在对待部分职工下岗的问题上,他们的态度立场和企业的法人代表——厂长,本质上没什么两样。
闲在家里百无聊赖。有时鸿芳便用家耀的麻将牌给自己算命,算出命时好时坏结果总不大一样,故而她的心情也总是时好时坏喜怒无常,所以家耀也老是跟不上。闷极了她就上街走走,偶尔遇上个把熟人,当年的同学抑或农场的姐妹,就会上前异常热情地打招呼,寒喧三两句便问人家下岗了没有。若被问者没下岗,她顿时兴味索然,“你运道真好。不像我在家吃闲饭,看别人眼色受别人气。”说罢,掉头便走开。若被问者也下了岗,她精神马上振作起来,像遇到知己似地说开了:“阿拉这批人顶顶倒霉!小时候遇上三年自然灾害吃不饱饭,先天不足;以后又不让上学都撵到乡下去修地球,一过就是好些年;好不容易回了城,拖到三十上下才结婚,也没捞到正正经经谈恋爱。如今刚四十就叫下岗,一个个尴里尴尬,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真搞不懂这社会究竟出了啥毛病,三番两次地老是和我们这批人过不去!”
姑妈背后对家耀说:“我看鸿芳老闲在家里也不是事,一天到晚恍恍惚惚的,有时候还一个人在屋里自说自话,不要弄出毛病来,你最好还是找个事情让她做做,有了精神寄托就好了。”家耀想想也是。到了晚间,枕席之上家耀曲尽丈夫之道,足足温存了大半个时辰,趁着鸿芳心情比较舒畅便鼓动她出去试试,看看哪里需要人也去应个聘。于是又是托人又是送礼,四下里跑。鸿芳一时还放不下主人翁的架子,不是嫌薪水太少就是嫌生活太重身体吃不消,跑了好几个月也没有跑出个名堂来。这也难怪,上海滩像鸿芳这样的下岗女工毛估不下二十万,都在像粪坑里的蛆一样到处乱拱,想找个合适的工作又谈何容易。家耀盘算来盘算去,只好腆着脸去找小妹家苓帮忙,借了三万块钱,在长寿路上凭了间门面,让鸿芳和她娘家母亲一做道水果生意。她母亲早先是做过生意的,解放前一直到合作化曾开过一爿小酱园,还雇了两个伙计。据说常偷偷往酱醋缸里兑水。有这样一位丈母娘给鸿芳保驾护航,想必风险系数会大大降低,这水果生意不至于做亏。
生意做了一年多,家耀就把借家苓的钱还了。起先家苓不愿收,说自家兄妹算了吧,两三万块钱,无所谓的。可家耀执意要还,说不要利息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家苓只好收下了。今年春节我回上海看女儿,上街正好从鸿芳的水果店门前过,她一把拉住了我,硬往我怀里塞了好几把香蕉。“真是的,你这人怎么这么外气!正宗的台湾进口芝麻香蕉,味道还可以,带回去给你女儿尝尝。”她中指佩带着一枚钻石戒指,阳光下熠熠发光。“做小生意虽说人辛苦,可到底还是比上班强。不瞒你讲,现在就是厂长书记开着小轿车请我回去上班,娘个冬采我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