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老三和他的阿玛可是一点儿也不后悔。
那年,他们的点儿太顺了。走了半年,到八月节的时候,佟老三骑马回了一趟家,扔下一只钱袋子,吃了一顿饭,又骑着马走了。
入了冬,临近年底的时候,他们爷儿俩转到了离老家佟家油坊不远的下烧锅屯。他们的身上带着不少钱。他们带的钱足够回家过上一个好年的了。若不是遇见了西洼子屯的马贩子,他们本来是不想在下烧锅屯停留的。
马贩子是闯关东过来的关里人,家里人丁不旺,父母早就不在了,妻子早逝,女儿也嫁出去了。马贩子回家,其实是回他的一个侄子家里去,所以归心不急。他在下烧锅屯里刚碰到了耍大钱的郝掌柜的,说好了玩儿几天再走,正好又遇见了佟家爷儿俩,一拍即合。
赌局设在郝掌柜的家里,按照惯例,局家子是要抽红的,自然也要照顾赌徒们的吃喝。
刚开始,上场耍钱的四个人是马贩子?局家子郝掌柜的?佟老三的阿玛?还有一位佟老三第一次见到的人,是远居八里川南围子的于先生。于先生年岁不大。他是带着自己的弟弟两个人出来耍钱的。
晚饭前,他们玩儿的是纸牌,只有郝掌柜的一个人输钱,输的也不多。
晚饭后,郝掌柜让人点起了两支大洋蜡。一张方正的炕桌上摆上了色子和一副精制的天九骨牌。
佟老三记得,那一天赌得挺顺。有一些“扒眼儿”的人跟着在他们这一门“坐车”,也赢了一些钱。到后来,场上的四门赌注押得越来越大,跟着“坐车”的人也就越来越少。到马贩子和于先生开始往上押马?押车的时候,看热闹的眼睛没动,身体都离桌子稍稍远了一些,害怕自己会一不小心惹上什么麻烦。
天九的玩法一般都是由一门坐庄,负责掷色子?发牌。另外三家,对面的叫天门,右手的叫过门,左手的叫坎门,这三门接过坐庄的发的四张牌以后,分前后各两张配牌,与坐庄的比大小。前后都大的为赢,前后都小的为输。
耍钱的都讲究一个愿赌服输,牌桌上说一句话就值钱。只要是你有的东西,像房子?地?牛?马等等,你押什么都有人接受,只不过当时押上的东西最多只能值市价的七成。还可以当场写借据借钱,借七还十或是借六还十。但是决不能押自己没有的东西,那叫做“空手套白狼”,是耍钱行当里的大忌。
当天,是郝掌柜的坐庄。于先生的车马在牌桌上转了几个来回,落到了佟老三阿玛的手里,于先生先退出了赌局。这时候,马贩子随身带着的钱财和四匹马也输光了。按规矩,在牌桌上,只有输家有权退出。如果马贩子再退出去,这场局儿也就散了。但是马贩子说:“我家里还有两匹马,再押一把。”郝掌柜的便掷色子?发牌。佟老三的阿玛退后去抽烟,佟老三顶了上去。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少输一点或是维持一下现状就可以了。他谨慎地把大牌都配在后边,结果还是输了。郝掌柜的是前后对子,而且后对还是九,通吃。
马贩子又说:“我家里还有三垧地,我侄子种着呢,一把都押上了。”郝掌柜地说:“虽说你们屯子的地不值钱,那三垧地我也算你四匹马的价钱。玩儿过了这一把,咱们先吃点饭,喝两盅酒怎么样?”马贩子说:“行。”
佟老三又押上一点儿小钱。他看到马贩子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鼻子上的汗也更多了。佟老三知道,这一把牌再输了,马贩子也就倾家荡产了。
牌,都翻开了。马贩子输了。
桌子上的牌撤下去了,换上了饭菜和烧酒。
输了钱的马贩子和于先生兄弟虽然心里边疼得要命,但表面上都显得很轻松。一个真正的耍钱鬼倾家荡产或是负债累累那是常有的事情,面子可是不能丢。
喝着酒,马贩子说:“郝掌柜的,等一会儿借几个钱儿给我?”郝掌柜的说:“没说的,借多少你只管说个数就行。”郝掌柜的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先让人把你输给我的那几匹马拴到我家的槽头上,别饿着了。我这儿正好还有几个闲人儿,你先指派一个,明儿早上去你家把那两匹马也牵来。这七八里地的道也不算远。”马贩子一边说:“行,行。”一边用眼睛在地上找人。
一个看热闹的人说了一句话:“还牵啥马呀?找谁去牵马呀?他侄子上山里去给人家拉木头,下坡没整好,两匹马都‘踢蹬’了,他侄子折一条腿,瞎一只眼睛,卖地治伤钱都不够,正八街‘淘弄’钱呢。”郝掌柜的问:“有这事儿?这咋没听说呢?”那人说:“这都一个多月的事了。如今又赶上咱屯子那老公公扒灰的乐子,说那事儿的人也就少了。”
那一边,马贩子的脸上汗也没有了,面色从白开始,一连变换了好几种颜色。
郝掌柜的对马贩子说:“这么大的事儿你应该知道哇。我看你像个人儿似的,你咋能拿没影的马?没影的地往牌桌上押?你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吗?”郝掌柜的一拍桌子,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马贩子正要辩解,郝掌柜的郑重地说:“这事儿要是传出去,说在我姓郝的家里耍钱能玩儿空手套白狼,我不是自个儿找着让人家埋汰吗?这屋子里的地方小,咱们还是到院子里去说道说道吧。”
马贩子知道自己挨一顿揍是免不了的了,能不能活着再看上一回日头自己也说不准。他心里觉得屈得慌,却是有冤没处去诉了。人声汹汹,压住了他说话的声音,他只好跟着众人一起走出了房门。
到了院子里,几个看热闹的人都在摩拳擦掌地等着动手。
郝掌柜的说:“马贩子,现如今,我再给你指上一条活路,选不选在于你。我听说有一回你跟别人赛马,从马上掉下来,一只脚挂在马镫子上,吊在马上跑出去十里地,你把脚抽出来了,还骑到了马身上,你自个儿的身上却是一点儿伤也没有。我这儿正好有一个雪爬犁,你看这个板缝,能把脚这样横着插过去还有余富,要是顺过来可就抽不出来了。我看你侄子有伤在身,你也输给我不少东西,我就把这只爬犁送给你,再送给你一头青骡子。咱们就到前边那个坡上,你坐在爬犁上,把一只脚插在这儿,我打那骡子一鞭子,以后就都是你的事儿了。我姓郝的也不强迫你非要这样,你要是愿意挨揍,也是他们动手,我不碰你一手指头。”
马贩子想了想说:“你真能送给我一匹骡子?”
郝掌柜的说:“我说话算数。此外,你那没影的地,那两匹死马,我也不要了。”
马贩子说:“套雪爬犁吧!”
在别人张罗着去牵骡子?套雪爬犁的时候,马贩子进了一趟屋子,端着一只碗走出来,站在那儿。看着别人忙活完了,他一仰头,喝下了那一大碗白酒。
雪坡上,马贩子把自己的一只脚别在雪爬犁上,两只手紧抓着爬犁上的木板,端端正正地坐下。
郝掌柜的朗声说道:“马贩子,这条道儿可是你自个儿选的。你先坐这爬犁回家去歇两天,要是觉得心里不服,再回来找我,咱们牌桌上出的事儿还得在牌桌上办。”接着又俯下上身,对着马贩子的耳朵低声说道:“要是你死了,那也怨不着我,你爹没来关外以前办的一件事可能你也知道。他用快马拖死了一个欠他赌债的人,那个人是我的亲娘舅!”这几句话别人可能都没听着,佟老三离得近,耳朵又尖,他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
那一边,郝掌柜的大喊了一声:“驾!”右手鞭梢子打在青骡子的耳根上,左手暗藏的一支铁钎子猛地挫在了青骡子的后屁股上。
青骡子拉着雪爬犁狂奔下坡。
爬犁翻了。翻倒的爬犁和马贩子一起被青骡子拖动着,在雪地上滑行。
马贩子几次曲起身子,试图把脚从那只来回翻动着的爬犁的板缝里抽出来,都没有成功。
青骡子狂奔着,马贩子和雪爬犁都被拖散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