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到了,正等着您发话哩。”辉子走到村长面前,恭恭敬敬地呈上一根烟。
“头痛,不抽的。”村长苦笑着推辞。
“要不要请个医生看看?”辉子问。
“小毛病,不碍事。”村长慈祥地望了辉子一眼,心中忍不住又泛起一股温情来。立在面前的小伙子要是自己的儿子该有多好呀?可惜不是。命运竟如此捉弄他!他能,有本事,又有权有势,偏偏日弄不出一个像样的儿子来!而那个狗日的根旺,窝囊得连句话都说不周全,却葫芦藤上结金瓜,得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唉,全怨命哪。要是辉子迟几年出世,说不定真的就成了他儿子。那样,如今即便不能名正言顺地相认,他也心满意足了。问题不在乎形式怎样,只要有那层实际关系在就成。比如眼下,为自己的骨血冒点风险算个啥?就是搭上这条老命也心甘情愿啊。可他命薄如纸,连这样一个作出牺牲的福气都没得。
“村长要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的。”辉子觉出了村长情绪上的微妙变化,以为是平分回扣而引起的不快,就试探道。
“我能有什么要求呢?我唯一的心愿就是你事业有成啊!”说这话的时候,村长鼻子有点儿发酸,像患了重感冒似的不大通畅。心里悲戚戚地想:到底是个与己无关的外人啦,竟然一点不解我的苦心。在你眼里,难道我真是个贪图蝇头小利之人吗?要是那样,干嘛不独吞了那回扣?之所以冒着风险平分了它,为的就是帮你消除后顾之忧啊。说不定哪天我就退了。那时大权旁落,谁还维护你呀?只有现在将他们一个个拉下水里去,到时才不敢拿你怎么着。最起码,一纸合同还会有效,推翻不了的。
沉默了一会,村长语气迟缓、几近痴痴地道:“我不求别的,只想你日后能到我坟前烧炷香,磕个头。你晓得,我家那两个……”
“话扯哪儿去啦?您老身体结实着哩。”辉子笑。
“一副空架子,不行喽。”村长摇晃着肥硕的脑袋,艰难地从椅子里拽出身,站起来,“你在这儿稍等一会,我先去做做大家的工作。村上的事,我也不好一人说了算的。”
村长一出去,辉子心中蕴藏的火气就噌地窜起老高。他在屋里急急地兜了几圈子,仍按捺不下去。老东西真会放臭屁。磕头烧香?呸!见你妈的鬼!一想起父亲从前所遭受的苦难,他心中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为了那片园子,才这么低三下四地求你。等到事情成了,鬼才愿意理你!
尽管刚才情绪乱糟糟的,可与部下们一照面,村长又变得满面春风,一副十分自信的样子了。说实话,捧在手里的这碗饭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好吃。别看巴掌大一个村子,要想把它玩得团团转也并非一件易事。就说眼下这场面吧,一方面要不露声色地把事情办妥,了却自己的一桩心愿,另一方面又要锁住眼前这几个家伙好让他们顺水推舟听命于自己。二百块回扣只是诱饵,而要使他们真正俯首贴耳,则绝非回扣所能包容了。
“诸位好!”村长在桌子首端坐下来,温和而不失威严地环视了一下四周,“都到了吗?”
“都到了!”大家不约而同地答。
村长点点头:“那好,这就开始吧。大家都晓得了,今天这个会是关于承包园子的事。具体事宜昨天都已议过,这里不再重复。我只是想追问大家一句:还有什么要求没有?要有,尽管提出来。”
“没得啦没得啦。谁要会上不说会下乱说,抽去舌头打空嘴!”大家异口同声地喊。
“那好,我们这就着手签合同。”村长朝里屋喊,“吴辉同志,你出来一下!”
辉子走出来,又散了遍烟,又同大家说笑了一阵子,这才坐下来签合同。具体事项无须再议。今天只不过是履行文字形式而已。
有那笔回扣铺路,一切进展得很顺利。签完合同,大家都站起来争着跟吴辉握手,以示祝贺。唯有村长埋头整理着桌子上的合同书,没有站起来。他在等待,希望会有一双手主动伸向他。然而,他失望了。直到会议室里只剩下他孤伶伶的一个人,依然不见有手伸过来。
村长浑身顿时泥样的瘫软,试了几次都没能从椅子上站起来。仿佛跌进了冰窟里,他感到一种彻骨寒心的冰凉。他预感到自己可能失了招儿。
天一放亮,辉子就爬起来去了园子。丑恶的昨天已成历史,纯洁美好的今天正等着自己哩。迎着灿烂的晨光走去,辉子的情绪十分饱满。眼下首要任务是除草,把园子彻底整修一番。招工广告已贴了出去,今天就会有人前来应招。
天上没一丝儿云,跟抹布抹过似的。真是个除草的好天气!村子里炊烟四起,羊儿牛儿纷纷出了圈栏,呼朋引伴地叫起来。目光落到自家门口,辉子看见父亲正挑着筐担去拣粪。老人家一年四季总是这般匆忙,没片刻歇时。等以后日子好过了,该让他享享清福才是。母亲去世早,父亲能挺过来很不容易。
园子座落在一个小山岗上,约有几十亩的面积。一条公路擦边而过,交通运输倒还便利。只是这园子年头久远,加之缺乏管理,就显得过于衰败和荒芜了。园子的经济效益一向不好。生产队那阵儿,摘下的果子从没卖过钱,一户分几斤就分了个精光。包产到户后,园子便荒废在那儿,终于弄成了如今这付样子。
到处是没膝的杂草,不少果树已整个儿枯死。活着的也是枝丫旁杂,叶子倒很茂盛,疯长,只是挂果极少,三三两两地散落于树叶间,不去细瞅都难以发现。就土质与地势而言,一片多好的园子呀,可硬是让它给荒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