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涯》2011年第06期
栏目:文学
牵藤的一天,最早是在城中村的亲嘴楼里醒过来的。窗户外投进来一点晨曦,窗台上晾晒着衣衫,在晨风里吹拂着,在瓷地板上投射出摇曳的花影。牵藤睡在双层床的下铺,铺着艳艳的牡丹花凤凰的棉布床单,布枕头里塞满菊花,旧到褴褛的蓝花薄被单,这一套被褥,都是从家带出来的,用了这么些年。躺下来挨上旧棉布,就扑入了睡梦里。起床时亦备觉踏实,格外依恋。因为再见到这套床褥,就是夜了。
楼里的人早起来了,都是急急忙忙的,洗漱的,在厨房里热早饭。牵藤快手快脚地去浴室接了一盆水,洗漱过,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梳子,飞快地梳好头发,擦点面霜,整整床褥,便扬声出门去。楼下的小巷里充满了黄鱼车、摩托车和行人。沙县小吃店里一片蒸腾景象,开笼的蒸饺、小笼包,白雾腾腾,汤面锅里水花翻滚,长竹勺子装了米线、河粉,点水式地伸到水花里,转瞬起锅,装碗,送到客人的桌面前。门庭下做肠粉的小摊,一只电饼锅,一篮鸡蛋,一桶米糊,装在小车里,随时泊下来,做生意。巷弄里充满了食物的气息,豆浆的豆腥气,炸油条、油饼的油气,鸡蛋细葱花熟了的香气。
牵藤脚步飞快地步出巷弄,经过城中村的高大牌坊,便上了车水马龙的深蓝大道。她上下一道过街天桥,别进一条浓荫蔽日的林荫大道,凤凰花紫红紫红,在绿的枝条间大朵大朵地开着。林荫道两端的公寓楼,静静地泊在晨光里。牵藤笑眯眯地和楼门保安道过早安,就上了电梯。这是她一天里的第一个笑容,那种带点羞涩、拘谨、脸红红的笑容。一个得体的家政工的笑容。
她的随身小挎包里装着一串钥匙,一把钥匙打开一扇大门,门里的家家户户都是人去后的景象,玄关的鞋柜前横七竖八的都是换下的拖鞋,餐桌上摊着早餐后的杯盘碗筷,卧室里的被子推在床头。浴室的衣篮里,堆满一家大小换下来的脏衣服。牵藤在玄关处褪下鞋袜,顺手将那些大大小小的拖鞋,排进鞋柜里,直起腰来顺势挽了袖子开始忙碌,脏衣服投进洗衣机,轰轰转响的声音里,她叠被,洗碗,吸尘,擦桌子,干净的衣衫熨烫过,洗衣机的衣服拿到阳台的晾衣架上,上架,她也该锁上门,去往下一家了。
光景已近正午了,是牵藤该烧午饭、吃午饭了的时候了,这两样都是在一户人家的家里,一并解决的。她先到菜市场,一样一样地买菜,鲜鱼、贝壳、蔬菜,而后去超市,买些日用的洗洁精、卫生纸,油盐酱醋糖的佐料,塑料袋牙签盒等等,都是日常家用的,不是短了这个就是短了那个,看似不起眼,却一样都少不得的。要买什么,她心里都有底,这一户的日子,基本是她在过,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维持。无论哪一个中午,无论是刮风落雨的天还是艳阳高照,她打开公寓门,里头都是一片窗帘深垂的安宁。卧室的房门深锁。唯有客厅的玻璃鱼缸里的热带鱼在游动着,在窗帘筛过的蓝光里,缓缓地甩动彩色尾巴,好似梦呓。房间里很洁净,看起来和昨天她离去时一模一样。浴室里的水盆里照例泡着几件衣衫,内衣、裙衫,都是丝薄的质地,轻轻地漂浮着,也是摇曳的姿态。
牵藤在水里倒上洗衣液、柔顺剂,用手洗过那几件丝薄衣衫,拿到阳台上晾好,顺势将昨天的衣衫收进来,叠好,放在沙发上。为花瓶里的鲜花换上清水,而后进了厨房,掩上门,动静尽量地小,不吵醒卧房里深睡的人。她洗菜、淘米、烧饭、打开灶火烧菜。牵藤做饭的风格,都是平原家乡的那一路风味,浓酱,大油,酸辣味重,她烧的菜几乎都是为自己烧,每天爱吃哪样就做哪样。电砂锅里煲上汤,是为熟睡的女孩准备的,她每天都会喝完一整只砂锅的汤,这锅汤是不敢率性的,牵藤照着一本《广式煲汤食谱》,药材,主料,一样都不敷衍。
牵藤烧好饭菜,舀汤的调羹也体贴地搁到电砂锅的锅盖上,餐具一并在餐桌上摆好,筷子、一只酒杯,最是必不可少的。她从碗柜里取了自己的一只碗来添饭。碗大,形似一只剖半的大西瓜。碧绿的蔬菜、清蒸鱼、粉蒸肉,她将自己吃的份数一并拨到碗里,免得夹菜败坏了菜式的看相,夹过菜后,将盘子一律蒙上保鲜膜,在微波炉前摆好。她习惯吃辣,一方腐乳、一勺子牛肉辣椒酱,白米饭打底,那只西瓜碗,填得丰丰满满,很肥硕。
牵藤还打开了电视,调到每天必看的一个电视剧场频道上,她沏了一杯冰茶,甚至从冰箱里取一片新鲜的切片柠檬,丢进水杯里。她端碗坐在沙发上,开始吃那一份肥硕的饭菜。午后的电视节目很精彩,连扫兴的新闻和广告时间也少有,都是一集一集连播的电视剧场。所以,中午的这餐饭,牵藤吃得很慢,她还追看着一部电视剧,在这个时段连播四集。然而,她只看得到一集,今天一集,明天一集,之间相隔了无数的恩怨,剧情全凭她自己上下连贯起来的。杯中的冰水续上两回,房间里开着恒温空调,温度总是刚刚好,窗外的大风吹拂着椰子树,树荫婆娑,牵藤爱惜这午后舒适的、略略倦怠的时光。远方的风正在吹拂她家乡的原野,热热的风,辽阔的麦浪。
西瓜碗里的饭,依依不舍地吃完。牵藤洗过了碗筷、杯子,放回原处。若是有事,她就会在桌面上留个纸条。她穿好鞋,拿上包,依然锁好门,走入下午溽热的阳光中。这一刻的市景看上去:白亮的大高楼,恹恹的绿榕树,如蝼蚁一样的拥簇人群,全都是叫人心里起腻发烦的。这汗津津的溽热的城市,得投到大海里,好好洗一洗、浸一浸才行。
下午必要去的一户人家,就是荷荷的东家。每天下午,夕阳照着滑梯、秋千架,椰子树上的叶片流淌着脉脉余晖,荷荷看护着小孩在荡秋千,看见牵藤敏捷地在晚风余晖里,从麒麟峪的大门口一径走进来。她顿时眉开眼笑,一张小梨子脸笑成一朵花,一把掳起那孩子,抱在手上,小跑着奔到门口来迎她,一个半大孩子抱一个小孩子,脚步响亮地踏乱下午浓郁的树荫。牵藤笑眯眯地迎上来,由衷地唤她的名字:荷荷,你来接我呀,你是在等我来吗?
荷荷乌黑的一双大眼睛,含情地笑着,却抿着嘴,不吭声。
她是个花衣的小姑娘,黑油油的两把麻花辫,当顶分了百色的一条发际线,不偏不倚的,全是本分和老实。她瓷实的细胳膊长腿,穿了一身藕荷色开花的棉布小衫、小裙子,是牵藤从旧衣衫里找出来给她的,略大。
荷荷来深圳的时候,是她十五岁的那年夏天。带她来深圳的人,便是牵藤。
是六月的平原,还乡路上全是郁郁莽莽苍翠的颜色,空气里充满了油菜荚成熟的香味。天气热起来,沿途的大南风烈烈地吹着,她搭了一天的车,夜半才敲开家门。大清晨的,就端了一盆衣衫下河去洗。
村中的那口大荷塘还在晨雾里,水面露出荷叶的尖尖角,卷成一筒一筒,随着水波荡漾,筒尖的露珠落进河里,叮咚一声。木粜上的主妇们在淘米、择菜,嘤嘤地一片人声,做媳妇的在低声对人咬牙倾诉婆婆的罪恶。牵藤拎着一头棒槌,大摇大摆地,挽起裤管走下河,水声登时热闹起来了,哗啦哗啦地,鲜花盛开的大床单扬起来,一片绚丽地,撒网也似投到水里。木粜边青葱一片的小荷叶卷筒,都在疾风里纷纷退到塘中央去了。
“哦哟,谁把我的米筲箕都打翻了哟!是牵藤呀!我说哪个人这么刁滑哩?
“牵藤牵藤,你何时回来的?何时到的家?”
“五黄六月奔波回来割菜籽,看伢子。劳苦人哩。”
“牵藤,哎呀,你没家里白净了哩,皮色黑了好多,也瘦了,原来广东太阳真的晒死人呢。”
牵藤活泛地撒着网,咧开嘴开心地笑着,一笑两个酒窝。打铃铛似的,清清亮亮的笑。对于四面八方的问询她高声大气地答:“搭长途车回来的呀。昨晚上到的家。回来看下老不死的,小讨债的,抬抬脚就又要走的。”这是她的衣锦还乡。坐了一夜的车也不耽误她神采奕奕,穿金戴银。
她落在荷荷的眼里,是穿粉红短袖衫,蓝色牛仔裤卷起,好看,玲珑,摩登的一个鲜艳的人。头发烫了时髦的金黄色,鹅蛋脸,灵活的黑眼睛,眼珠子黑黑的,笑起来眼弯弯的,媚媚的。她的脚、厂子站在清水里,哗啦哗啦地挥起她旌旗一样的粉色床单,四方都是她的声息。
身后,爹娘正在禾坪上打菜籽,一人举着一把竹帘子,啪啪地落在菜籽梗身上,空气里充满了油菜荚破壳时,浓郁的油香气。荷荷恹恹地蹲在水边寂静处,默默地用一把木梳子通头发,头发又多又密,在枕头上睡一夜,打了好多结。每一次从学校回到家,她都是这样的不开心。
听见荷塘里的热闹,爹娘也住了竹帘子,上来凑热闹。娘热情地将人们问过牵藤的话,又问了一遍,并附和着人们对牵藤肤色的评价。牵藤也热烈地回应着,将说了一早上的话再一次重述一遍。这时候,娘就使唤女儿:“荷荷,你叫嫂嫂呀!死女子,见了人开一声口都难。看你牵藤嫂嫂,多能干!”
荷荷的家是荷塘边一所青砖青瓦的小房屋,单薄、平凡得唯有自己家的孩子才不会走错门。牵藤嫁来长兴家七八年了,对这家的几口人只有个依稀的印象。是荷荷娘的这声殷切叮嘱,才让她陡然记起这家有个小姑娘。她带笑的嗓门又脆又亲热地唤道:“咿呀荷荷,都长成大人了呢!一定是不认得嫂嫂了?生得这样好,你妈妈拿什么喂的你?”
荷荷在母亲的数落里,一直低着眉垂着眼帘,对着那片静静的水面照着镜子,用梳子一下一下通着那一头理不清的三千烦恼丝。听牵藤又大惊小怪地赞美她:“这荷荷的头发生得多好呀!青缎子一样,换给我好不好?”
这样一个明星人物,这样抬举她。荷荷受宠若惊地抬起眼睛,心里想着要笑,然而,在压抑的成长年华里惯常绷紧了的小脸,到底没配合好她的心意。她抬起一张白白的梨子脸,尖尖的下颌,黑黝黝的一双眼睛,向牵藤隔着河望了一眼。牵藤从远方回到熟识的老家,总会被这些生疏的面孔、黑眼睛亮晶晶地打量,心里莫名地,硬梗梗地被顶撞了一下。
夜晚,荷荷家正在吃夜饭,炒南瓜花、绿豆粥、酱洋姜,一碗小河鱼是唯一的荤腥。看见牵藤来,荷荷就起身去堂屋搬了一把竹椅,在她面前轻轻放下。
娘端了碗,殷切地邀她坐下来,相问道:“牵藤姐姐,我们都指望你能干人呢,你在城里瞄一瞄有没有我家荷荷做得来的事情?帮着我荷荷留心一下。”
’牵藤说:“荷荷不是在念书的吗?”
娘热情地否定:“可以不读的呀,她读书成绩很一般的,也不喜欢上学。再说,她上头又有两个哥哥在读大学呢。”后头的这句话,牵藤晓得是最紧要的,最在情理的。她又看看荷荷,自始至终,她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把竹椅上,理着一把艾草,黑黑的头发垂下来,搭在眼前。
牵藤笑吟吟地问道:“荷荷你自己说呢?你是愿意跟我去深圳还是在家念书?再多读两年,岁数大点再出门,也好的。”
“只要找得到事做,就去。这时候就可以去!”荷荷细声细气地说,心里带着一股怨气,口气干脆得很。她上头的两个哥哥,一个在高三,立即要考大学,另一个呢,正在念大学。她荷荷读书又不行,比不上哥哥那么立竿见影地聪明,当然了,也不是不行得说不过去,可是念书若是过几年又考上了大学,也还得要家里供好几年——爹娘怕就怕这个。在田里弯腰驼背磨了一辈子的两个老鬼,她也不想给老鬼添辛苦的。可是,这两个老鬼也太偏心了,偏得明目张胆,荷荷就很气了。去就去!
娘一听荷荷干脆的语气,被她的话扔得字字都痛,却乐呵呵对牵藤说:“你看,她自己也想去吧。她心野呢,不喜欢上学的。从家去上学总是蔫巴巴的,要生病的样子。”
翌日下午,就跟着牵藤踏上了去深圳的长途车。
牵藤之所以爽快地答应带这么个十五岁半十六岁的丫头片子出村来,心里已然是有打算的。她离开深圳回乡下,背负的诸多托付中最紧要的j是一户业主极迫切地要个带孩子的保姆,要年轻、干净、心眼好、温顺听话。牵藤在河边第一眼看见冒出来的荷荷,就认准了她。到深圳拽了她牵到主人跟前,签字画押,谈好了工资、报酬。主人家的胖娃娃,也抱到她手上来了——果然,这户人家对荷荷很满意。
头几个日子,荷荷一见牵藤,就眼巴巴地跟过来,也不说话,只迅即地眼泪汪汪地,亦步亦趋地随着她,叫牵藤也难过起来,她高声大气地问候这家的爷爷奶奶:荷荷听话吗?不听话可要告诉她,她来管教!她是她的大姐,对她是要打要骂的,荷荷有不好调教的地方,两位只管说,由她来调教。她高声大气地嚷嚷着,嘱咐着,担当着,也抑制了她和那孩子之间,满当当的叫人鼻酸的柔情。
这一层楼的卫生,是先从老人们的家里开始做的,吸尘、擦灰、擦地板,繁琐的一整套工序。老人住的房子,无来由地,室内光线就是暗一些,空气里有一层老人气,东西也琐碎,无数的琐细,水杯、药瓶、老花镜,要检要摆。牵腾凭着一股劲,手脚并攒地做,她觉得眼睛有些发花,困倦,太阳穴在作痛,是这下午直射的太阳光,一日里的漫长劳作,最是看不到终点的时刻……
太阳落山了,老人家的儿媳也下班回家了,她家没有给牵藤钥匙,公婆家也没有。务必得等她回家来抱孩子,牵藤才可进得门去做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