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红毕业后结了婚,对林传真的道德指责平息了下来,等着看笑话的却不止一个。乐红知道人们想什么,她就是要对林传真好,她觉得爱不用学,一切都无师自通。林传真回到家里,立刻递给他一双拖鞋,林传真看书,悄悄给他沏上一杯热茶放到手边,看他写论文,走过去轻轻地吻一吻他的额头。
这么做的结果往往会演化成一场接吻大战。吻到情浓时,林传真抱起乐红往床边走,乐红在床边轻轻推开他,用心疼的目光看着他说:别了,好好写你的论文吧。
乐红说得入情入理,可哪个男人能在这时候收风住雨呢?林传真像个贪吃的孩子一样,只要看见了好东西,就不肯罢休。
乐红毕竟比林传真年轻了十八岁,精力旺盛得没法儿比。大学毕业后她分配到师专中文系当老师,每天到系里,人们看见的都是她光鲜无比、活力四溅的样子。系里老师话里有话地说:瞧林教授把你滋润的,越来越漂亮了。
乐红非常得意。
林传真这一年刚刚四十二岁,是系里最年轻的正教授,如果不是有离婚的事,下一届中文系主任非他莫属,现在因为一场师生恋他晋升无望,在系里学术尖子的地位却无人能撼动。他上一年发表了七篇论文,在全省也是屈指可数的。
他的课在系里广受欢迎,常有女学生找他辅导,乐红对这类事非常敏感,她毕竟是个知识女性,心里嫉妒却不表现出来,对学生表现得非常热情。女学生们对林教授年轻漂亮的妻子,既好奇,又羡慕,这也增加了对林传真的钦佩。
学生们在时乐红落落大方,学生们走了,乐红才拿话旁敲侧击。林传真为了证明自己清白,就需要在床上勤奋些。他有时候很勉强,越是觉得勉强,越要做出精力充沛的样子。弄得乐红都有些怜惜他,说:你都四十多了,哪能跟年轻人比,还是省点儿体力吧。
林传真最不爱听的就是这句话,你越这么说,他越要跟年轻人比一比,一直弄到乐红举手求饶,他才肯罢休。
第二天如果没课,他能睡到十点,如果有课,他勉强起来坚持上完课,中午睡到四点多。过去一直以头悬梁著称的林传真,现在成了睡觉大王,系里人体贴地说:能睡着就好,什么时候睡不着,那就坏事了。
他的头发掉得厉害。以前他的头发挺旺盛,听别人夸自己头发好也没感觉。现在如果有人说“林教授,你的头发挺多的”,他就特别在意,回到家对着镜子看半天。每次睡懒觉醒来,看见枕头上落了好些头发,心里就涌起伤感。
这中间乐红几次想考研,林传真坚决不同意。他说:我的老婆用不着考,自然就是研究生。你去哪儿找我这么好的导师呢。
乐红看他反对也就不考了。后来考研的越来越多,她的本科学历在学校显得有些低,跟林传真争了半天,林传真才同意她考了天津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因为天津离家近,坐车只要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考上硕士的乐红,在外人看来婚姻更不般配了,系里人都在暗暗观察,看他们关系有没有变化。如果有一天林传真表情有些落寞,别人就要议论半天,认定他们两个早晚会出问题。他们觉得爱情必须有坚实的基础,他们的基础是什么?
乐红却非常爱林传真。她在大学里一直叫林老师,两人偷偷摸摸恋爱时也叫林老师。婚后这个称呼沿袭了下来,人们看到她仍然林老师,林先生地叫,都偷偷撇嘴,可她语气里却有种自豪。
嫁给自己老师,是她人生中最光彩的一笔,虽然林传真比她大了将近二十岁,她觉得没有什么。她对别人说:我觉得他跟年轻人没有区别,只是比年轻人更成熟,更有责任心。
她在天津读了两年硕士,几乎每个礼拜天都回家,赶上礼拜天来例假,她还要在一周中间回来一次,坐晚上七点的火车,九点到家,第二天坐早晨六点的火车赶回天津。系里人问她为什么回来,她说学校没课。大家听了都笑。
这时她已经三十多岁,学校里人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其实她也不是因为这,她就是不放心林传真,生怕林传真在她这儿吃不饱,又跟学校哪个本科生重蹈覆辙。
有时在学校上着上着课,她忽然想起了林传真,想起林传真当年给她上课时,在课堂上潇洒的样子,觉得现在这些给硕士、博士上课的导师,没办法跟林传真比。不光学问不如,风度、气质都没法跟他比。听这些人的课,她觉得没意思。觉得没意思时,她就趴在桌上给林传真写信,老师还以为她在记笔记,其实她正在纸上跟林传真谈心。
林传真还没有收到她的信,人就回来了。他们头天晚上刚刚疯狂地做了爱,第二天林传真在系里就看到了她从学校写来的信。林传真觉得她的思念就像一个孩子的思念,他有些不可理解,也被感动着。他不明白这个小女生为什么这么爱他。
拿着信回到家,他跟乐红一块儿看她刚刚写来的信,两个人搂着肩,一边看,一边笑,看着看着不时回过头来亲对方一下。
这么一下一下地亲吻着对方,最后结果就是上床。乐红哀求说:你昨晚刚刚弄过了,今天就算了吧。你都快五十了,怎么还能跟小伙子似的。
林传真说:我就要让你看看,我比小伙子怎么样?
乐红做出被蹂躏的样子,说:好了,好了,我不行了。你饶了我吧。
事后乐红看着他虚起来的眼神,吻着他说:你怎么就不见老呵。
林传真强撑着眼皮说:有你,我就老不了。说完睡着了。
睡着睡着,梦见有人掐他的脖子,他出不来气儿。仔细一看,那个掐他脖子的人是乐红,一边掐还冲着他笑呢。他大喊一声,你想害死我呵!这一喊把自己吓醒了。醒来看见乐红在他身边睡着,乐红的膀子已经变得丰腴,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又亲吻了一下。
第二天早晨,林传真发现又掉了好些头发,他头皮上有一块儿已经见了光,梳头要把两边的头发往中间梳,人们说这叫地方支援中央。
乐红觉得他哪儿都好,就是这块发亮的头皮不好。没有这块头皮他就是个帅小伙儿,有了这块头皮他就成了中年人。她总想把这块头皮给他盖上。
她在天津的大商厦逛了几天,有一天看见一个老头儿正买假发。她问老头儿:戴上感觉怎么样?老头儿说:除了头上热点儿,别的没什么不好。
习惯吗?
习惯。
她犹豫了一会儿,决定给林传真买一个。她知道回家商量林传真肯定不同意。她必须弄一个既成事实,他才能接受。
假发有好几个档次,三千的,六千的,她没有买,还有四万的她也没有买,觉得不吉利。最后花一万二买了一个。这一万二千块钱是她跟别人借的,回到家里她不敢告诉林传真一万二千块钱,说是二千。林传真仍然心疼不已。
乐红给林传真洗了头,帮他戴上,林传真脸上还一百个不乐意。
一戴上假发林传真就像变了个人,一下从中年变成了小伙子。
林传真倒没觉得怎么样,只是点着头说:还行。乐红却为自己的杰作激动了。她扑上去,两手勾住林传真的脖子,一下一下地亲吻着。
当年,家里也曾经劝过她,到你四十多岁时,他已经是六十岁的老人,这日子怎么过。现在你觉得不错,到时候就后悔了。
她觉得永远不会后悔。一戴上假发,林传真就回到了二三十岁,她的林老师永远不会老。她庆幸自己当年的选择。这么好的林老师跟了别人,现在看见他是别人的丈夫,心里该多难过呵!
她考上研究生后,学校里人都说,她在天津会遇上喜欢的男孩子,一块儿上研究生的都是人尖子,岁数又相当,长年不回家天天在一起学习,没有不出事的。人们期待着她出事,偏偏乐红就是没出事。
学校里人看见她星期天慌慌张张地往家里赶,不明白她这是图什么。难道她真的爱林传真,从他们的事一传开,人们就说他们的事长不了。
开始人们说林传真骗了她,后来又说她在骗林传真。他们到底谁骗了谁?
直到他们结了婚,人们还在猜测这是怎么回事儿。林传真图的是她年轻,她呢?到底看上了林传真什么?在他们看来,一个黄花姑娘嫁给一个老头子,说什么也亏了,乐红倒好像占了大便宜似的。
林传真跟前妻离婚时,孩子归了女方,房子归了林传真。因为他的前妻要到日本,要房子没用。那时房子还是公产,每月拿房租,房子不住就成了负担。学校里人说,乐红是看上了林传真的三室一厅,乐红听到这话,宁可不住林传真原来的三室一厅,在校内又租了一套两室的房子。
也有人说,乐红家在偏远的县城,家里穷,她是看上了林传真的钱。其实林传真离婚时把五万块钱存款都给了邓韵,他早就成了穷光蛋。他们出去旅行结婚,还是乐红拿的钱。
林传真评上教授后,人们又说乐红看上了他的正高职。重视知识分子喊了好些年,到这时知识分子才算吃了香。可乐红也是知识分子,再找一个,也不会是文盲,这个道理怎么也说不过去。
随着学校的发展,教授越来越多,从地上捡块砖头随便一扔就能砸着一个教授,教授就不再值钱了。人们对乐红的行为越来越不解,这丫头真是鬼迷了心窍。林传真当年在学术上还有优势,现在学校分来的博士生越来越多,他连以前的那点儿优势也不复存在。乐红这么痴迷,到底是为了什么?
系里一个年轻女教师跟乐红聊天,问她:乐老师,你到底爱林老师什么?
那个女教师也是K大中文系毕业的,比乐红晚二届,乐红跟林传真的事,她在学校时就听到一些,一直想问问乐红。
乐红让她问住了,是呵,她爱林传真什么呢?要是问她爱不爱林传真,她不用想就可以回答:爱。要是问爱什么,她真不知道。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只是看不见林传真了,就想林传真。看见林传真了,一刻也不愿离开。爱他什么,却说不上来。
想了半天,她想起了第一次在教学楼看见林传真的情景。她说:我记得他当时朝我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我一下就傻了。我可能爱上他的牙了。
在场的人都笑。
乐红不笑,她说:真的。后来有一次我的头碰了他的下巴,他的牙差点儿把舌头咬破。当时我傻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儿也没有担心他的舌头,就是担心他的牙。你说怪不怪。
这话很快传回了学校,成了传诵一时的笑话:乐红爱上了林传真的牙。大伙儿有事没事就爱拿林传真的牙说事儿。有时在饭桌上吃着吃着饭,说起这话来,大家都笑得想喷饭。
研究心理学的老师说,这话非常真实。他们说:人类的爱情常常跟一些小事有关,大部分人产生爱情,都不是因为思想、品德,而是因为某种细节。
这么一说,乐红说得倒像是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