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汤德你会相信,人身体上的各种器官,确实存在着先后衰老的情况。汤德的声音比年青人还要响亮,可以用声若洪钟形容,张嘴就是嗡嗡的立体声,像随身带着整组的音箱。身体的骨架也挺,不堆不颓,直戳戳的,像篝火晚会事先绑好的木架,只待泼油点燃,便可腾起熊熊火焰。高和宽包括厚,都装得下刘春江。刘春江虽然略瘦了些,却并不纤弱,而且也是一米八的身高。拥有如此的声音和骨架,脸上的皱纹却打起绺来,从额头开始,蓑衣一样,一层层堆下来。眼神有些不稳,像两束火苗,随着声音的走势起伏不定。声音强时火苗便旺,声音不强时,便弱得令人垂怜。部分牙齿早不见了踪影,如同废弃的旧城墙,散佚了石砖,只剩下粘土相连。
刘春江上下打量着汤德,汤德也甄别着刘春江,双方都在烙下第一印象。其实不用甄别,屋里除了面熟的值班女人,只有汤德一个人。尽管如此,刘春江仍煞有介事地问:谁是拖拉机厂的?刘春江这样发问,自己都感到羞愧。汤德却不介意,回首长话一般,充满激情地答道:我是。我叫汤德,您是劳资科的同志吧。空荡荡的接待室里,汤德的声音有些过大,震得耳膜直叫。刘春江略微地不快,却很有涵养地控制道:对。
汤德的嘴唇以及腮部肌肉开始哆嗦,混浊的眼里闪出细碎的泪意,那表情,像早也盼,晚也盼,终于盼得深山出太阳。汤德摊开手,指着椅子十分客气地说:同志,你请坐。
刘春江忽然觉得别扭。椅子是局里的,房间也是局里的,既是汤德上访,应该是刘春江请汤德坐。可是怎么让汤德把握了话语权?看来不怪老朱或者小赵,你不把握主动,人家必然要去把握。刘春江的话便很有些意思:你坐吧。你那么大的岁数。
汤德并不介意,热情而执意地嚷道:不行,你先坐,一定你先坐。
椅子很多,有几排。坐或不坐,先坐或者后坐,刘春江想跳开这样的问题,便隔着把椅子坐下来。汤德很为此快乐,接着热情地说道:同志,你不用拿笔记,你听着就行。我这里有材料。话未说完,材料已递到刘春江的面前。
手里拿着材料,刘春江再次觉得被汤德引导了,不由自主地进入预先设定的程序。尽管这个程序里,刘春江的身份是局领导,刘春江仍感到不舒服。刘春江皱了皱眉。
汤德质问道:为什么送我劳动教养?
刘春江一愣:你说是过去?
汤德不接刘春江的话茬,顾自喧嚷道:我该不该被教养,应以1957年国务院颁布的劳动教养条例来定。我犯了哪一条哪一款?在政策允许的情况下,应不应以理服人?既然按照55号文件给我平反,不公正的结论原件,为什么仍存在档案内,平反件为什么不给存档,这里的含义是什么?
刘春江转着眼睛,一边打量汤德,一边琢磨上述的话意。眼前这个汤德,“文革”前显然被劳动教养过,后来事情得到平反。有些待遇却没有得到,或者落实。平反件是怎么回事,难道汤德看过档案?问过几句才清楚,拖拉机厂不久前改制搬迁,大部分过期过时的档案和图书资料被整体处理了,一些个人档案暴晒街头。据说一个到旧物市场淘书的儿子,居然看见亡父的档案曝晒在阳光下。当时的感觉就像亡父的尸首,被脱光了衣服晾在那里。儿子眼含泪水将它买下来。而不满此事、反映此事的电话声不断,市里的领导很重视,责成拖拉机厂的主管部门工业局,迅速将此事查清,也好对上访民情有个交待。拖拉机厂的回复报告很快出来了,称经过详查与核实,整体售出的资料都是备份多余和不再具备存档意义的,拖拉机厂对此无力继续保存。市里对此做出几点指示,有价值的可以考虑保存到档案局或者博物馆,不具备资料或价值意义的,也要公开说明情况,慎重处理,以免引起市民,主要是厂内职工的愤激情绪等等。而汤德的来访,不仅仅因为档案被暴晒街头,还因为汤德借此知道档案里没有平反件的情况。也就是说,单看档案,汤德仍是个劳教对象。可是仅仅如此吗?
算是找到宣泄对象,或者倾听者,汤德的话越说越快,越说越激昂,止都止不住,听得刘春江肚子一阵阵疼。汤德居然官场讲话一样,振振有辞地往下讲:为什么送我劳教?第一我不偷不摸,不拿厂里一草一木;第二没搞过谁家姑娘媳妇,生活作风没问题;第三进厂十多年,一贯完成生产任务,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庆祝建国十周年,跟着制作巨幅标语,向国庆献了厚礼!
刘春江一时怀疑这个叫汤德的精神是否有问题。这样七拼八凑的东西,听起来口若悬河,实际却莫名其妙。便做出手势,示意汤德停下来。汤德居然很有风度地冲刘春江点点头,不予计较的意思,继续吵嚷道:第四大鸣大放时没放过毒、诬陷过领导,违反过厂规厂纪。没和张家吵,李家闹,扰乱社会治安。第五旧社会靠讨饭度日,十一岁当童工,受尽鬼子打骂、虐待、侮辱,国民党反动派时期被资本家开除,解放后经劳动局介绍到厂,祖宗三代没做坏事儿的!
汤德说到半道站起身来,两腿岔开,两脚抓地,胳膊有力地在空中挥舞着。声音、动作、激情,都像个出色的演讲家。一个老工人,不知告了多少年的状,才历炼出来的。汤德显然收集到刘春江眼里的一丝欣赏,任目光如炬,宏亮快速的声音,菜铲子一样在空中挥舞:我妹妹电力学院毕业多年不给分配,我老婆以反革命家属的罪名,强制遣送农村监督劳动。等我回来时,孩子都好几岁了,不认识爸爸了。这个不应有的惩罚是谁造成的?为什么?
接待室的窗口是半落地的。上午十点的阳光照亮房间的角角落落。汤德的脸上,清晰地布满七十岁男人的所有特征,不仅牙黄齿稀,皱纹纵横,随着身体的每一次转动,一股馊味也迷漫出来。刘春江强自忍住,努力投之以同情的目光,觉着这样才不会刺伤汤德的自尊心。隔间的女工作人员好奇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将脸别转过去,司空见惯的意思。刘春江默默地打量汤德,忽然有些怕。万一汤德自称的心脏病发作,“卜通”倒在地上,刘春江也跟着出名了。可是刘春江不能出名,出不起这样的名。他感到周围有一些眼睛,老朱和小赵的,局里全体同事的。刘春江想到了撤。于是恳切地劝道:汤师傅,你坐下说,不要激动。有些情况,我们回去商量商量,再给你答复。
话说得明白,汤德也通情达理:谢谢处长,我等着您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