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廖育兴是否乐意参加这次同学聚会,张秀芬的说法前后不一。按照张秀芬刚开始说的,廖育兴对这次聚会很是向往。“他说上一次聚会他都没去,再不去同学要把他忘了……”张秀芬的哭诉里也表达了自责,她提到了廖育兴出门前她突然感到了一阵心悸,她说廖育兴离开家的时候走得很快。看到廖育兴急冲冲的样子,张秀芬有点不放心,她追到门口喊了一声,“你慢点走啊……”她没听到廖育兴的回答,她说当时阳光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她突然感到眼前一黑……
张秀芬不断地谴责自己,后悔没有在最后一刻拉住廖育兴。也许在她看来,廖育兴出门时,她眼前的突然一黑,已经就是一种不祥的征兆。
但是,张秀芬后来再也不自责了,廖育兴当村长的堂哥廖育茂制止了她。此后,张秀芬慢慢地把矛头对准了我们。
“我们家育兴是个老实人啊,他平时连蒲秀城都不喜欢去。你们为什么要叫他走啊,他现在在哪里?你们同学要做主啊,要把我们家育兴找回来……”张秀芬一遍遍地这样哭诉着。
廖育茂不停地打着手机,廖育兴车祸遇难的消息快速传遍他的家乡。廖家百来位族亲闻讯陆续赶到银溪医院。廖家在海边,离蒲秀市区百来公里,蒲秀离银溪也有近百公里,这样的路程让他们在路上颇费周折。远道接连转车赶来的廖家族亲脸色仓皇,从他们外表的一些细节上可以看出,他们是突然中断了手中的活儿,从各个角落纷纷赶来的:有的穿着拖鞋,脚上沾满泥巴;有的衣服上还带着草星子,领子上粘着一片细小的枯叶。一位面孔黝黑的老人,手里还拎着一把镰刀。廖育茂介绍说,他是廖育兴的岳父,听到噩耗时,他正在放羊,把羊群扔在山坡上,直接就赶了过来。
“那是阿兴的姑丈,旁边是姑妈,再旁边是阿兴的三叔公,四伯……阿兴阿爹阿娘大前年去了……还有那边那个高高的是大叔……”廖育茂一一介绍着那些族亲。廖育兴的岳父站在他身后,阴沉着脸,手里一直提着那把镰刀。廖育兴的儿子,不用介绍,我们一眼就认了出来。孩子还穿着校服,他是从补课的课堂上被叫走赶来的。这个长手长脚的男孩一直没有开口,泪水在他脸上纵横交错,他始终没有哭出声来。在他抿紧的嘴巴上,我们看到了廖育兴的遗传特征:他的唇部后面藏着一对坚硬的龅牙,他越是抿紧了,越让人感到那对龅牙随时会展露出来。
廖家族亲的陆续赶来,让急救室门口的院子显得更为混乱。此前,经银溪当地同学、我们的老班长孙天鹏斡旋,高速交警已及时介入对车祸的处理。肇事车主和郑荣峰已被带往福州,廖育兴在医院确认没有任何生命体征后,他的尸体按警方要求,已被锁进了医院的太平间。张秀芬一次次从族亲的搀扶中挣脱出来,发狂一般冲向太平间。太平间的铁门牢牢锁着,任她怎么拍打,都纹丝不动。对此,我们同样束手无策,我们只能极力安慰张秀芬:车祸处理都这样,没有交警同意,医院肯定不让家属接触遗体。
孙天鹏问我,我们是否可以撤离了?我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说,这怎么行,我们走了,这里怎么办?“可是我们这样耗着,什么事都做不了。你看他们这样不断地来人,他们来了又能做什么?”孙天鹏脸色焦虑。
“就这么耗着,”我说,“耗到最后,耗到他们相信我们同学是有诚意的。我们留在这里就是要让他们明白,我们从一开始都没有逃避责任。”
“我们有什么责任?”孙天鹏不解地看着我。
“毕竟是同学聚会。如果没有同学聚会,廖育兴怎么会出门到这里来……我觉得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就这样走掉。”我说道,语气僵硬。
孙天鹏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到僻静处打手机。我知道,他一定是在跟福州的万晓桑联系。
一会儿,孙天鹏又过来了,放低声音说,“晓桑问,同学聚会是否散了?”
“不行,我们肯定要过去的。让他们等着。”我断然道。
孙天鹏又走到旁边跟万晓桑交代了一番。
他回来的时候,我把黄敏华喊过来,我们偷偷商议了一番。
经过一个下午的淤积,廖家的悲愤终于决堤而出。夏天的黄昏,太阳已经下山,空气中依然聚集着白昼积累下来的暑气,没有风,闷热,院子里像一个刚刚揭开盖子的热锅。看似无序,背后却必定经过了商议,廖家族亲慢慢把我们围住了。
“司机呢,肇事司机呢!”有人喊了起来。
“同学谁开的车,人呢?出了这么大的事,人都死了,他跑哪里去了!”这个声音响起,好多声音附和了过来。
我沉下脸望着他们。我看见了一张张愤怒而执拗的脸庞,它们混杂着,生硬,灰暗,看起来像一幅有些年头的油画。我暗暗吸了口气,放慢声音说道:
“肇事车主已经被抓起来了,他那样开车,当然要抓他了。开车的同学在高速交警那里做笔录……交警那边,我们同学也找到关系了,你看这是我们银溪的同学孙天鹏,他从事故发生后,一直都在这里……”
孙天鹏站了过来,我稍稍后退了半步。孙天鹏用他一贯浑厚的声音说:“发生这种事,大家都很痛心,别的我也说不来……警察那边,你们不用担心,现在科技发达,两部车是怎么撞上的,具体经过怎样,交警都测得出来的……现在呢,我看最要紧的是要安慰好家属,你们看?”
张秀芬抬起头看了看我,看了看孙天鹏,又埋头啜泣了起来。
“司机是谁,我们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说不定这个时候司机早放出来了,说不定人家已经跟交警在福州吃肉喝酒了!”“那我们还站在这里干嘛,啊?”人群骚动,说什么的都有。
廖育兴的岳父冲出人群,手里挥动着那把镰刀。“你们要走了,啊?你们有胆量走!你们同学聚会死了人,你们就双手一甩,屁股一转,走啦?”
“谁说我们要走了!谁看见我们在甩双手,在转屁股了!我们一口饭都没吃,一直熬到了现在!”我盯着他手里的镰刀,声音一下高了起来。
“你们命都在啊!为什么一整车的人都有命,就我们家阿兴没了!”老人嗷嗷大哭了起来。
“你们是说,我们同学应该一起去死你们才满意?”我接道。
“谁这样讲了,谁这样讲了!”老人嚷了起来。
“我们心里也很痛啊,你们知道吗!”我也嚷了起来。
人群安静了片刻。突然一个声音冒了出来:“你们有文化的人会讲话,你们同学开车出了事,你们就没有责任?”
我睁大眼睛搜寻那个声音的主人,只看到一双双迷茫的眼睛。“是同学开的车,但你们问问你们家廖育兴,他是不是买票上的车?”我冷冷地望向人群。
“哪有这样做同学的,啊?哪有这样做同学的!我们家阿兴身尸都还没冷下来,你们同学就这样讲话了!”廖育兴的岳父又嚷道,他手里的镰刀挥得更起劲了。
天气闷热,我感觉身上的汗都流光了。
“好好好,我们不会做同学。你们亲属有本事,你们来。”我后退几步,跟黄敏华他们站在一起。
吕德用他宽宽的肩膀把我挡住了。我掏出一根烟来,黄敏华为我点上了。看到他的手有些抖,在接火的时候,我握了握他冰凉的手。王玉娥也默默靠了过来。我抽了一大口烟,吸进肚里,忽然感到一阵晕眩。
站在吕德身后,我慢慢睁开了眼睛。我的目光穿过人群,偷偷瞥向张秀芬。张秀芬在他们族亲中间,她的儿子扶着她,她低垂着头。我的目光瞄过去时,她刚好抬起头向我们望来。我赶紧把目光移开了。
“有话好好说,你们如果这样逼同学,我们就走了。”孙天鹏往后退了一步,他手里的手机盖子打开了。顺着他不经意一瞥的方向,我看到院子角落里,他的奔驰车旁已经有了一排壮硕的小伙子。我心里稍稍安定了下来。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片刻又静了下去。廖育茂用手势制止了他们。
“阿伯你把镰刀收起来,你挥来挥去的,人家还以为你要干嘛。”廖育茂说。
廖育兴的岳父瞪了他一眼,嘟着嘴把镰刀插在了腰上。
“乡下人粗鲁,同学不要计较……”廖育茂递烟给我们。
“你们看,这么多族亲来了,我们什么事都没做,回去跟乡亲们也不好交代……”廖育茂为我们点烟时悄声说道。
“你们来,难道连育兴的脸都不想见一下?”孙天鹏也把声音压低了。
“我们哪里见得到!”廖育茂轻声嚷道。
“我来安排。”孙天鹏掏出手机摁了起来。
人群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朝孙天鹏盯去。突然,人群再次骚动起来。原来是张秀芬挣脱了亲属的搀扶,正奋力要朝太平间冲去。廖育茂走过去,把她牢牢拽住了。
我,黄敏华,吕德先迈进太平间。王玉娥要进来,我把她拦住了。孙天鹏也要进来,我也拦住了。我说,天鹏,做生意的人不要进来,晦气。孙天鹏点点头走开了。吕德胆大,院工在开玻璃棺,他过去帮忙,一起抬开了盖子。
我很快地扫了一眼冰块簇拥着的廖育兴。我没看清他的脸,他的嘴是张着还是闭上了,我也没看清楚。
遗体告别之前,我示意王玉娥到我身边:无论如何,你先把张秀芬往车上架,张秀芬一走,这一团乱麻就解开了。王玉娥点了点头。“你记得把我们几个的联系办法给她,包括郑荣峰的。”我想了想又交代了一句,“我们这几位,看来是逃不开了,我们怎么着也得替育兴负责到底……”
王玉娥叹了叹气,走开了。
遗体告别的时候,张秀芬趴在玻璃棺上哭得晕厥,最后被族亲和王玉娥、黄敏华架着上了孙天鹏调来的大巴车。廖育兴的儿子在父亲的亡灵前终于还是张开了嘴,一声声喊着爸爸、爸爸、爸爸。其他族亲倒冷静一些,有的进来了,看一眼,抹抹泪,出去了。廖育兴的岳父、三叔公、四伯、姑丈们都没进来,他们远远站着,黄昏中一颗颗明灭的烟头表达着一个村庄的悲痛。进来告别的都是廖育兴的同辈和晚辈,族亲们显然依从了乡村的旧俗:白发人不送黑发人。
远处天空中传来了沉闷的雷声,雨终于下了起来。目送廖家族亲离去,我们几个拥挤着上了孙天鹏的奔驰。
奔驰车掉头,驰离银溪医院,经过银溪师专,出市区,从银溪入口上高速,向福州开去。
雨越下越大,车外一片漆黑。
没有人告诉我,车外哪个地方是廖育兴的遇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