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阳光》2015年第06期
栏目:中篇小说
姚金女十六岁那年,忽然感觉吕城镇静谧的空气里多了一种震颤。这种震颤是从镇北那边传来的,沉沉的带着固定节奏的金属碾轧声,由远而近或者由近而远,穿过平素静谧温和的土层,再通过土壤,传导给墙壁、窗户、门框、床铺、桌椅。沉厚的碾轧声虽被分解零散成微微的颤栗,但乡村的风酥雨柔明显被注入了一种刚硬的元素。奇怪的是,金女问周围的人,都说没感觉到。“哪有什么颤动啊?你又神经兮兮瞎想了吧。”姐姐金朵摇了摇头,继续拿着抹布做她的事去了。金女又去问了母亲和弟弟,他们都说没感觉到。真是怪了。
这天来给大姐金朵说媒的妇人正要端起茶水,金女又感觉到颤栗传来了,还预感到随后会有一声锐利的嘶鸣,看着吧,瞧媒婆的手都吓得抖起来,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打湿了手背和前襟。一直低着头缩在角落里的金朵手上刚好拿着条干毛巾,正想起身,却被妹妹金女一把拉扯住了。四目相对,金朵读懂了妹妹的意思:由她去,烫死这婆子最好,说的啥人家呀,连间房子都没有,就一条破船。成心让人过去喝西北风啊。
但金朵还是把毛巾递了过去。金女恨恨地一跺脚,跑出了家门,直冲到运河边。蹲在河边正在清洗农具的余伯瞧见了,笑呵呵地打趣,姚家二姑娘这是怎么啦?谁又惹你啦?这么气鼓鼓的,谁有那么大胆子敢惹我们姚金女呢?金女对这个读过私塾、会讲很多古代故事的隔壁邻居余伯还是蛮喜欢的。余伯平素爱喝酒,喝了酒嘴巴就像坏了锁扣,嘻嘻哈哈到处调侃人,金女从小和余伯耍嘴皮子惯了,不过被搞急了,也会迸出一梭子火药轰过去。对方不仅不生气,还连连夸赞,说这女子若是个男儿,不是状元也能当个将军。可这会儿,她正烦着,闷声不吭地不想理睬人。余伯自作聪明起来,“丫头,是不是还为上学那事儿烦呢?”
金女坐在埠头边的石头上,没搭腔,她在仔细感受着,那种微微的颤栗仿佛又从脚下的土地传导过来。她不接余伯的话头,突兀地问道:“余伯,您感觉到有抖颤不?”
“啥抖颤?”
“唉,您也没觉出来啊。”金女叹了一口气,困惑地朝着西北方向看去。掠过对岸低矮的房舍,一排高高的杉树林后,是一大片灰蒙蒙的旷野,啥也看不到。
“哦,你说的是那个老火车站啊,自六十年代改建以后,往西北边又迁远了好几百米呢,就算偶尔能传过来一两声汽笛响,也不可能有啥抖动嘛。”
“余伯,您知道那些经过吕城的火车都是开到啥地方去的?”
“这可不好说,货车多,像是往北边去的,我们南方物产丰富啊,瞧见这条河了没,大清国的时候,不晓得多少南方宝贝一船船往北边运,谁让皇帝在那边呢。嗨,瞧瞧,那树上爬着的是不是你弟金宝啊,这小子成天……”
金女一边顺着余伯的手指在找,一边又问:“您说,咋吕城人都不大爱读书呢?除了爱玩儿的,就是成天只想着赚钱的。”
“可不能这么说,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十三烈士的事儿吧,就是到吕城火车站迎接北伐军,结果被准备溃逃的老政府军给杀掉的那些人,个个都是有知识的啊,可惜呀可惜,要不然活下来,得干出多大的事业啊?”
“啥事业?拆掉一个旧世界?”
余伯一惊,认真看了金女一眼。脸色一下子凝重了。他也跟着金女一起放眼梭巡运河两岸,田园还行,但杂在其中的房舍却显得凌乱破旧,当年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的古雅秀逸跟做梦似的一丝一毫的影儿也没有了,他那时还小,记忆模糊了,已经记不清都是在些什么运动中拆毁的了。
“咱们吕城镇毕竟是两千年前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大英雄建立的,不会永远这么下去吧?”余伯像是在自言自语。
金女头低下来,没错,余伯说的跟章老师说的差不多。她想起在章老师那里见过的书上有吕蒙的插图画像,英武俊逸,不觉噗哧一笑:“你说咱吕城有没有他的子孙后裔呢?如果有,我真想见识一下,看看两千年后他的子孙是个啥样。”
余伯也乐了。金女则在他的笑声中又燕子一样地飞不见了。
“金宝,你给我下来,听见没?”金女叉着腰站在树下,仰头呼喝着。
金宝哧溜一下滑下来,嬉皮笑脸地叫了声二姐,就准备开溜,却被金女一把揪住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爬树,摔下来,家里可没钱给你治。金女越说越来气,一脚踹在弟弟屁股上。叫你读书,你不肯,玩起来倒是劲头大,你说姚家凭什么非要指望你这个皮五癞子。
金宝一边躲闪着一边嘻嘻哈哈地说:有二姐顶着,咱姚家以后光耀着呢。金女听了更生气了,抬腿又一脚踹了过去。金宝急了,喊道:你上不成学冲我撒什么气啊,又不是我不让你上的,再说了,你能上那几年,还多亏了我呢。
金宝说得没错,他没上几天学就被打得鼻青脸肿地回来,哭嚷着再不肯去,他爹没办法这才让家里最泼辣的金女前去护驾伴学。可没承想,伴学的成绩学到拔尖儿,主角却一塌糊涂。他爹一气之下,都给叫了回来,一个也不让上了。
金女看弟弟跑掉了,也懒得去追,也懒得回家。阳光下的田园宁静安详,一大片晚稻垂着饱胀的穗子向天际铺去,还有十几天就该收割了。再往前走,就是菜地了,家里的那小半亩菜地也在这里。金女忽然想起中午姆妈交代过,说让摘一把香芹和蒜苗儿回去,怎么搞忘记了。金女一屁股坐在田埂上,面前是一片油绿绿的菜叶子,光泽细碎的是芹菜叶,颜色深一些高壮一些的是萝卜叶,根部露出星星点点萝卜的红皮,她把头凑过去,使劲嗅了嗅,芹菜的香气混合着泥腥味儿冲进鼻子,在此以前,她会很有成就感。要知道这块菜地基本是她和姐姐伺弄的,父母忙着照应他们的日杂店,地里的活儿几乎就她姐儿俩包了。除了自己吃,还可以挑到菜市去卖,菜价虽廉,一段时间下来总能卖出百八十块来,整的都上交了,剩下一些零头,父母给她们当零花钱,姐姐贤惠,舍不得用,不是拿了去买鸡娃娃养,就是贴补家用。金女却不同,全都攒了起来。家人笑她,说她这么早就晓得攒嫁妆钱了,她也不争辩,没人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即便她说出来也没人会理解。她扯了一把香芹菜叶,放在鼻子底下嗅着,然后起身往前走,绕过一个砖瓦厂,走过一座小水泥桥,再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走上十几分钟,就是吕城中学。半年前她还是在里头读书的学生,现在却是个种田的农民,就是她上学那会子也没耽搁地里的活儿,为了让父亲心里平衡,她干得更用劲。只是卖菜的活儿搞不成了,除非学校放假,姐姐明显太老实,菜钱要比她卖的时候少许多。
金女路过校园的时候,往里瞟了一眼。其实不用看她也知道在那排香樟后头有一栋两层的灰砖房,她还记得章老师就在最左边的一间。今天礼拜天,章老师估计又去家访了。她想起章老师曾经几次三番地跑到她家,试图说服她父亲,但任凭他把嘴巴说干了也没用,姚成梁只一个劲地笑让着茶水,避重就轻地扯些别的事,每次都给应付过去了。有一次,她冲着章老师失望离去的背影跑过去,急急地说,您别来了,没用的,算了,我也不想去上学了。
章老师诧异地望着她,你甘心?
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娘老子可能给一个迟早要嫁出去的姑娘出学费吗?他们也不宽裕,攒的一点儿钱要留着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不可能浪费在自己身上。不过您放心,我好歹学了几年,不会白学,以后肯定用得上。
话是这么说,章旭光还是从金女的眼神里看出一些落寞和失望,于是安慰她说,自学吧,我想办法送你一套高中教材,你有啥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金女觉得整个吕城只有余伯和章老师是不同的,她太喜欢听他俩讲故事了,也只有在那些故事里她才能感觉到世界的阔大和神秘。金女又感觉到隐隐约约的震颤,于是循着那种颤栗往前走,震颤越来越强烈了,她远远见到了几道铁轨,两行平行的铮亮光束正向着未知的世界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