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红豆》2013年第01期
栏目:小说长廊
十六年前,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北都市统计局工作。第二年春季,单位派我到北都大学,进修一学期财经理论,所以认识了杨先生。
杨先生是中国人,在台湾出生,六十年代中期大学毕业,当过两年兵后,到美国留学,获博士学位,在美国蒙塔那州一个国家实验室做研究员。中国开放以后,他连续四年应聘回国,在各大学客座演讲,介绍美国科技研究的新方法和新成果。
杨先生个子不很高,也不健壮,但总是西装革履,器宇轩昂,容光焕发,充满自信。这种样子的人,八十年代初期的中国大陆,还很少见,显得特殊,十分惹眼。他讲起普通话来,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慢条斯理,更显文质彬彬,听来让人心里觉得痒痒的,十分舒服。除正式演讲之外,他不喜欢多谈科技专业,更乐意谈论屈原或弗罗伊德,海涅或雨果。唐诗宋词他也能随口而出。他讲话常夹杂几个英文,好像英文更能表述他的思想,让当时的中国人敬仰得五体投地。
所以杨先生很自然成为北都大学校园里的名人,不管他走到哪里,总有一大群青年前呼后拥。特别是女学生们像蝴蝶一样,喜欢围绕着他飞翔。
我是在职培训,旁听课程而已,不算本科学生。而且年纪稍大几岁,又已经结婚,每天放学后就回家。所以我从不与普通学生为伍,更不会跟那些女学生们一样,挤到杨先生跟前去献媚。虽然我也很羡慕他,但始终只远远站着,看他几眼,听听他的高谈阔论,心里暗伤一阵,然后离去。
暑假前一个礼拜,所有人都在紧张地准备大考。学生办公室忽然派人找我去谈话,学校委托我陪同杨先生去一趟东滨。我的责任是一路照顾好杨先生,在苏市游玩两天,看看园林。再陪他到东滨,交给滨海大学的接待人员,然后自己回北都。学校领导说,杨先生非常爱国,每次回国讲学,不收取任何费用,完全义务报效祖国。所以国内各大学协商,每年轮流安排他去一处风景地旅游,做为报答。杨先生是客,旅游时间各责任学校都派一名学生,沿路照顾,尽地主之谊。
我接受任务后,回到教室,虽然脸上显得平平的,可心跳激烈,喘不着气。我还从来没跟杨先生讲过一句话,甚至没有距离两米之内看过他一眼,现在居然天上掉馅饼,有机会单独陪他两三天。
过了一天,我们按时出发。学校派车送杨先生到火车站,我则从家里直接去,约好在贵宾候车室见面。刚一见面他就轻声告诉我,是他专门要求学校,让我陪同他去苏市的。为什么呢?我听了心里喜滋滋的。他说,他常见我在校园里,远远站在一边望他,却从来不到跟前来,所以很想听听我讲话是什么声音,现在终于成功了。他真会讲话,惹得我忍不住大笑,他也跟着笑,可是很有分寸,随意之中,有一种傲然,显得高不可攀。
我们是下午出发的火车,第二天上午八点多钟到苏市。北都大学包了一间软卧车厢,四个铺位,只有我们两个人,舒适而安静。我已经二十四岁,也结了婚,可是一路上,完全像个小姑娘,兴奋而慌乱,毛手毛脚,加上火车摇晃得厉害,削果皮割破指头,倒茶碰翻水杯。
杨先生总是轻声笑着,见我闯祸,就跳起来帮忙收拾残局。他从自己的衣袋里拿出一包美国带来的纸巾,把桌上的水擦干,然后摆在桌角,说等列车员来了拿到垃圾箱,不要乱丢在地板上,显得很有教养,动作也十分优雅。我割破手指,他的叫声比我还大,马上用他的手指头捏紧我的伤口,然后用另一只手从皮包里取出一支美国消毒膏给我涂上,又拿美国带来的透明胶条帮我包扎。他做得专心致志,动作小心翼翼,生怕让我感到疼。他还不停地讲会有点疼的,对不起对不起,好像他犯了多大的错。我听在耳中,简直忍不住热泪盈眶。从小到大,除妈妈,没有一个人这样关心我,爱护我。我的丈夫也从来没有对我讲过这么体贴的话,这样地心疼过我。
待我们终于安顿下来,就开始谈话。不是谈,是我听他讲。他讲纽约的国际贸易大厦,讲旧金山的金门大桥,讲拜伦的诗和卢梭的忏悔录,讲俄国革命的血腥和埃及金字塔的雄伟,讲邓丽君的歌和克莱德曼的钢琴曲,讲怀素的狂草和毕加索的画,讲佛学和基督教,讲孔子和尼采哲学的异同,讲法国人吃蜗牛,讲可口可乐如何伤害牙齿。他真的很能讲,天南海北,古今中外,什么他都懂,而且不管什么题目,哪怕我已经听过很多次的题目,由他嘴里讲出,就好像完全新鲜,特别动人。
我像个真正的女大学生,两手捧着腮,盯着他微笑的眼睛和抖动的双唇,静静地听,心里荡漾着温暖,如风似浪,甜蜜温存。他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虚无飘渺。许多时候,我并没有听清他在讲什么,只是发傻一样地望着他的脸,好像望着一幅名画,审视其中每一道线条。同时我也任凭他一双眼睛,在我脸上一寸一寸移动,甚至允许他把目光从我衬衫领口探进去,停在我的胸脯上,而没有动手拉紧衣领。我是个年轻但已成熟的女人,能感觉到他目光的火热温度。而且发觉他对我感兴趣,让我觉得心跳加速,血液升温。
我不得不暗自承认,我大概是有点爱上他了。对于我,那是完全陌生的一种感觉。爱人和被爱,我很少体验,就是对自己的丈夫,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虽然我们在大学里,也曾好像轰轰烈烈地爱过一番。可是跟我此刻这样火热的感觉相比,那段经历和感受,简直就像孩子过家家,平淡得跟白开水一样。我相信,如果杨先生现在有难,我会毫不犹豫地为他去死,而且带着微笑和满足。也许,这才可以说是爱情。如果是的话,这是我的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