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端爷家,端爷的房屋还坐在寂静里。只有从窗户里挤出的炊烟飘在空中,窃窃私语,听不见一丝声音。杰成跺跺脚上的雪,便冲着紧闭的房门叫了一声:“墩子。”
墩子是端爷的儿子,比杰成大两岁。人比柴棒瘦,心却比天高。他在家里折腾过许多种养项目,但就是没一项成功。唯一丰收的,是人们对他的讥讽。
端爷是落雁山的老猎人,六十多岁,身体硬朗。杰成来到端爷家,正是来约他一起去赶仗的。这倒不是杰成不想单干,而是为了保证安全。端爷赶了一辈子仗,有着丰富的经验。
端爷一家五口。除端爷外,分别是儿子墩子,儿媳好翠,孙子小虎,姑娘青桃。端爷和他的儿子、儿媳、孙子在家里守着三间瓦屋和十几亩田。青桃则在城里打工,每年年底才回来一趟。
“门没闩,你推。”接着,端爷的声音就飘了出来。
推开门,见端爷一个人坐在火垅里抽烟,就叫了一声:“端爷。”心里的期待则在潮起潮落。
“坐。”端爷朝旁边的一把椅子努了努嘴。
“端爷,”杰成自然没有坐下,而是迫不及待地说,“我来约您去赶仗哩。”因为他心里的兴奋,已把他的每一个细胞都煮得红通通的了。
“现在赶个屁的野牲口。”端爷坐在那里没为所动,似乎是座雕刻,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也依旧平静如初。
“这么大的雪几好赶呀。”听端爷这么说,杰成心里就愈发焦急。便一边往下拿猎枪一边说,“野牲口肯定慌成饺子了。”说过,脸上的笑一如花朵,向两耳扩展开去。
端爷望着杰成,依旧没有被感染,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笑过,就又抽几口烟。升腾的烟雾停在空中,似乎也在帮端爷否定杰成的想法。
“什么时候赶呢?”杰成在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眼里的疑惑似乎结成了一对李子。
“至少得让野牲口饿个十天半月才能赶,现在怎么赶?”
“等十天半月?”这话犹如一瓢冷水,一下子就把杰成的兴奋淋湿了不少。“那不把人等老了呀?”
“你个娃子,心急吃得了热豆腐?刚刚落雪,牲口都藏着,你赶得出来?即使赶出来了,你追得上?再说,现在是浮雪,也爬不上山呀。至少得等冻了一层凌才敢上山。”
“那好吧。过个十天半月了我再来约您。墩子呢?”
“还在睡?”
“还是他们好。家里有老人,该他们享福。”说过,就拿了猎枪站了起来。
“喝茶唦,水一会儿就开了。”
“不喝了。”说过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又说,“过几天我就来约您呀。”
“嗯。”
可是回家之后,杰成就发现时间成了癞皮狗,总是赖着不愿走。一天天过去,心里的兴奋大面积流失,但他没办法。因为端爷说的有道理,他只能等。等了七天,雪终于停了。再去约端爷,端爷依旧让等。说是山上的凌还没结好。只得回来再等。又等一个星期,太阳出来了。杰成心里也升起一轮太阳,就催丙莲赶紧做饭,然后再去约端爷上山。
弄好饭正吃着,端爷来了。
再喝过茶,两人就结伴朝山里爬去。
屋后耸入蓝天的大山,高傲地站在阳光里。那霸气也一如当初,始终没变。尽职尽责的表现也没变,依旧那样严实地守护着村子。被大山抱在怀里的村子,看上去就好像是弱不禁风的小妹妹。百十户人家就依偎在山脚的溪水旁,或是山湾里,被寂静紧紧地拥抱着。从房屋上飘出来的炊烟,在村庄上空轻轻地舞蹈,使得村庄更加静谥。杰成和端爷结伴朝山上走,那心里涌出来的兴奋,比太阳还要明亮。
“端爷,您说我们怎个赶法呢?”杰成问。
“我们只两个人,只能赶一条峡谷。”端爷说,“一人爬一条岭。看到了牲口,离谁近,谁就开枪。”
“要得。”
一老一少就这么走着,说着。阳光以为他们是父子,听见他们的谈话,笑眯了眼。顶着雪花的树,则羡慕地望着他们。
这样走进山口,杰成和端爷就选定了眼前的这条峡谷。
这是一条大峡谷。起伏而陡削的山峰如两条巨龙,从山脚一直游到了蓝天。高高的山顶,似乎正挑衅似地望着他们。因为野牲口扎在峡谷的最深处,他们至少要爬到半山腰,才能见到它们的踪迹。而杰成和端爷都没有养狗。他们只能凭着自己的经验,自己去慢慢寻找。这样,首先摆在他们面前的一道难题,就是得徒手登进山里。
“我走东边。”端爷带着商量的口吻对杰成说。
“那我就走西边。”
这样,一老一少,便沿着两条山脊,向山里进发。
一进山,难题就接连出现。陡削的山坡,不容许直立行走。得手脚并用,一步一步朝山上爬去。那样子,就如同他们回到了先祖时代。但爬着爬着,脚下的深雪又不给他们好脾气,下面的深雪不声不响地抽空基础,整个人就被雪向下拖出老远,被埋进深雪中。再爬起来,人就成了雪人。好在密密麻麻的树林帮了他们。他们便借助树、藤,或是草,艰难地向前挺进。
爬上一程,他们就得朝着对面高呼一声,随时保持联络,以掌握对方的动向。
“呜——”
“呜——”
这样,直到对面回应了一声,才敢往前爬。
当太阳爬到中天的时候,杰成终于爬到了山的半腰。这个时候,无言的兴奋再次揪紧了他。先前的艰难,以及寒冷都随风飘走。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成群野羊的踪影。它们就在前方不远处的山岩间,缓慢地向前转移。那可是他梦寐以求的目标呀。
而在山腰前站下来,抬眼朝对面望去,发现端爷也站到了对面那道雪岭上了。尽管看上去,端爷的身影只有一只山鹰那么大,但那个身影里飘散出来的希望,则塞满了整个峡谷。因为杰成知道端爷的枪法,那可是一打一个准的神枪手。只要他俩出手,他和端爷肯定会掀倒好几只野羊。
“呜——呜。”这是发现了目标的叫声。
“呜——呜。”端爷也做出了回应。
可是喊过了,杰成的魂瞬间就吓得不知跑到了哪儿。因为他发现,端爷的下面正在发生巨大的雪崩。端爷现在所站的地方,并不是真正的山崖,而是雪崩后形成的雪山。他的下面,也即雪山的半腰,正有大团大团的雪无声地向下滑落,一点一点掏空端爷生命的根基。端爷已经站到了死亡的门口。
“端——爷——,快——跑!”
巨大的喊声,提醒了端爷。端爷转身就往里跑。
然而,还是迟了。几乎就在他转身的同时,雪山就张开大口,一口吞没了他。
“端爷……”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山谷的寂静和升腾起来的雪雾。端爷已经被深埋进了雪山之中。